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1月4日刊|總第2313期
導語:
在本世紀初,西方有很多人擔心網際網路會「殺死」電視,YouTube和普通人上傳的業餘視頻會摧毀專業的電視工業。二十年過去了,這種論調不攻自破。抖音是什麼,目前還不能下定論,但要說它會讓電視工業沒飯吃,應該是無稽之談。
(本文為丁雄飛在清華大學「事關未來:討論中國電視劇」論壇上的演講文稿,原標題為「電視劇與時間:Series, Serial和Seriality」)
在無線和有線電視網絡時代,電視是按照它和時間的關係而被定義的。
雷蒙德·威廉斯在七十年代把電視定義為「流」(flow),強調的就是看電視是一種時間體驗:在事先安排好的節目時間表中,不同的節目輪番上演。
今天儘管我們的觀看條件已經發生了巨大變化,但時間仍舊是電視重要的構成性元素。具體到電視劇這種通過電視來講故事的形式,便更是如此。
電視劇在它誕生以來的大多數時候,都是連續性敘事的大本營。因為它預設了一種極其規律的時間結構:比如連續劇一定要按照不可逆的順序排列,每一集都有固定的長度,在每天或者每周的固定時間播出。
如果對電視故事作形式分析的話,大概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就有若干學者提出,所有的電視劇都可以上溯到兩種基本的敘事公式,或者說兩種基本的連續性結構,就是我標題裡的「series」和「serial」——系列劇和連續劇。
Series與Serial的二元類型學
系列劇(series)在西方的典型是三十分鐘一集的情景喜劇,當然這三十分鐘也包括了插播廣告的時間,比如我們熟悉的《老友記》(1994-2004)《生活大爆炸》(2007-2018)。
在系列劇裡,若干固定人物重複出現,每一集基本是獨立自足的,集與集之間的敘事沒有聯繫。也就是說,它後一集的起點不會是上一集的終點。大多數情況下,系列劇裡人物的個人歷史都比較模糊,螢屏呈現的都是現在時。系列劇每一集最後都有一個小高潮,作為這一集事件的完結,但貫穿整個系列的基本敘事難題並不會得到解決,這樣它就可以繼續拍下一集,所以它的敘事就有某種開放性。
《老友記》
連續劇(serial)在西方最純粹的形式,是會連更幾年,甚至幾十年的日間肥皂劇。和系列劇形成鮮明對照的是,連續劇期待觀眾在每一集之間建立聯繫。
另外,不同於系列劇裡人物的過去是不確定的,連續劇的人物都有具體的過去,人物之間的對話也會不斷提及這些過去。
連續劇因為體量大,總會同時有幾條敘事線索,即便一條故事線的問題被解決了,接下來還可以開出新的問題。所以對於西方連續劇而言,它的宗旨就是故事繼續,永不了結。
系列劇和連續劇的現代起源都是十九世紀的文學。
系列劇的祖先是主人公反覆出現的系列長篇小說,比如《福爾摩斯》系列;連續劇的祖先是連載小說,它在英語裡是個法語詞feuilleton,而這個詞在當代法語裡就有肥皂劇的意思。
系列小說總是在開始新故事,連載小說總是在延長同一個故事,前者是循環的、重複的時間,後者是線性的、進化的時間,系列小說和連載小說的這種勞動分工在電視時代被系列劇和連續劇充分繼承了。
Series和Serial在中國
這種二元類型在中國是什麼情形呢?我覺得有幾個方面值得討論。
就series而言,我們知道從1993年英達、梁左的《我愛我家》開始,九十年代和本世紀初,情景喜劇在我國一度非常興盛。上海也有以滑稽戲演員為班底的,從1995年到2007年播了十二年的所謂「海派室內情景喜劇」《老娘舅》。
我這代人基本是看著情景喜劇長大的,初中看《閒人馬大姐》,高中看《武林外傳》,但好像到《愛情公寓》之後,我們就不再有特別流行的、典型的情景喜劇了,當然《愛情公寓》受《老友記》影響比較多,本身也和我們世紀之交的情景喜劇不太一樣。
