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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德皮特在最帥的時候演了秋日傳奇,導演說,別的角色都可以選別人,唯獨崔斯汀,只有他能演。
在影片中,他突然衣錦歸來,還為家人帶回一群駿馬。他騎在頭馬上風馳電掣,打著領帶,金髮飄飄,門框上,透過已經中風的上校父親的眼睛,他身上的黑色風衣飄起,飄在空中。一邊是一個英雄主義父親的慈愛,一邊是放蕩不羈青年的歸途,當時我們的心瞬間也被飄起來了。
我剛上大學的時候,學校還真是很窮,每個月只需100多塊的生活費,也沒有什麼東西可買。尤其是第一個學期,吃飯沒有肉,很多時候,葷菜就是蒜苗炒雞皮,這件事當時回家說起也沒人相信。現在讓我說我當時都吃過什麼,實在是除了饃饃餅子也說不出別的了,只是記得宿舍裡成箱的方便麵,食堂大師傅神奇的盛菜鏟子,滿校園《本能》小廣告和饃饃上偶爾多出個像乳頭一樣的小包時大家淫穢的笑。
但是那時候,我突然知道有羊湯這樣神奇的東西,隔上一段時間,食堂會用盛粥的鋼種大桶,一舀子一舀子地賣。我看見打算回宿舍吃飯的本地同學們,走到一半就迫不及待地喝上幾口,抹抹嘴,好像跟沙朗斯通握了一下手。
羊湯,我打過一次,滾燙滾燙,不管兌多少水都是一股竄鼻子的味道,我很難接受。用勺子撈撈盆底,除了粉條什麼也沒有,我還以為是甩袖湯刷鍋水呢。在宿舍裡,看著其他同學心滿意足地享受美味,我覺得莫名其妙,正在發愣地幹啃饅頭。可了不得了,一個同學居然用勺子撈起一塊骨頭,還帶著一塊很明顯的肉,他瞳孔放大,舌頭耷拉,顫顫巍巍咬住了這塊肉骨頭,牙齒正準備發力,說時遲那時快,另外一個同學搶奪不下,情急之中一口咬住了這塊肉骨頭的另一端,真的咬著骨頭僵持了十幾秒。
是不是喉嚨裡發出低吼、眼睛裡冒出怒火我不記得了,倒是在他們各自向後扯的時候,這塊骨頭忽左忽右地有幾秒經過我的眼前,我的頭慢慢地左右轉動,目瞪口呆地觀察到了它的全貌。正是這幾秒,在大學期間唯一一次喝羊湯的經歷,讓我弄懂了羊湯之所以叫做羊湯,原來是因為用羊骨頭肉熬的。還沒有到二十歲的我的兩位同學,勇敢地向最美好的食物發起挑戰,一邊是青春期末尾的叛逆,一邊是對美好未來的憧憬,當時我們的心瞬間也被飄起來了。
2005年我還不到30歲,入秋的時候來到張家口,回京之前踱步到城門樓子,沒什麼人,穿過門洞往出走,皮鞋踩在石板路上聽得見回聲,幾乎漆黑的門洞很長,滿眼是對面口外刺眼的光芒。我身上的黑色風衣被微微吹起,擺兩下又落下。
終於走到門洞口,立定站好,環顧四周,蕭條的太平景象。微微轉身正要離開,突然一陣朔風卷著沙土吹來,來不及掩面之時,我風衣下擺從左下被吹起到右上,衣角扯向天空,我順著風向半轉身,抬起頭,竟然瞪大眼睛。風沙是黃的,天是藍的,在從迷惘到清澈中望去的這一秒,飄著的風衣指向破舊的張家口城樓上懸掛的大匾,上書四個大字,大好河山。
身後是百姓眾生,眼前是茫然黃土,不管是最後一個中國人還是最後一個莫西幹人,最後一個印第安人,最後一個蘇格蘭人,最後一個賽德克巴萊,保家衛國的雄心都被這一刻激起。這是典型的英雄主義情懷,除了坑我買了幾件昂貴的風衣,還坑了我這半輩子。我爹過八十的時候,我在加班,我媽過八十的時候我在出差,呵呵,虧了我沒發大財,要不然不就也是個錢狠子,不值得回憶,不值得原諒。
在父母暮年沒能陪他們衰老,在兒女童年沒能伴他們成長,雖然還有時間,但錯過的終究已經錯過。再大好河山也不過窮得叮噹響,最硬氣的歷史鬥不過房價——最好的年景不是潼關鎖鑰,而是皇上恩典開個冬奧會。
幾年以後我在一個冬天出差去太原,早晨5點多拉著箱子出門發現已經是漫天大雪,昏黃的路燈映著急切的雪花,整條街只有一輛計程車,我吐著大團哈氣,噹噹當地把司機師傅叫醒。喂,去機場嗎?司機揉著眼睛搖下窗戶,我剛從機場回來,估計飛不了吧?
