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日,我離開了舞臺,
有多少人會記得梅豔芳這個人?
我只希望,大家在某一晚抬頭望向天空,
看見其中一顆星星時,
會想起曾經有一個很熟悉的名字,
一個曾經為你們帶來一點歡樂的人,
她的名字叫梅豔芳。
——這是梅豔芳在1995年巡迴演唱會上說的話。而今日,當她已經離開人世14年之後,相信她會很欣慰地看到,人們依舊記著她的名字,還有她在音樂和電影上的輝煌成就,以及她短暫但又璀璨無匹的人生。
1982年,香港著名音樂人黎小田正在籌辦新秀歌唱比賽,他通過朋友四處網羅唱歌好的人,有人告訴他,「灣仔的華都舞廳有兩姐妹唱得不錯,你可以去聽聽。」
黎小田去了,選中了妹妹,因為妹妹的聲音特別好,有潛質,聽起來很像徐小鳳。
第一屆新秀大賽有兩千多人參加,她從試音、面試到上臺比賽唱的都是徐小鳳的《風的季節》,當音樂起,她走起臺步,開第一聲嗓,觀眾和評委已經是倒吸一口涼氣——這颱風,實在是成熟老辣,完全不似第一次登臺,那揮灑自如的氣質和醇厚低沉的嗓音,是港島人民久已未見的驚喜。
打分出來,她的分數甩第二名一條街,毫無懸念地獲得了冠軍,每個評委都覺得她很特別,具有無限潛力。僅是她的名字,已經有一種風華絕代的感覺。
這就是梅豔芳的出道經歷,為粉絲們所津津樂道。據說評委黎小田驚訝於她的成熟,問她有幾年的登臺經驗,她悽然一笑,「14年。」
是的,年僅18歲的她,卻有14年的登臺經驗,荔園就是她最初登臺的地方。
她是家中四個孩子中最小的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在香港出生的,當時她媽媽梅覃美金經營著一家中醫館——月華中醫診所,生活勉勉強強過得去。
梅豔芳的表舅是玩音樂的,為粵劇做伴奏,他發現3歲的梅豔芳已經可以完完整整地唱完一首《賣花女》,這令他十分詫異,「完全是個天才。」然後她媽媽就開了華強中醫學校,開始在音樂方面培養她。
最開始她是唱粵劇,也學唱過黃梅調,後來到了七八歲,又開始唱鄧麗君的國語歌。
還沒到十歲,她媽媽成立了錦霞歌舞團,在新界租了一個場地,她和姐姐成了歌舞團的臺柱子。她的藝名叫依依,姐姐的藝名叫依娜。
姐妹倆什麼都演,唱歌、跳舞、話劇,還去新界、長洲、澳門等地登臺,她在不到十歲的時候已經開始巡迴演唱,一場四五十分鐘大概能賺二百元。
初中畢業她就不再求學了,想要專心唱歌,開始她和姐姐是一個組合,後來她想有自己的風格,就和姐姐分開了,她很喜歡唱男歌手的流行曲,比如《唐山大兄》、《禪院鐘聲》,什麼流行唱什麼,以國語歌為主。
早年她嗓音本是尖尖細細的,後來唱得太多,唱壞了,倒了嗓子,醫生讓她手術,她拒絕,堅持唱下去,結果卻因禍得福,有了後面具有無限磁性的醇厚音質。
比賽後,她很快就出了個人唱片,從此後,時代為她而停頓,所有的人都看著她一路狂奔,一個荔園出來的小歌女,終於一步一步成為大家眼中最璀璨的一顆星。
處女碟 《心債》
有的明星像璞玉,需要不斷的打磨和開發才逐漸顯出光彩,一點點攀上事業高峰。有的人卻天賦異稟,一出道即登頂,光芒不可逼視,瞎子都知道她前途不可限量。
而梅豔芳無疑是後者。1982年出道,1983年即有兩首歌入選當年的十大勁歌金曲,當年《心債》獲得了白金唱片大獎,她躥紅的速度之快,為人所瞠目,又都心服口服。
她的聲音很特別,所以唱片公司總是儘量找一些滄桑的歌給她唱,而她,也總是能唱出那些歌中的寂寞、蕭索和惆悵。
她的歌聲既有女人味,又有一種女人的豪邁,有一種女中豪傑的感覺,她沒有什麼歌唱不好,所有的歌曲到她那裡,都會賦予強烈的個人風格。
在梅豔芳事業上升的同階段,幾乎沒有人可以和她競爭,她獨領風騷。
她有一種女歌手中少有的壓臺感,就是十分鎮得住場,有的女歌手,歌美人靚,可是風格就很單薄,鎮不住場面,而她不是,一走出來,就有一種很明顯的氣場。她的颱風非常厲害,有一種吸引力讓你無法從她的身上移開目光,她是當之無愧的舞臺皇后。
或許現在的年輕人無法理解她在這個時代的輝煌,更無法體會她身上迷人的氣質和風採,沒關係,關錦鵬說:「只需要這樣告訴他們,香港在八十年代就有了Lady GaGa,他們就明白了。」
她在藝術的道路上始終走得那麼前衛,她打破了很多施加在女歌手身上的限制,在那個時代,就敢於唱《壞女孩》、《烈焰紅唇》,穿短短的裙子,畫濃豔的妝,可是你又不會覺得她是真壞,只覺得她十分瀟灑,敢於表達自我,反而會有一種敬佩在裡面。
人人都說她是天才,否則無法解釋,為何一站到舞臺上就會光芒萬丈,不可逼視,又或者,為何任何角色她都可以駕馭?