《我愛我家》
那麼,是不是可以說情景喜劇在今天的中國終結了?也就是說,情景喜劇在九十年代的盛行,和當時中國人的時間意識有關(比如說某種對未來的不確定性),而今天則有其他的類型、媒介興起,更替了情景喜劇。
當然,如今我國還有一個重要的系列劇在更新,那就是今年已經到第十二部的《鄉村愛情》,它的形式(每部之間敘事平衡的不斷打破與重建)也值得分析。
就serial而言,我想中西最重要的差異就是故事的終點。美劇,即便是今天的絕大多數美劇,它的基本訴求都是被續訂,能夠有下一季。
而我們的電視劇,大都有一個計劃好的明確終點,包括像「長篇電視連續劇」這樣的文類命名,就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成長小說。西方也有類似成長小說的電視劇,比如德國導演愛德嘉·萊茲偉大的《故鄉》三部曲,但和我們的還不一樣。我們像《一年又一年》《金婚》這樣的編年體電視劇,像《大江大河》《平凡的世界》,時間感和西方的serial明顯是不同的。
不過,今天我們國產古裝連續劇更多呈現出的是空洞時間,最典型的當然就是《三生三世十裡桃花》,包括《慶餘年》也是,儘管這兩部劇的時間設定非常不同。一些電視劇即便有再多的政治隱喻,或者說可以作某種程度上的政治哲學闡釋,但它們的時間都是虛空的。
可以說,中國有不同類型的系列劇,不同類型的連續劇,有連續的時間、不連續的時間、現代的時間、後現代的時間,或許在現代的外衣下,還有古典的時間,我們的時間是雜糅的。
世紀之交的美劇轉型
美劇從九十年代開始轉型。之前,連續劇這種類型在美國是最被看不起的敘事形式,因為政治不正確地講,日間肥皂劇的預設觀眾是家庭婦女。
黃金檔播的則是系列劇,因為情景喜劇可以打亂順序再賣給別家,同時很多電視臺都假定連續劇播到後面觀眾會越來越少。但從九十年代末到本世紀初,敘事複雜的黃金檔連續劇,所謂American Quality Television(高品質美劇),在美國興起了。
這裡打頭陣的當然是大衛·林奇的《雙峰》,然後有HBO雙壁——《黑道家族》和《火線》,還有中國人民熟悉的《24小時》、J. J. 艾布拉姆斯的《迷失》,包括《X檔案》《犯罪現場調查》等等。
左:《黑道家族》《X檔案》
關於這個轉型的原因有很多討論,比如有線電視為爭取付費訂戶的競爭,比如1996年《美國通信法案》的作用,比如showrunner作為電視劇作者的誕生。
而這個轉型在形式上導致的結果就是,傳統的serial和series之間的界限變模糊,或者說這二者被結合了起來。另外,今天大量美劇都圍繞敘事時間做文章、翻花樣,這和所謂電子時代、社交媒體時代的時間意識有關。
如果說存在一個電視劇世界體系的話,American Quality TV一直在追逐它的霸權。有英國學者分析,新世紀以來的不少英劇比如《軍情五處》《飛天大盜》《神探夏洛克》就是受美劇影響的產物。我們國內電視劇,尤其網劇,美劇的痕跡也越來越明顯。
左:《軍情五處》《神探夏洛克》
比如《白夜追兇》把具體的一樁樁(episodic)兇案和主線(serial)劇情——存在一個神話般的(mythological)神秘組織——結合;比如剛剛大紅的《沉默的真相》把三條彼此獨立又相互糾纏的時間線剪輯在一起;比如《隱秘的角落》《無證之罪》對於氣氛和調性(tone)的渲染。
還有現在正在東方衛視、浙江衛視播的《瞄準》,開頭黃軒出場幾個鏡頭後馬上跳到八小時前,然後隨著劇情推進在畫面上顯示故事時間的字幕,都是非常美劇的做法。
在瓦解的「連續性」