加了70塊錢,到了機場,航班已經全部取消,我夠狠,車都沒下就奔西客站了。到了西客站已近中午,在南廣場的一個章丘飯館吃了飯,走的時候看著小樹一樣的大蔥想,要是走不了,就買一捆蔥回家。
車到太原,四十年不遇的雪災,車都扔在馬路上了,我拖著行李,在路邊瑟瑟發抖,等到了來接我的同學。晚上喝完酒,住到火車站邊上,第二天接著走。
上午出門,看到齊小腿的雪水,發呆之際,一陣扯破天空的叫賣聲迴蕩在耳際,「羊湯羊雜割~」。我在小板凳上坐下來,買了一個燒餅,要了一碗羊湯,先用勺子撈了撈碗底,粉條羊肉黃豆,表面飄著香油,撒著香菜,微白的湯水映著我的眼珠子。學著別人的樣子把餅子掰開扔進湯裡,端起碗就是頂天立地的一口。湯竟是甜的,滿口生香,熱氣從頭灌頂而來,從腹至腿,從腳趾頭入地,這股溫暖瞬間融化了太原,滿眼望去,茫茫白雪已變澤國。
我三下五除二喝了個底掉,抹去額頭汗水出了門,蜷起褲管,把行李箱往肩上一抗,看了看腳下的雪水和我在巴黎買的LV鞋,抬起頭向遠方的碉堡走去。
原來羊湯是這個味道,鮮暖香甜。
除了過年,沒有路那麼短。回家路上,一碗羊湯。
蹲在北方的豔陽下,嘴角呼出白氣,碗邊放在嘴角,轉著喝,就像喝一碗麵茶,眼前突然紅袖綠襖歌舞昇平,抬頭望見那山,陰風撲面,胸前緊一緊十字袢,右手拽了哨棒,左手一抖英雄氅,上山不過是三拳兩腳罷了,說什麼三碗不過崗?躲在南方的陰冷裡,抓一把胡椒,一把辣椒,抬頭一飲而盡,鼻孔擤出白氣,太陽穴足滿,印堂發亮,抬手晃一晃碗口粗細,一萬三千八百斤的神鐵,繡花針相仿,腰間系了乾坤袋,點手喚來筋鬥雲,系好安全帶調直座椅靠背收起小桌板,花果山去也。
我滿臉堆笑地奔走,過山西陝西內蒙四川重慶雲南寧夏甘肅遼寧江蘇上海浙江河北河南天津北京安徽江西雲南西藏廣西廣東海南島,河西走廊、燕雲十六州、上京臨潢府、白山黑水,鮮卑女真,齊楚燕韓趙魏秦。每到一地,都問問吃不吃羊,可有羊湯?
在鄭州,宇通集團管地產的副總出來陪,席間兩杯杜康下肚,說起來開封洛陽的年菜,都是扣碗蒸製,放著等客人到了,在煤爐子上一蒸,丸子、炸豆腐、五花肉、醃菜,燙好酒,從中午喝到晚上,就著羊湯乾糧。我能感受到老百姓的團圓熱暖之樂,羊湯還能醒酒。我趕緊問,大哥能說說羊湯怎麼抓料嗎?料?沒有料啊,蔥姜而已,這樣才能保持鮮度。從此,我得了羊湯的真傳,什麼樣的味道都能喝得出,特別是羊肉燴麵,湯裡有沒有雞精味精,沾唇即知。
在四川簡陽,人們像信教一樣喝羊湯。冬景天,衣暖天寒,旁邊三岔湖正是鯽魚肥碩之際。一鍋水,幾條鯽魚,羊棒骨,各種調料,下貨羊肉一起下鍋,肉熟撈起,湯繼續煮,直到鯽魚化了。立冬時節,人們為了喝口羊湯不惜嚴重堵車,羊湯盛到盆裡,魚羊之鮮,撒上蔥花,撒一把海椒麵子,羊肉按斤賣,貴得離譜。我在川渝兩地沒少吃羊,但是對於喝羊湯的風氣實在是吃驚,就像過節一樣。
山東到處喝羊湯,能夠說得出來的不下十幾處。北京單縣的飯館,連水都專運到京,為了熬一鍋雪白的湯,真是較勁啊。有名的三義和,羊湯海參,補得身體發燙。我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總覺得這樣的飯館太精緻了,喝不到騷氣,不過癮。
在臨淄,我坐在路邊小飯館裡,沒有專門的取暖設施,煤爐子上邊翻滾的羊湯就是熱量來源。圍著爐子坐,長條矮板凳,幾個人眼前擺一個大盆,裡邊是羊肉羊雜羊湯,自己盛一碗到面前,蔥花香菜胡椒粉,手裡攥一個發麵餅,狼吞虎咽,似乎就是春運路上的感覺。
西安,羊肉泡饃,羊湯裡沒有幾片肉,主要是為了吃蜜蜂頭一樣的饃。如果想吃肉,就要點水盆羊肉,羊湯裡邊是羊肉和粉絲,也能泡饃,但是太豪華了。相當於新疆裡的拉條子和過油肉拌麵,拉條子用的滷是大鍋出的,肉少;過油肉拌麵是單炒菜,同樣是拌麵條,肉很多。
