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崔航赫
1
熙寧七年九月,蘇軾一家告別溫暖的杭州,迤邐北上。
是的,他要去偏僻荒涼,景物蕭條的密州當知州了。
與杭州相比,密州無論是在物質生活上還是精神生活上的巨大反差是客觀存在的現實。莽莽草原上顛簸勞頓的車馬,替代了江南安逸的舟船;僅蔽風雨的粗樸住宅,替代了雕梁畫棟的舒適屋宇;一望平川的桑麻之野,替代了如畫醉人的湖山美景……
最讓蘇軾這個最負盛名的美食家難以適應的,當然是難以下胃的飲食。作為一個地地道道的四川人,蘇軾早已養成了在飲食方面種種精緻的講究和習慣。令他難忘的吳郡鱸魚膾,到了密州就成為了米飯和酸醬,真是讓這位美食家有苦無處說啊!
撇開飲食不說,就連中華民族最重要的節日之一——上元節,也令蘇軾失望至極,在他沒精打採掃興而歸時,對杭州的懷念再也無法遏止了,一首《蝶戀花·密州上元》便在紙上呈現:
燈火錢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見人如畫。帳底吹笙香吐麝,更無一點塵隨馬。寂寞山城人老也!擊鼓吹簫,卻入農桑社。火冷燈稀霜露下,昏昏雪意雲垂野。
在外沒有樂趣可言,在家裡還把要找他玩遊戲的蘇過小朋友弄哭了。不過妻子王閏之對他的柔聲勸慰,倒引起了他的思考:
愁眉苦臉有什麼用?
2
於是,他拿起了《莊子》。
如今滿懷著現實苦惱的他,重溫這些富有啟示性的哲理,心頭常常湧起如獲至寶的快慰。其中「順應自然,樂天安命」「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等重要思想,蘇軾每每讀到,都忍不住拍案叫絕。
就這樣,藉助《莊子》這個思想武器,蘇軾成功護衛住了自己的心靈,始終保持著對生活的信念和樂觀的態度。在《後杞菊賦》中,他說:
人生一世,如屈伸肘。何者為貧,何者為富?何者為美,何者為陋?
人生旅途上層出不窮的苦難使蘇軾漸漸學會了自我疏解,他坦然面對,在疾風驟雨中談笑自若。在密州的這段時間,正是他超然曠達性格形成的初始階段。
此時的蘇軾,對著面前泡好的茶,意味深長的說了一句:
人生所遇無不可,南北嗜好知誰賢?
然後,是一陣輕輕的笑聲。
解除了思想的苦悶後,蘇軾意氣風發,豪興滿懷,一人一弓一匹馬,出門會獵。這場場面壯闊的會獵,讓他湧起了效力疆場,以身報國的豪邁激情,寫下了我們都熟知的《江城子·密州出獵》: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然後,是一陣爽朗的笑聲。
3
名滿天下,身居高位,免不了那些小人的污衊和詆毀,蘇軾因此陷入烏臺詩案的泥潭中。幾番波折,終於走出牢門的他還是被貶到了一座偏僻蕭條的江邊小鎮——黃州。
一天夜裡,長江之畔,蘇軾看見一隻孤獨的鴻雁從雲間掠過,似乎是想要找尋棲息之地,但從不肯輕易斂翅,這引起了蘇軾強烈的共鳴,一首《卜算子·黃州定惠院寓居作》已在心中奔湧而出: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深夜蕭條冷落的環境描寫,正是詩人險惡處境的藝術表現。
但蘇軾還是蘇軾,他總是能於常人難耐的苦難中自得其樂。
4
這種樂趣,便是詩意與賞愛。
蘇軾可不是一個宅男,他是一個好動,愛熱鬧的人。現在在這冷落的地方,天天閒在家裡,難受的很。
所以,蘇軾便想辦法自尋其樂。他去找農民,漁夫,商人搭訕,如果真碰到個不善言辭的人,蘇軾就說:
「給我講個鬼故事吧!」
要那人還說:「真沒鬼故事可講啊……」
蘇軾就會堅持對他說:「瞎編一個如何?」
旁邊的人聽到了,都會哄然大笑。
在他充滿詩意和賞愛的眼光裡,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黃州山水也變得不凡起來,在他的心中,竟然已經等同於人間天堂蘇杭了。在給司馬光的信中,他寫道:
寓居去江幹無十步,風濤煙雨,曉夕百變,江南諸山,在幾席上,此幸未始有也。
在給好友王慶源的信上,他又說:
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客至,多辭以不在,往來書疏如山,不復答也。此味甚佳,生來無此適。
如果僅僅讀這些書信,幾乎讓人覺得是神仙般的生活,又有誰能感受到蘇軾當時在政治上、經濟上、精神上的多重困境!