看得到的是天分,看不到的是背後的努力。她家裡有一面大鏡子,她有時候會幾天都不出門,在家一邊聽著歌一邊對著鏡子練習舞步動作,成功不是偶然,是之前千百次的積累。
她沒有讀過多少書,一直也對讀書沒什麼興趣,但她非常聰明,非常有悟性,有深刻的洞察力,倫永亮給她做監製的時候,每次寫好一首快歌給她,她都完全不需要編舞,自己就會知道如何表演。
在香港娛樂圈,她是唯一一位獲得歌后與影后地位的女演員。她可以演繹任何角色,沒有角色是她演不到的,她忽而是民國的煙花女子,忽而是現代硬朗的女殺手,她可以穿越時空,亦可以跨越男女的界限。
關錦鵬和她合作《胭脂扣》時,有一場戲,是如花和十二少在房間中燒籤文,如花的狀態是非常憂鬱而無助的,當時她在外面講電話,而張國榮已經就位,關錦鵬就喊她,她掛斷電話走過來。關錦鵬驚異地發現,就在她走過來的那幾步中,她已經開始進入如花的情緒中,等走到床邊,她完完全全是戲裡的如花了。
那是一種令導演內心戰慄的感受,這種「鬼上身」一般的演技,只有真正的演員才能做到,隨時進入,隨時抽離。
演完《胭脂扣》,她覺得自己如花這個角色一定會贏,一定會得獎。她從不驕傲,也不會假謙虛,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可能許鞍華正是因為看了她演的《胭脂扣》,發現這個現代的摩登女子,居然還有這樣的一面,所以邀請她出演《半生緣》中的蔓璐,一位命運悲慘而又倔強自私的舞女。
拍《半生緣》的片酬很低,她純屬於來幫忙,卻完成了她演藝生涯中最為出彩的明豔一筆。她憑藉這個角色獲得了第十七屆香港金像獎最佳女配角,和第三屆香港金紫荊獎最佳女配角。
許鞍華說她走路都比別人走的好,有些戲演的和小說中一模一樣。比如她和扮演祝鴻才的葛優有一場戲,許鞍華說你不要和他吵架,而是應該有點抽離地諷刺他,這種感覺非常微妙,許導自己都覺得不太好形容,她卻什麼都沒問,只是說,「我儘量演」。
最後演出來的時候十分到位,把導演自己都無法準確表述出來的感覺都演出來了。
她們後來又合作了《男人四十》,她扮演一個平凡的主婦,許導這次又擔心她不會煮飯熨衫這些普通主婦會的事情,提醒她需不需要提前學一下,她嗤之以鼻,「這些東西到時學就會了。」
到了拍攝之時,同樣演得很好。
她也和許冠文合作過,許冠文不會教她演戲,而是讓她自己去表現。她她很會臨場發揮,掌握好時間節奏,常常會和對手擦出火花,使整場戲都變得更好看。
與她在歌壇上一樣,她在影壇上亦獲獎無數,風頭無兩。很奇怪,不知道她這些對於角色精妙地掌控感是哪裡來的,她沒有上過多少學,也未曾接受過相應的訓練,卻能夠深刻感悟到人性在不同人物不同情感狀態下的綻放與枯萎。
所謂傳奇就是生命中有無數可能,她不斷嘗試不斷突破,創造了「百變梅豔芳」的傳說。在百變之中,不變的是強烈的個人風格和氣質,每一支歌,每一個角色上,都沾染了她自己的特色。
她是無可替代的,關錦鵬曾經為她和張國榮量身定做了兩個劇本,《逆光風》和《幸福摩天輪》,最後,劇本被永遠鎖在了抽屜裡,「沒有了他們,不可能拍了。」
在苦中捱過的,都懂得體恤別人。
她在臺上光芒四射,臺下卻是一個很可親的人。她有高貴的一面,也有草根的一面。
人們叫她「香港的女兒」,不僅是因為她的經歷代表了香港人的奮鬥精神,還因為她很有義氣,很喜歡幫人。
