【北魚摘錄】你的肉體只是不停流逝的時光,你不過是每一個孤獨的瞬息。——博爾赫斯
近三個小時的《一一》,久仰盛名。終於在一個還算閒適的夜裡,伴著窗外時不時的犬吠,和眼前昏黃的檯燈,看完了。
從童年到少年,從中年到晚年。不同的人在同一個世界裡忙忙碌碌來來去去,呈現在他人面前的,大多是光鮮亮麗的瞬間,那些內心的掙扎,生活的不順,只有自己知道。
如片中早熟的小男孩洋洋所說,我們能看到的,永遠只有一半的事實。
173分鐘,對於一部電影而言,是漫長的。
電影中婷婷的男朋友胖子說:「電影的發明使我們的人生延長了三倍。」無論是在時間還是空間上,這173分鐘過去,都仿佛跌入了一道真實且壓抑的網。你明白沒有哪個人生階段能夠達到真正的幸福,卻不得不說服自己繼續向前走。
173分鐘,對於一個關於人生的故事而言,卻是短暫的。
在不到三個小時的時間裡,導演楊德昌為我們展示了在同一時間內,數段平行交錯的不同人生。他們或在屏幕裡延展,或在鏡頭外留白,但都緊緊拉扯著觀眾的情緒,讓我們走進故事中,做那個「看到他們後腦勺」的人。
可在現實生活當中,我們只能看到事情的一半,卻還常常自以為是。
01 被排擠和誤解的童年,催生了很多思考
簡洋洋,是拍集體照時會被人惡作劇敲頭,在婚禮上被女孩無緣無故欺負,在學校裡被老師不分青紅皂白辱罵的「角落男孩」。
即便所有人都知道,在洋洋身上曾不止一次發生過這些隱秘的暴力,也不過是被當作小孩子之間的打打鬧鬧,糊弄了過去。
意識到自己的遭遇沒有人會真正關心後,沉默的洋洋拿起了相機。
他告訴爸爸:「你看到的我看不到,我看到的你也看不到,我怎麼知道你在看什麼呢?」
相機膠片上一個又一個的後腦勺,便是洋洋「你自己看不到,所以我拍給你看」的理想。
婆婆的病榻前,洋洋拒絕了母親「每天與婆婆講話」的要求。因為他覺得,「婆婆總讓我聽話,一定什麼都知道。」
對異性初萌的愛意,讓洋洋偷窺對方遊泳之後,有意無意步步追隨。他在家裡練習憋氣,墜入曾經讓自己恐懼的泳池。他用自己的身體感受著未知的力量,家人卻以為他只是淋了一場雨。
在婆婆的葬禮上,他終於寫了一篇作文,把這些天心中積累的話,源源不斷倒給了婆婆。
但最後,這個尚處於童年階段的孩子,卻無不悲哀地感慨:「我老了。」
他的「蒼老」,源於表弟的新生,也源於內心的悸動。
游離在血緣關係之外的其他情感,是大部分人一生中煩惱與糾結的開始。
02 花未開愛不來的少年,青澀懵懂遮蔽了真相
受過良好家教,考上重點女中的乖乖女簡婷婷,卻因為婆婆昏倒,反反覆覆懷疑自己。
「是因為我沒有丟垃圾,婆婆才會昏倒在垃圾桶旁的嗎?」
「是因為不肯原諒我,婆婆才不願意醒過來的嗎?」
在沉重的心理壓力,與鄰居好友戀愛關係的糾纏下,婷婷與好友的前男友胖子戀愛了。
可他們明顯不是同一路人。
她讀不懂胖子的憂鬱和悲傷,不懂他為什麼沉溺於電影,也不懂他的比喻裡,怎麼會充滿了那些自己一輩子都不可能做的事情。
胖子在賓館門口逃跑,後來又和前女友複合。婷婷故作大度的容忍,卻換來了他的歇斯底裡。
第一次初戀卻被人當作替代品的婷婷,曾一度認為愛情中存在黑白對錯之分。
但當自己什麼也沒做錯,卻成了被分手的那一個時,婷婷在婆婆身邊淚流滿面:「為什麼這個世界,和我想像中的不一樣呢?」
可胖子,也不過是個衝動的少年。
他用尖刀刺死了那位溫文爾雅,頻頻說著「對不起」的英文老師,只是因為在他的想像中,這個人曾奪走過自己的愛情。
婷婷在逐漸深沉的夜裡看到了醒過來的婆婆,婆婆微笑著,折了一隻紙蝴蝶給她。仿佛在告訴她:「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錯。」
