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在很大意義上,是可作私人收藏的一個存在。
各大數碼音樂平臺會讓用戶自訂歌單,原因正在於此。用戶還可以更換歌單,就好比藏家調換藏品組合,或者每隔一段時間,把不同的藏品取出來把玩。
雖然不是只此一件的那種,也不會日久升值,但一首歌的收藏,不折不扣是一種個人選擇,體現的是個人喜好,寄託的是個人情感,牽絆的是個人經歷,更可日久彌新。
在我私人收藏的歌當中,谷村新司的《昴》可以排在我喜愛的歌曲前十位。
索性,就來聊聊這首《昴》,篇幅可能有點長。
第一次聽到這首歌的時候,我還在上初中。當時聽的是程琳演唱的版本,收錄於她在1982年發行的《童年的小搖車》專輯裡,歌名是《星》。程琳當時是東方歌舞團的少女歌手,才14歲,被第一代歌劇《白毛女》主演王昆發掘,以模仿鄧麗君唱腔引人矚目。
這首《星》與《童年的小搖車》專輯裡甜蜜和婉約的其他曲目很不一樣,旋律呈現的情緒有跨度,從開始的低沉、迷惘,到後半部的蒼勁、激越,編曲也從吉他分解,到加入大弦樂,加入合唱,中段置入行軍鼓,最後再出現定音鼓,層層遞進,展現堅定前行的力量。程琳在這首歌的演唱,第一遍使用日語,間奏過後使用中文。她的鄧氏唱腔和演繹方式,尤其是她在低音區部分,保留明顯的氣口,仿佛在耳邊輕言細語,這是對當時內地歌手演繹方式的一種突破。後來才知道程琳對這首歌的處理,沿用的是鄧麗君自己翻唱的日本音樂人谷村新司創作的《昴》的粵語版本《星》——怪不得,我在第一次聽到這首歌的時候,就覺得程琳版《星》的中文歌詞在遣詞、承轉和韻腳上感覺有點突兀,並不那麼和諧——因為她直接把粵語填詞用國語發音唱出來。 程琳的高音在當時還是很單薄,數年後聽到鄧麗君版本的《星》,才意會到程琳在82年演唱的版本比鄧麗君的版本是降了一個key,且鄧麗君在演唱時,即便在低音區,她的換氣聲幾乎聽不到,在尾聲高音部分聲音依然保持飽滿圓潤,但無可否認的是,程琳以14歲的年齡,在那個剛剛開放的年代,用那樣一種曾經被抨擊為「靡靡之音」的唱腔來演繹這首歌,這件事本身就是一道劃時代的印記。 1983年,與程琳同時代的上海歌手沈小岑整首用日文翻唱了《昴》。沈小岑是有聲樂基礎的女中音,在音色和對這首歌的處理上,更貼近日系女歌手美空雲雀、五輪真弓、山口百惠、中森明菜,但我對沈小岑版本的《昴》印象不深,近乎遺忘,只是在最近收集重溫有關這首歌的資料時,才想起來。昴宿星團中的「昴」中文字形很容易與「昂」混淆。實不相瞞,我便一直錯認為「昂」。昴的中文讀音應該是「mao」。昴宿是中國古代天文學劃分的二十八星宿之一,梅西葉星表編號為 M45,位於金牛座天區明亮的星團,在北半球晴朗的夜空用肉眼就可以看到它,通常見到有六七顆亮星,所以又常被稱為七姊妹星團。
昴的日語讀音すばる(subaru),本來是有聚集的意思,在日本享有詩經地位的《萬葉集》將昴宿星團稱呼為「須売流玉(すまるのたま)」,也就是聚集在一起的美玉的意思,日本人對這個星團有著特殊的情感寄託——好比中國古人把金星比作啟明星。對閃爍在夜空中的星星的迷戀和想像,在這方面,人類不同文化在不同時空是共通的。中國古代天文學隨著漢文化傳入日本之後,日本人採納並沿用了すばる星團對應的漢字「昴」。 理解了「昴」的含義,便有助於理解了谷村新司創作《昴》的靈感和立意——