受溫度的影響,越往南方,羊的品種越一般,我到了江蘇省,徐州、泰州,吃到全羊宴的時候,非常詫異,不知道吳越荊楚周圍,還這麼流行吃羊。但是南方的做法往往太甜,北方人吃不慣甜得發膩的紅燒羊肉,浙江上海江蘇的味道往往如此。同樣,南方人也受不了寒冷的羶氣,南方的羊湯一般中藥和各種香料比較多,初衷是為了遮羶,但也遺憾地遮了鮮。
圍繞著羊,全世界的人們都在為自己的地域自豪,法國有法國的優勢,希臘有希臘的道理。就連在新疆,南疆的人們認為只有帕米爾高原的鹽鹼地,才能讓羊肉得到完美的表現,喀什的人們都說,到了烏魯木齊,他們就不再吃羊了。更不要說內蒙青海寧夏甘肅新疆如果爭論起來,會是什麼結果。
1998年,好像開了一個民族運動會,當時順義的馬坡還能夠賭馬呢,民運會的賽馬比賽就放在了那裡。我見到少數民族會帶羊到北京,每天吃一隻。招待我們的時候,他們在大柴鍋旁直接把羊宰了,羊肉絕對不洗,剝完皮直接扔到滾水裡,下水清理一下,水衝一衝也扔進去了,整根的大蔥和粗鹽就是全部調料,煮很長時間,最後在鍋裡下腰帶面,接著煮。吃的時候,連湯帶面盛起來,肉和下水隱約其中,白茫茫一片,煙氣繚繞,有些像挪威森林下了雪,別有一番意境。他們用手抓一把面和肉遞到最尊貴的客人面前,你需要毫不猶豫地幾口吞下,大家燦爛地笑一下,晚飯才正式開始。現在想起來,這鍋東西很可能非常好吃,可是我當時實在是咽不下去。
德勝門外沒有拆遷改造的時候,有一塊貴教清真的招牌叫做尹記牛羊肉店。老頭在後邊做,兒媳婦在前邊賣,早晨不到四點開始忙活,下午兩點就刷傢伙上板兒了。人們排著隊買羊雜碎湯和麻醬芝麻燒餅,醬豆腐韭菜花芝麻醬隨便放,不管是忙碌上班的清晨,還是對付一口就算的中午,永遠是那麼多人。後來店沒了,腦子裡總是想起軟糯的羊雜碎。再後來看到很多想做成連鎖的羊雜碎小吃店,我嘗了以後都很一般,慢慢才意識到,羊雜碎煮爛了很容易,切成片放在湯裡,羊湯是不是真的好才是最重要的。
07年,乍暖還寒的季節,我和黃老師去了一趟大連。我們從機場打車進了山,到了一個給北美加工家具的工廠,一個小時左右走馬觀花地考察後,人家問我們,你們怎麼回去呢?這個問題沒有考慮過,沒有進城的車,沒有計程車,是啊,我們倆怎麼辦呢?後來,人家讓我們搭上了一趟送貨的車,到了大連市輕軌的終點站給我們扔下來。
我們坐上輕軌,沿路打聽什麼時候能夠見到住戶人家,一上午在沒有取暖措施的廠房裡,又冷又餓,得趕緊找個地方取暖打尖。好心人說,不知道什麼地方有飯店,但是輕軌旁邊的第一個小區倒是知道在哪,我們喜出望外,過了半小時就在這個站下車了。出站就傻眼了,哪有小區啊?接著打聽,又在寒風中走了半個小時才看到樓房,樓房下邊有個飯店,沒看是什麼就鑽進去了,孫楠在裡邊站著。我們問賣什麼飯,速速取些熱的來救命,他說是羊湯和炒菜,我們抬頭看見有烤串的單子,就說給烤20串。鬧半天中午不生炭火,烤串只有晚上有。孫楠不是嗎?那咱聊球吧,聊了一會兒夥計一感動就給我們生爐子去了。
先是一碗羊湯上來,救了我們的命,接著吃炒菜烤串,竟然無比鮮美。腦子解凍以後,眼珠一正常,黃老師說,你不是孫楠吧?老闆說,的確,但是一般人看不出來,他特意去燙了頭,招攬生意,他捧著一碗米飯,把一盤幹辣椒炒羊肝子放在我們面前說一起吃吧。我問他,你這小店怎麼能有這麼好的羊貨?貌似孫楠的老闆說,哥,咱們這地方也沒有羊,羊都是外地送來的,我們手藝也沒有那麼好,訣竅只有一個,早晨從殺羊開始,每天一頭羊,先是用骨頭熬幾個小時吊好羊湯,肉賣到晚上,賣完算,羊肉這東西,這麼新鮮的狀態,做什麼菜,都好吃。