從小她便是如此,4歲開始在荔園登臺,下了課就去唱,從來不會怯場。姐倆一起,姐姐比較懦弱,她很堅強,也很反叛,喜歡替哥哥和姐姐出頭,被媽媽打了也不會哭。但哥哥姐姐會護著她。
唱歌的時候觀眾喜歡會給她錢,她很早就實現了自給自足,演出服、化妝品、零食,都是自己買,多餘的錢就會補貼家用。這讓她養成了不喜歡存錢的毛病,有錢就要用完,還喜歡借錢給人。
十歲八歲就開始借,很多夥計都趁機向她借,她從來都是來者不拒,除非你很壞。她媽媽說,「如果有人在她那裡借不到錢,那這個人肯定是很壞的人了。」
出道後,這個習慣也沒改。她會幫沒有錢置辦舞臺裝的人借衣服,也會幫不會化妝的藝人化妝。
工作人員被導演罵了,她會站出來講話。
拍戲的時候導演給了她高片酬,她卻看不過別的演員片酬低,帶著一眾演員在片場抗議,要求加薪,把導演氣得要死。
有一次去歐洲演出,公司為了省錢,把明星安排在大酒店,讓工作人員住比較差的地方,她就有點生氣,說要跟大家在一起,結果後來就真的搬過來了。
她知道自己是最紅的,無人可以撼動她的位置,她是眾人的焦點,所以她就用這點優勢用來幫助人。
許志安1986年在新秀歌唱大賽中得獎,然後《將冰山劈開》這首歌,她刻意找許志安合唱。《笑看風雲變》本來是寫好的是獨唱,她要求改成合唱,也是為了給許志安表演的機會。
她收他為徒,帶他和草蜢、譚耀文走遍世界演唱,許志安知道這是對他們的提攜,「從未見過有人帶著五個嘉賓做巡迴」,每個人的機票、住宿、吃穿,都是很大的費用。
在事業高峰期,許志安得到的最受歡迎男歌手獎項,由她親自頒發給他,比自己得獎了還要高興。
彭敬慈是她人生中的最後一個徒弟,有機會遇到導演,她就會問,「有沒有戲開呀,可以給我徒弟一個角色做嗎?」很多人都會給她面子。
她早就可以收手,但卻想捧紅幾個新人,提攜一些後輩,所以總是停不下來。早期她為自己奮鬥,後期她為香港的樂壇和影壇盡力。
1992年,她和許冠文、成龍一起聯合成立了演藝人協會,籌辦就花了一年,她花了很多心血和時間精力,每兩個星期到一個月開一次會。
「她是一個很有義氣的女孩子,是我在樂壇很少見到的……任何情形下她都會站在朋友的一邊」。她最好的朋友張國榮這樣評價她。
她看到別人喜歡什麼,就會送給你。有的人是利用她,但她對他們還是很好,她覺得張口求人是不容易的,借了很多錢給別人,也沒有時間精力去分辨誰是真的誰是假的。
她在多倫多開了一家老人院,和老人在一起很開心,倫永亮說,這就是她的佛性,很慈悲。「以我所見,她真的沒有敵人。」
「其實,我是個自卑感很重的人,只有在舞臺上才能撿回一點自信。」在1991-1992年的告別舞臺演唱會,她這樣說。
她在採訪中還曾經說:「如果我是男人,我也不會喜歡梅豔芳。」聽得人聳然一驚。一個那麼美麗的女人,在舞臺上呼風喚雨,風華絕代,對自己竟然是這樣低到塵埃中的評價。
很多人並不相信,和她合作過的陳友說,「我不覺得她自卑,我覺得她是個很有信心的人。」
是的,她是一個很有信心的人,但這種信心僅屬於舞臺。舞臺之外,她依舊是一個脆弱而寂寞的女人。
她4歲登臺跑江湖,小小年紀就外出謀生,每唱一首歌想的就是今天晚上可以給家裡添一個菜。走紅之後地位上漲,收入增加,又成了母親的搖錢樹,哥哥一家都指著她養活,重男輕女的母親恨不得將她嚼了碎了餵給自己的兒子吃。
在豪爽仗義的外表之下,她是那麼的孤獨和漂泊,人人都需要有一個根,家庭就是可以讓人停泊的地方,可她的家庭帶給她的只是難堪,一團亂麻,她得不到愛,她只能向外尋找,在各種熱鬧的刺激中尋求自我。