困厄之境,我們總會在冥冥之中,尋找某種神秘的,可望卻不可及的精神寄託,它聆聽我們的傾訴,指引我們的前路,而「昴」,就是那樣一種精神的化身。 關於「昴」,順便再補充一點資料。日本作家淺田次郎1996年出版了一部廣受好評的歷史小說《蒼穹之昴》,圍繞清末慈禧、光緒之間情感和權力的糾纏和牽扯,描繪了清王朝終結前夕的政治歷史畫卷。2001年,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了這部小說的中譯本。2009年,日本放送協會(NHK)和中國華錄百納聯合將《蒼穹之昴》拍成電視連續劇,扮演慈禧的是在NHK劇集《阿信》中扮演阿信的田中裕子,她因阿信這個角色在中國頗有知名度。我沒有讀過小說,但看過田中裕子主演的《蒼穹之昴》,在我看來這是一部難得的高品質的清宮劇(豆瓣評分高達8.8),編導演攝俱佳,由此可推斷原版小說的精彩。這部小說的情節正式由著昴宿星這個話題逐步推展來的——昴宿星團雖然淵源於中國古代觀星術,但在這部小說中對昴宿星的借用或者隱喻,一點也不中國,反應的還是日本文化獨特的情意結。
谷村新司生於1948年,創作《昴》的時候,才30歲出頭。他的音樂生涯是在他23歲那年起步的,那一年,他與崛內孝雄創組Alice樂隊,鼓手矢沢透在兩年後加入。 經歷過頭幾年的不順,Alice在1974年開始聲名鵲起。1980年,Alice在日本音樂界風頭正盛,而谷村已在醞釀個人音樂道路的前進方向,當時他已經以獨立身份為當紅的其他日本歌手創作了不少熱門歌曲,包括山口百惠的《This is my trial》(梅豔芳翻唱成《孤身走我路》)。
谷村新司與山口百惠合唱《いい日旅立ち》(《啟程良日》),此歌發表於1978年,那一年,谷村30歲,山口19歲。《昴》正式以EP形式出版,是在谷村從樂隊逐步過渡到單飛發展的1980年4月1日愚人節。谷村2014年在Magazine House雜誌上發表的自述
《谷村新司の不思議すぎる話》(《谷村新司那些不可思議的故事》〉,提及這首歌的創作靈感,是他在搬家時,與搬家公司的員工一起躺在堆滿紙箱的地板上,突然向他襲來,他把這首歌的手稿記在了搬家的紙箱上。關於《昴》的創作,谷村還在2007年接受白巖松訪談時,把靈感歸於他對中國北方的想像。在那次訪談中,他說這是一個非常不可思議的事情(是的,和他在2014年發表自述文章題目一樣,用了「不可思議」的字眼)。他說:「小的時候,我一閉上眼睛,眼前總會看到一幅風景畫。雖然我知道那個風景是我沒有到過的地方,一直都不知道是哪裡。但我想可能是中國大陸的北方吧。這個作品的靈感就是來自那幅風景畫。」 「這個風景是一個一望無際的草原。遠處山峰連綿,滿天都是星星,涼涼的風在吹。」「那個風景地就是我前世的故鄉,並且這種感覺非常強烈和真實。」搬家湧現靈感,而靈感來自谷村新司對於中國北方的想像,確實很不可思議。
《昴》的旋律不必多說,音樂的魅力在於它無需憑藉語言來觸及人心,但谷村創作的日文歌詞,對於非日語聽眾要準確理解,必須依賴翻譯。《昴》的日文歌詞中譯,網絡上各路大神做過不少嘗試,並無統一的翻譯版本,但譯者們似乎一致認為,谷村創作的《昴》的日文歌詞,很多遣詞和意象表達比較晦澀,要準確理解並翻譯成貼切優美的中文並不容易——難怪很多中文翻唱版本的填詞人,除了鄭國江以外,基本脫離日文原詞的框架另立主題(參見本文的第二部分)。香港填詞人鄭國江在粵語翻唱版本《星》中的填詞,雖然參照了《昴》的日文歌詞並試圖以中文還原《昴》的意境,但兩者對照起來,在意涵上的差別還是可以清晰感受的。雖然我不懂日文,但花了不少時間查閱各種資料,在比較網上數個中譯版本後,我個人認為,以下這個中譯版本比較好的表達了我所理解的《昴》日文歌詞的意境:
闔起了雙眼,心中盡茫然。
黯然抬頭望,滿目照悲涼。
只有一條道路通向了荒野,
哪裡能夠找到前面的方向?
啊……,散落的群星,
點綴夜空指示著命運。
靜謐中放射出光明,
驀然照亮我的身影。
我就要出發,
臉上映著銀色的星光。
我就要啟程,
辭別吧,昴之星!