從夢中醒來,卻傳來了婆婆過世的消息。
這一場發生在青春時期的兵荒馬亂,漸漸成為婷婷內心深處無人知曉的秘密。
只是窗臺上,那盆在生物課上也不肯開放的花,卻悄悄結了個花骨朵。
03 躊躇滿志的意氣青年,在一夜暴富的夢裡不肯醒來
影片一開始,便是一場熱鬧卻麻煩不斷的婚禮。
婚禮的主角阿弟為了這個「吉利日子」,寧願等到妻子孕晚期才辦婚禮。他意氣風發地告訴所有人,選擇了這個好日子之後,人生也將進入上坡路,不消多時便能賺得盆滿缽滿。
一片歡樂祥和中,前女友卻意外光臨,又是破口大罵又是涕淚交加,母親被氣得提前離席,婚禮也在一片混亂中草草收場。
阿弟是個迷信宿命論的青年。他不斷在姐夫面前吹噓自己的財富,最後卻投資失敗,被朋友騙走了所有的錢。
他掙扎在前女友與妻子的混亂關係中,又因為剛出生的孩子沒有一個滿意的生辰八字而悲哀。孩子的滿月酒上,兩個女人之間的戰爭,讓阿弟再次出糗。回家後他甚至企圖自殺,還好發現及時,被救了下來。
阿弟的形象,像極了二十多歲迷茫而掙扎的年輕人。
他們心比天高,認為抓住的東西越多越好,包括名利,也包括感情。所以才會一邊奉子成婚,一邊和前女友糾纏不清。
他們以為世界會隨著他們的想像運轉,會遵循他們誇下的海口,將財富和權力一一兌現。誰知不如意事常八九,哪怕費盡心思將婚禮定在了「一年中最吉利的一天」,也扛不住之後命運一記又一記敲來的重錘。
在隔著玻璃窗看到自己的兒子之後,阿弟嚎啕大哭。
也許他是想起了生命萌初時的自己,也許,他不過是不願意讓兒子,像自己這樣過一生。
04 心力交瘁的疲憊中年,看清了生活真相,仍要繼續活
收到母親意外跌倒,自此臥床不起的消息後。與阿弟的樂觀主義心態不同,姐姐敏敏一下子就垮了。
前一個周,她還能夠遵循醫囑陪母親說話。
但當她悲哀地發現,自己翻來覆去說的,都是些一模一樣的語言。
每天24個小時過去,自己的人生仿佛陷入了空洞,幾分鐘就能概括完的重複,讓她崩潰哭喊道「我好像白活了。」
在如此重大的家庭變故面前,敏敏做了逃兵。
她決心換一個環境,換一種生活,選擇了上山入寺參禪。
照顧家庭和孩子的重任,便落到了住家阿姨和丈夫簡南峻身上。
簡南峻(NJ)是整部影片的核心人物。
他是婷婷和洋洋的父親,阿弟的姐夫,敏敏的丈夫,婆婆的姑爺。他是一家電腦公司的負責人,也是外人眼中光鮮亮麗的中產。
可是,只有NJ自己知道,他內心深處,道德感與金錢之間相互撕扯的糾結。
他反感同事的虛偽,不願意與以抄襲聞名的公司合作。卻不得不在公司左右搖擺的決策中前往東京,被當作一顆棋子,或一個沒有思想的傳話筒。
他不會說謊,卻被電話那頭的同學逼著說謊。在面對日本客戶大田時,一道關於初戀與音樂的偈語,讓NJ認同大田的真誠。而同學聽完他的結論,則嘲笑他的天真。
NJ在電話裡悲哀地吼道:「誠意可以裝,老實可以裝,交朋友可以裝,做生意可以裝,那這個世界還有什麼東西是真的?」
答案也許是對愛的感覺吧。
阿弟的婚禮上,NJ偶遇了初戀。在日本出差時,又與她相處了一段時間。
但人到中年,青春如前塵往事。再見面,也只剩下一個擁抱,和一句「我從沒愛過另一個人」的告白。
「人不可能讓另外一個人,去教他怎麼活下去,怎麼過日子,那是很悲哀的你知道嗎?但是這個人偏偏又是我最愛、最愛的人。」
NJ說,這便是他們當年分手的原因。
可諷刺的是,分手之後,NJ還是潛移默化的,過上了初戀當年逼迫自己要過的生活。
她的確是他的音樂,是他心中永遠的白月光。但時過境遷,少年意氣的不告而別,導致他們如今再也回不去從前。
面對這種遺憾,NJ在向妻子坦白時,心如止水。
他說:「你不在的時候,我有機會去過了一段年輕時候的日子,本來以為我再活一次也許會有什麼不一樣,結果還是沒什麼不同。只是突然間覺得再活一次,好像真的沒那個必要。」