孩子們慢慢長大,家裡也有了喝湯的習慣,我想盡辦法買新鮮的羊腿和棒骨,每每看到孩子們捧著碗喝湯,大口吃肉的時候,心裡就很踏實,按照李老的說法,沒有什麼能夠比這種湯更鮮美。有些不吃羊肉的人,貌似沒有口福了,但是,其實羊棒骨熬的湯很難讓人喝出羶味,居家過日子真應該嘗試一下。
羊棒骨四到六根敲斷,夠四到六個人喝,羊肉同時下鍋,加料酒焯水,多煮一會,直到沒有血沫子,撈出用清水仔細洗淨,廚房紙擦乾。用8成油溫加蔥姜熗鍋煸炒骨頭,然後加清水燒開轉小火,放羊肉。羊肉半個小時左右就熟了,羊湯多燉幾個小時才會鮮美。
根據經驗,大家會問以下幾個問題:
第一, 調料。
只放蔥姜是大師的做法,但是總有人會擔心羶氣。如果一定要加其他香料,千萬不能用太多花椒大料草果茴香,丁香更不用,這些東西太搶香氣。只是陳皮一味,就足夠了,紅燒羊肉的時候放陳皮也是這個道理,實在想放,就加一些花椒水,就像包羊肉餡餃子一樣。凡羊肉者,只花椒陳皮兩味足以。還有人覺得羊肉湯進補,就展開想像加各種中藥,當歸黃芪黨參,搶了甜味,實在不值當。為了保證甜味,枸杞紅棗就夠了。
第二, 清湯和白湯。
會做飯的人是不會糾結湯白湯清的,對於營養和滋味沒有什麼不同。倒是白湯給人視覺上更好的體驗,所以很多人追求。記住,不管是豬牛羊鴨子鯽魚,要想出白湯就用油把脂肪炒一下,比如煸炒骨頭,煎一下鯽魚,再加水燉,肯定能湯白如雪。所以,有些飯莊子,乾脆直接用葷油板油煸炒,加不加骨頭都是白湯,四川那邊做羊湯,吊湯的骨頭更是豬牛羊都要用一些。
在外邊喝到的羊湯,有的雪白,有的清澈,實在是不關乎質量水平,只是有點小關子罷了。有一次和愛好做飯的老五探討白湯,我硬用一扇羊排清燉,也能熬得像牛奶一樣,只是忘了關火,清燉羊排最後搞成烤羊排了,他也沒看見。有些人跟我說湯裡放牛奶可以使湯白,我倒是不了解,只是知道,白湯再往下吊,最終也是清了。
第三, 羊肉。
羊肉爛在鍋裡,就是清燉羊肉。羊肉熟了撈起來備用,吃的時候切片和粉絲等輔料再放在湯裡也是不錯的做法。清燉羊肉是吃肉最好的方法,蘸料用蔥、油、生抽、糖、蒜末熟制,再加幹辣子面,一斤肉吃不了兩口就下肚了。
第四, 羊棒骨和鯽魚同熬,是個好主意。
羊湯其實是一個治癒系的美人,對普通人管用。
喝羊湯就是抄經打坐。為了工作,你總有在外顛簸,寒風冷雨早出晚歸的日子。想起家人的時候更是悽慘,很多場合裝孫子,讓你覺得其實就是蹲在馬路角落裡沒飯吃的流浪漢,這時候越來越冷,我們需要正能量。
自己總要救贖一下吧,你要非想椰風樹影水清沙幼才能痛快,那實在是不好經常實現,長遠的餅只能看,眼前的湯才讓人溫暖。一碗湯下肚,身體轉熱,思想豁達,血脈通暢,人生更好繼續,這不是其他湯水能夠帶來的,羊湯太土,更像是普通人回歸的單車。
回家也是這樣,不管家鄉有沒有羊肉,你經過的地方,每隔一小時,就有可能有碗羊肉湯,帶著濃濃的地方特色,就像你習慣了每到一地都要嘗一下本地豆腐和啤酒,喝完湯離家就更近了一步。
這是個燙嘴燙心的好事,最像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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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總是睡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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