與美劇轉型在同一進程中的,是新世紀以來我們觀劇方式的變化。伴隨著DVD技術、視頻點播網站(video-on-demand),以及Netflix一下子放出一整季資源的做法,我們進入了後電視網絡時代。所謂的binge-watching(刷劇、一口氣看完整部劇)現象,在今天已經非常普遍了。
現在我們看電視劇,已經和讀書越來越接近,變成了一種私人的、自主的行為。有人說,今天要用「file」的隱喻代替威廉斯「flow」的隱喻,電視成了一種文檔,我們不論是點開正規的愛奇藝的網站,還是點開類似於某某影視資源這樣的野雞網站,都是進入了一個圖書館、檔案室。
而Netflix、HBO的發行模式,也非常類似十九世紀初在公共圖書館誕生前的那種會員制流動圖書館。
這些技術其實改變的是電視劇的時間體制。也就是說,上一個時代電視劇的連續性體制,那種seriality變了,如果還不能說是完全瓦解的話。
對於seriality的理解可以有兩個維度,一方面可以從電視劇持久的、超長的故事形態來理解;另一方面則是電視劇播放時的策略性中斷,或者說強制性間隔,所有觀眾必須等到下一集播出時才能在同一時間繼續觀看。而在這一集電視劇與下一集電視劇之間,往往意味著觀眾的討論與參與,對美劇而言,這可能會影響後續劇情的走向。
在這種強制性間隔不復存在之後,電視劇的敘事會有怎樣的變化,現在還是個未知數,但這就好像狄更斯在雜誌上更新《遠大前程》,發一章大家看一章,和《遠大前程》整本書出版了,我自己隨意選擇方便的時候看,是完全不同的閱讀體驗,而這種變化很可能會影響以後作家怎麼寫書。
正在中國發生的現象:壓縮時間
關於電視劇、時間和連續性,我還想提一下三個正在中國發生的現象,這三個現象都可以和西方作比較。
1、倍速觀看(對比Netflix):屏幕時間的改變
Netflix今年8月1日正式在安卓行動裝置的客戶端推出了變速觀看的設置:觀眾可以在0.5到1.5倍速之間調整播放速度。
Netflix是去年10月應廣大訂戶強烈要求開始嘗試倍速播放的(當時好像可以設2倍速),但遭到了很多好萊塢導演、演員的反對,理由是發行方不該改變內容的呈現方式。
所以今年正式推出時,Netflix做了很多解釋,比如每次看新內容時,播放速度都會重置,以防有人忘記改,看什麼都1.5倍速;比如0.5倍速可以幫助聽力有問題的觀眾更從容地看字幕。在這些託辭背後的現實是:大多數使用這一功能的用戶,一定會提速看劇。
相比之下,我們國內觀眾,已經非常熟悉2倍速了,各種正版的盜版的播放渠道都可以改倍速。我隨意搜索了一下,至遲在2018年就有人在百度上問,愛奇藝怎麼改播放速度。
2、B站的電視劇解說(對比YouTube)
B站上有大量視頻,是對電視劇的重新剪輯,並配以解說。而YouTube上,西方人對歐美劇的類似操作則要少得多。
B站上這些重剪作品的受眾數量非常大,除了和彈幕互動調侃、吐槽爛劇外,其中相當一部分正經解說的質量並不低。對這個現象可以有很多討論的角度,比如它和《沉默的真相》這樣的劇敘事複雜也有關係,但不得不說,這些作品的一大功能,是讓我們可以幾分鐘之內看完一集或一部電視劇。
B站影視解說up主——木魚水心
3、抖音看劇(對比Tiktok)
根據半個月前發布的《2020中國網絡視聽發展研究報告》,中國短視頻用戶破8億,短視頻今年在用戶規模和增幅上,都已經超越包括網劇、電影、綜藝在內的綜合視頻。
抖音的日活躍用戶超過6億。短視頻是用戶人均單日使用時間最多的應用門類,用戶平均每天在短視頻應用上花費的時間長達110分鐘,甚至超越了即時通訊應用的使用時間。有六成用戶每天看短視頻,只有三成用戶每天看長視頻。
用抖音的人經常會刷到各種電視劇的片段,要麼是一些經典老劇中的戲劇化場景(比如《潛伏》的斯蒂龐克派轎車、《甄嬛傳》的滴血認親),要麼是當下正在電視臺播放的電視劇的截取——這些新劇的片段往往還會上熱搜。