悽涼的氣息,吹入我胸中。
陣陣秋風來,呼嘯聲不停。
可是我心頭不滅的是熱情,
每時每刻追尋夢中的憧憬。
啊……,璀璨的群星,
縱然無名也要閃耀蒼穹。
不沉寂從來不放棄,
迸出華彩點燃生命!
我也要出發,
照著心的指引去遠行。
我也要啟程,
辭別吧,昴之星!
啊……,什麼時候啊,
有誰也曾來到這路上?
啊……,什麼時候啊,
有誰也會循著這去向?
我就要出發,
臉上映著銀色的星光。
我就要啟程,
辭別吧,昴之星!
我就要啟程,
辭別吧,昴之星!
谷村在1980年錄製的原版演唱音色聽來韌度十足富有彈性,中低音溫暖飽滿,假音轉換自然,光滑通透,高音部分厚實鏗鏘,爆發力十足,把這首歌旋律和歌詞展現的層次完美地表現了出來。《昴》在1980年4月發表後,3個月間在日本Oricon公信榜上攀升到第2位——在那個日本藝能界星河燦爛的年代,這樣的成績相當不俗,影響力還迅速擴大到其他亞洲地區,香港歌手羅文和關正杰在當年12月就以粵語翻唱了這首歌。儘管如此,因為谷村在Alice時期與NHK紅白歌會(春晚級別的日本藝能界年度晚會)主辦方的一些過節,一直拒絕紅白歌會主辦方的邀請,這首歌一直到1987年,才被谷村帶到紅白歌會上演繹。帶著《昴》,第一次登上紅白歌會舞臺的谷村,本來就不茂密的前額發束又荒蕪了許多,還蓄起他後來標誌性的小鬍鬚。谷村出場隆而重之,以白褲襯一襲齊腰寶藍色綴著白色繡紋的小禮服,筆直地站在舞臺中央,竟有著王子般的貴氣和風範。前奏過後,谷村的聲音依然溫暖,只是多了些許滄桑,在很多樂句的處理上,尤其在高潮部分,減少尾音的延綿,增加了頓促感,情緒上加強了義無反顧的堅定和決斷。在最後結尾部分,一隻百人合唱團顯現在谷村身後,將整個歌曲推向熱血澎拜的高潮。據說,這屆紅白歌會收視率達到了驚人的63%。此後,谷村更是連續16年進入紅白歌會,其中5次演唱《昴》,這首歌還在1991年的紅白歌會上由谷村壓軸演唱。
谷村新司1987年第一次登上NHK紅白歌會,演唱《昴》。日本藝能界在整個70、80年代巨星疊出,谷村憑藉強勁的創作和演唱實力,躋身其中。他的作品,《昴》之外,很多都被華語歌手翻唱,比如《儚きは》(張國榮翻唱的《有誰共鳴》),《花》(張國榮翻唱的《共同渡過》),《浪漫鐵道》(張學友翻唱的《遙遠的她》),《This Is My Trial》(原唱山口百惠,梅豔芳翻唱的《孤身走我路》),但在大陸,《昴》妥妥的是認知度最高的日本歌曲。千禧年之後,谷村在創作方面的豐盛期已過,但他仍然活躍於舞臺。2018年,也就是他70歲那年,他在上海舉辦了他的個人演唱會。作為壓軸曲目,他再一次唱起《昴》,此時,他頭髮已全白(不太像是染的),紋絲不亂地向後梳著,略加修飾的容顏,沒能掩藏歲月流逝的痕跡,但谷村似乎比中年時代的他自己更具型格,更有神採。他中氣依然十足,音色中那份溫暖的質感並沒有因為年齡而改變多少,反而愈發遒勁和感性。谷村一邊唱,一邊隨著節奏輕輕晃動身體,在微微閉著眼睛唱完「Subaru喲」的最後一個音符之後,穿著黑色窄腳西褲,白色襯衣和黑色西裝馬夾的他,面對觀眾右手握拳,在自己的心口錘了兩下,再展開手掌,向觀眾伸展開去,意思是把心交給了觀眾。
2018年9月上海《縱橫經典》谷村新司個人演唱會。谷村新司之《昴》,依然閃耀。
本文將在第二部分介紹《昴》的中文填詞的五個不同版本,它們分別是:
歌手
歌名
填詞人
羅文
號角(粵語)
鄭國江
關正杰
星(粵語)
鄭國江
陳彼得
夜行(國語)
陳彼得
鳳飛飛
另一種鄉愁(國語)
晨曦
姜育恆
我的心沒有歸程(國語)
李子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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