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101年,60多歲的蘇軾逐漸感覺到老邁了。這個年過花甲、飽經風霜的老人,依然在旅途中奔波——正如他把最好的三十年都放在旅途當中一樣。
人生最好的三十年,蘇軾一直在奔波當中度過,其實也就是遭遇被貶。徐州,密州,惠州,儋州,黃州,杭州等地,都留下了他的足跡。雖然被貶之地越來越遠,雖然職位也越來越低,但是卻也更激發了他的才華,在不同的地方,都留下了經典之作。
公元1101年三月,蘇軾由虔州出發,經南昌、當塗、金陵,五月抵達真州(今江蘇儀徵),六月經潤州擬到常州居住。
此時的他雖然身在經歷春夏之交,但是已經感覺到生命的即將終結。漫山遍野的春日的朝氣,更加映襯出蘇軾的年邁。而這種悲苦的情緒,更是在他的筆下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這是《自題金山畫像》,是蘇軾在真州遊金山龍遊寺時所作。當一向豪放的蘇軾寫出這樣的詩句來,我們不得不審視他當時的心境了。他的心是「已灰之木」,已經被燒透的木頭,沒有了任何的生機,只剩下一片狼藉,再也無法將其收集起來繼續迸發力量。
而他的身體,更是帶給他悲苦之感,「身如不系之舟」,身體就好像斷了線的風箏,就好像沒有系纜繩的小船,失去了束縛,但是也失去了控制,就那樣在江河之中隨波逐流,再也無力控制。
一句話概括,蘇軾對此時自己的身體和心理完全失控了。
失控是最可怕的,因為不知道這隨波逐流會帶人走向何方。我們清楚地知道,這個「何方」就是死亡,但是死亡究竟是什麼樣的狀態,恐怕無人知曉,也無人說得清。作為一個生命體,在面對死亡時是恐懼的,這是本性;而對蘇軾來說,此時用盡一生的力量回顧自己這一生,才算是給自己蓋棺定論。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蘇軾在身心失去控制之時,用這12個字評價自己的一生。
回頭來看自己這一輩子的成就,那就是三個地名,一個是湖北黃州,一個是嶺南惠州,還有一個是海南儋州。
為什麼是這三個地方?因為這三個地方讓蘇軾印象最深刻。
黃州是蘇軾經歷烏臺詩案之後死裡逃生的地方,若非宋太祖留下不殺士大夫的祖訓,蘇軾恐怕難逃一劫。不過在當時諸多文人的幫助之下,蘇軾總算撿了條性命。在這裡他靠在「東坡」躬身農耕養活自己,為自己博得了「蘇東坡」的雅號;在這裡他得以遊覽赤壁,寫下了著名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在這裡他一改此前專注婉約詞的傾向,真正把豪放詞推上了歷史舞臺。
1089年到1094年,蘇軾接連來到杭州西湖和潁州西湖,幾乎憑藉一己之力,為兩個西湖都修建了長堤,此後被貶廣東惠州。在惠州,我們印象最深的是他關於荔枝的敘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當年此地尚未開化,但是蘇軾依然甘之如飴,此種心境,絕非常人可比。
但是老天就像是故意捉弄他,在這裡,他的侍妾王朝雲因病去世,他一生當中最重要的三個女人都早早離他而去,尤其以年邁之時訣別的王朝雲讓他最為傷感。蘇軾不僅僅為她寫了悼亡詞,還親手為她修建了亭子,甚至還專門寫了一副楹聯:
不合時宜,唯有朝雲能識我;
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
3年後的1097年,六十二歲的蘇軾被一葉孤舟送到了荒涼之地海南島儋州。雖然已經年過花甲,但是依然沒有敵得過命運的捉弄,當時被流放海南是僅比滿門抄斬罪輕一等的處罰!
然而此時蘇軾卻已經是心存淡泊。在這裡,他寫出了「我本儋耳氏,寄生西蜀州」,把儋州當成了自己的第二故鄉;在這裡,他辦學堂,介學風,幾乎用一己之力讓這裡逐漸開化,甚至讓許多人不遠千裡來到儋州追隨他。
在黃州,他的功業在文學上,開創豪放詞,留下《赤壁賦》;在惠州,他的功業是安貧樂道,在未開化之地依然甘之如飴,收穫愛情,卻也經歷生死訣別;在儋州,他的功業是開化啟蒙,讓邊遠之地真正感受到中原文明。
蘇軾絕筆之作,在「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之時,回望自己這一生,得出「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的結論,雖然有幾分悲苦,卻也總有幾分欣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