對新劇而言,這固然是一種宣傳,很多人會通過抖音去看劇。但另一方面,抖音也可以替代電視劇本身,我自己就是在抖音上看「完」《三十而已》的(從許幻山出軌到顧佳手撕小三)。我在Tiktok上搜了一下,類似的現象也非常少。
上面這三種現象各自都可以做更多解釋,但它們某種程度上都說明,今天的一部分人已經沒有時間、沒有耐心和電視劇保持同步了,所以必須加速,必須壓縮時間。這對電視劇的未來意味著什麼?目前還不得而知。
未來
以上是我在會議現場的發言,甘陽老師認為最後的指向太悲觀了。這並不是我的本意,我再寫一節作為澄清,也算添一條光明的尾巴。
在本世紀初,西方有很多人擔心網際網路會「殺死」電視,YouTube和普通人上傳的業餘視頻會摧毀專業的電視工業。二十年過去了,這種論調不攻自破。目前已經很清楚,網際網路並不是像電視、廣播這樣的一種媒介,它毋寧是一種分享、傳播信息的機制,是一種類似於無線播放、有線傳輸的發行技術。
抖音是什麼,目前還不能下定論,但要說它會讓電視工業沒飯吃,應該是無稽之談。
事實上,日漸盛行的由網際網路發行的電視,及其培養的刷劇習慣,客觀上是有利於渠敬東老師為之吶喊的長敘事的:目前國內外各大視頻網站播放的電視劇長度,還是囿於無線和有線電視網絡時代的單集六十分鐘(國內去廣告後多為單集四十分鐘)。既然我們現在能一口氣連刷兩三集,這是不是意味著有改變電視劇敘事結構的可能性,將來會不會發展出更長、更複雜的電視劇形式?我們不妨拭目以待。
至於電視劇所體現的人類文化,或者說現代大眾文化對永恆的追求、對死亡焦慮的抑制,確實能作更多的哲學發揮。尤其是連續劇(serial)這種形式,它的觀看樂趣恰恰在於,我們一方面希望知道它會怎麼結束,一方面則希望它永遠不結束。而且很可能後一方面的欲望佔了上風,歷史上觀眾/讀者要求作者推遲大結局的例子不勝枚舉。
這次會議上,戴錦華老師、甘陽老師非常敏銳地討論了電視劇和全球化/本土化的關係。我想所謂電視劇的世界體系,值得繼續深挖。前面說到了美劇的全球傳播,但這絕不可能是一件順風順水的事情:因為形式是鬥爭,象徵權力一定會因地而異。
已有的關於好萊塢電影傳播的研究表明,動作電影這種最善於旅行的好萊塢類型最成功的地區,正是兒童電影最不成功的地區,動作電影最不成功的地區,則是情節劇最成功的地區。
每個文化生態系統都會選擇它最喜歡的文類,排斥其他文類。形式在為空間而鬥爭,為有限的市場資源而鬥爭。這方面,中國電視劇傳統裡有屬於自己的獨特且優秀的風格作為基礎,因此總是未來可期。
總之,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宋方金、劉江、全勇先、白一驄諸位老師在會上講述的一切言猶在耳:我們面前困難還多,不可忽視。
就此而言,批評界和學界也有自己的任務,當然不是妄想自己比編劇、導演們高明,拍腦袋指手畫腳,而是真正深入地理解這個行業,理解觀眾,理解時代。所以雖然「理論」在今天已經成了一個臭名昭著、人人唾棄的標籤,但它卻是學界繞不過去的問題。
這就像宗教,可以允許一些人信仰,也可以允許另外一些人研究——電視劇雖是大眾文化,但何嘗不是一樣的道理呢?
最後我想說,我們需要理論,我們的,理論。
【文/丁雄飛】
丁雄飛
《澎湃新聞·上海書評》編輯、記者。採訪過幾十位國內外學者、作家,其中影視相關的訪談有《許鞍華談電影談上海談〈第一爐香〉》《韋然談上官雲珠與程述堯》《專訪戴錦華(上):別對單一的審美趣味洋洋自得》《專訪戴錦華(下):宣布一部作品是屬於中產階級的沒有意義》《張真談洋涇浜與華語電影的起源》《毛尖談電視劇:永遠焦渴,永不了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