而從山上歸來,參加母親葬禮的妻子說:「山上的生活也沒有什麼兩樣。」
換言之,她也明白,哪怕生活一團亂麻,自己也無處可逃。
婆婆的葬禮上,NJ握住剛剛失戀的婷婷的手。
他曾對初戀說:「女兒是前世的情人。」
或許此刻,他也正在用實際行動告訴女兒:別為生活黯然神傷,愛而不得才是大多數人的宿命。
05 消失了話語權的老年,熱鬧是他們的,死亡是一場空
全片中出現的數個人物,除了甫降生的嬰兒,和昏迷最後逝去的婆婆,其他人都在說個不停。
在婆婆昏迷時,那些陪伴她進行「話聊」的晚輩,都在這個不能回應他們的老人面前,卸下了面具和偽裝,在喋喋不休裡,進行著內心最深處的反思。
話癆的阿弟,一遍一遍強調著「我有錢了」,來自欺欺人。
自以為忙得像個陀螺般的敏敏,對著母親不過說了一周的話,便意識到自己「每天像個傻子一樣」白活了。
總覺得是因為自己沒倒垃圾才導致婆婆昏迷的婷婷,每次都在祈求婆婆早日醒過來。
NJ面對著事業和良心的兩難抉擇,對他而言,每個醒過來的清晨,都仿佛要繼續面對新的煩惱。
而洋洋一言不發。他執拗地相信,總是讓他「聽話」的婆婆,一定知道他想說什麼。
在婆婆的葬禮上,一個名為美國的親戚哭天搶地。仿佛只有這種過分外露的情緒表達,才能證明他對婆婆的深刻感情。
然而此人,在婆婆漫長的昏迷期內,從未露面。
NJ一家則是安靜的。
這世上有人生,有人死。對於長時間昏迷不醒不發一言的病人來說,駕鶴西去也算是一種解脫,無論對誰而言。
陸遊說:「死去元知萬事空。」一個「空」字,將人生幾十載的浮沉全部歸零。留下的,只有那具失去了生命表徵的軀體。
從孩提時代用盡全身的氣力去哭叫,到垂垂老矣後喪失了言語和思考。人生像是一條開口朝下的拋物線,從赤條條出發,又一無所有地離去。
可即便死亡是宿命,是一場空,此前歲月裡,那些童年、少年、青年、中年的煩惱和困頓,就沒有意義了嗎?
每一個人生階段,都有各自的安排。
儘管一個又一個的囚籠,會逐漸消耗著人類身上天然的生命力。
但命運讓我們來這世間一遭,就要努力把一切成空以前的日子過好。
06 結語:為什麼是「一一」
楊德昌對影片的名稱《一一》有著這樣的解釋:「這部電影講的單純是生命,描述生命跨越的各個階段。一切複雜的情節,說到底都是簡單的。所以電影命名為《一一》,就是每一個的意思。這意味著電影透過每一個家庭成員從出生到死亡每個具有代表性的年齡,描繪了生命的種種。」
片名顯示時為豎排版,合起來便是一個「二」字,這也與英文標題A One and A Two對應。
每個生命,既是孤獨的個體「一」,在婚姻和愛情當中,又是相互結合的「二」。
但說到底,每個「一」仍是獨立的存在,即便能與另一個「一」組成「二」,也不過是不相交的平行線,各有各的宇宙。
同時,兩個相同的「一」,也與影片當中數次提到的「另一種生活」呼應。
生命,既是簡單的重複,又是「Tomorrow is another day」的欣喜。從單調的父輩人生中,抽象出「一定很好玩」的新意。從千篇一律的模仿和抄襲中,煥發出前所未有的創新。
這不僅是洋洋的理想,也是NJ的公司想要獲得長足發展,所能選擇的唯一出路。
新生與死亡交替,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從舊的「一」中煥發出活力,再一代代輪迴。
意義與無意義交疊,才是人生的宿命。
【作者簡介】北魚,文學碩士,海外教育工作者。認真寫文,願煮字為藥,療愈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