朋友是她最看重的,她身邊永遠是一堆朋友,整日領著一群人出入各種熱鬧場,不到深夜不願意散。她不愛喝酒,就是喜歡跳舞,這是她發洩和放鬆的一種方式。
八十年代後期,她很紅,很多工作,但她還是每天晚上放工之後,邀請大家去她那裡玩,哪怕是玩集體的兒童遊戲。「梅豔芳唯一的缺點是太愛玩,不懂得照顧自己,有時看到她整日都入醫院治病,也實在令人憂心。」張國榮總是勸她多愛護自己一點。
她貪玩不是因為她愛玩,而是因為她寂寞。
電臺DJ陳海琪是她圈外的好友,她們無話不談。有一次,陳海琪看見她去跑馬地吃艇仔粥,當時有一群人在她身邊,這批人吃完又有另外一批來吃,幾乎滿滿兩層樓的人都在吃她,最後買單花了兩萬塊。陳海琪痛心疾首,「錢不是一切,但你的錢是血汗錢,辛苦賺來的,不能這麼浪費。」
她卻說,「那些人吃得開心就讓他們吃吧。」
她不在乎錢,只是怕孤獨。
一次她和陳海琪合作錄節目,她哭了,因為陳海琪問了她一個人問題,「你每天都有很多人前呼後擁,食客三千,你有沒有想過哪一個是你真正的朋友」,她想了想,就哭了。
她渴望被愛,十分在乎愛情,外人無法想像的是,在愛情中她很小女人,會待在家裡煮飯,下工會等待男友來接,和所有的女孩都一樣。
可幾段愛情都是失敗,失戀後她會找人傾訴,大哭一場,醉一場,然後還得披掛再戰江湖。她曾經對許冠文傾訴心事,許冠文說,「你時常跟男朋友吵架,不如你試試不要找太帥的男友,帥哥通常都是花心的呀。」
她就笑著說,「帥的男人花心,醜的男人一樣花心,不如找帥哥。」
其實她有幾位男朋友都是很好的人,可惜都出現在一個錯的時間裡,那時她實在太紅了,如日中天,就算是她可以放下姿態,男人們也總是望而生畏。她說過,這個世界真的不公平,因為她外表強悍,所以如果有一百個女人同時在哭,她一定是最後一個被男人安慰的人。
那也是一個強女人也得扮蠢才能得到男人愛的社會,她恰恰相反,看起來強大無比,心裡卻柔軟不堪。
她一心想走傳統女人的道路,做明星只是一種工作,她真正渴望的事業卻是家庭,有一個愛自己的男人,有自己的孩子。她曾經計劃二十幾歲的時候結婚,後來這個期限推到三十歲,又繼續推,到了四十歲她去世之前,她已經絕望,索性在演唱會上穿了婚紗,嫁給了自己的舞臺。
2003年的最後一場演唱會,她已經知道自己時日無多,那真的是最後的告別。大家都做得非常辛苦,每一晚她從紅磡舞臺上走下來,走到後臺,都累得要命。每一天都像打仗一樣,今天守住了陣地,但不知道明天是否還能守住。
她覺得自己這輩子只有一件事能做得好,所以才會不容自己有失,才會特別努力,到死都要站在舞臺上,因為那是她唯一真正獲得自信的地方,也是她一生最輝煌的起點和終點。
她在掌聲最多的舞臺上走完生命的最後一程,和所有的人說告別。
無論是在歌壇還是影壇,梅豔芳都是當之無愧的王者。
她活了四十年,卻好像活了七八十歲,她一出道,眼睛裡已經有很多滄桑,她的一生是如此豐富,經歷了那麼多事情,創造了後人無法企及的輝煌,也影響了很多人的生命。
在她身上,能看到天賦的烙印,也能看到命運的擺布,但終究,她是把生命攥在自己的手上,從不曾停歇,從未放棄努力,直到最後一刻。
這個世界少了她,少了一種人生的奮鬥樣板,也少了一種巨星的風範和震撼力。
「舞臺豐富了我的一生,」她說。
但你豐富了我們的一生。
謝謝,謝謝可以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