蘇軾這種泛愛世人的天性,又使他在不知不覺間結交了很多年齡不等、地位懸殊、性情各異的好朋友。新交的朋友的幫助,至親老友的千裡相尋,使蘇軾又可以像在密州會獵那樣發出爽朗的笑聲了……
是的,剛經歷完大風大浪的蘇東坡,他又感覺自己行了。
5
讓我們穿越時光隧道,去找找程頤在哪裡。
此時的蘇軾又被皇上重新啟用,踏入了一條世人仰慕的黃金大道。但他除了心懷感恩,還有看透了功名利慾的淡泊:再入都門萬事空。
想去,又不想去。最後,還是去了。
讓我們回到剛剛提到的程頤。這人一點也不近人情,動輒誦說三代古禮,開口必稱堯舜孔孟,常常捋著鬍子,以師道自居,活生生一個迂夫子,蘇軾看著十分彆扭。
話說司馬光在元祐元年西去。那天,皇帝正在南郊舉行明堂祀典。典禮結束後,朝臣們都急著趕往宰相府弔唁司馬光。,卻被程頤一把攔住,說:
「《論語》中有言:『子於是日哭,則不歌。』現在明堂的吉禮剛過去,怎麼能又行喪禮呢?這和古代的禮數不合啊!」
有人當場反駁:「孔子是說過哭則不歌,但沒人聽他說過歌則不哭呀。」
程頤有些尷尬,臉漲的通紅。不禁提高了嗓門繼續爭辯。蘇軾看著他嘮叨個沒完,引起了心裡十二分的厭憎,心裡想:「這世上竟然還有這種泥古不化的人,真令人納悶!」蘇軾再也看不下去了,上前挖苦道:「此乃鏖糟陂裡叔孫通所制禮也。」
意思是從髒亂之地來的冒牌儒生。蘇軾嘲笑他拘泥小節,不識大體,是個沒見過世面的村學究。
此言一出,百官哄堂大笑,程頤惱羞成怒,視程頤如聖人的洛學弟子們也氣的直蹦,心裡都在想:「好你個蘇東坡,給我等著!」
經過多年的沉澱,他們終於等到了這一天。
變法派大臣重回朝堂,把打擊「元祐黨人」作為主要目標,罷黜、貶謫的詔令一道接一道,將當時在朝任職的三十多個高級官員都貶到了邊遠地區。
其中,當然免不了蘇軾這個他們深深厭惡的重要人物。
但是這一次,是天地都換了模樣的"異國他鄉"——海南。
6
踏上海南島,視野所及,只是一片浩瀚的海水。一種永無歸路的悽涼感湧上了蘇軾的心頭;
登高望中原,但見積水空。此生當安歸,四顧真途窮。——《行瓊儋間肩輿坐睡夢中得句雲千山動鱗甲萬谷》
但稍一凝神,這種境界又讓他覺得很熟悉。蘇軾最喜歡玩味的《莊子》裡的《秋水篇》曾說過:計中國之在海內,不似稊米之在太倉乎?
是啊,在浩瀚的宇宙裡,中國就像太倉中的一粒粟米。既然這樣,渺小的個人又何必為自己的歸與不歸而煩惱呢?
蘇軾先由大視小,從萬類皆在「島」中的宏偉視野來安慰自己;再由小視大,以螞蟻的卑微可笑來喚醒自己,從而超越悲哀,保持樂觀:
渺觀大瀛海,坐詠談天翁。茫茫太倉中,一米誰雌雄。——《行瓊儋間肩輿坐睡夢中得句雲千山動鱗甲萬谷》
身處絕域的愁懷消散了,蘇軾躺在軟轎上,悠然地欣賞著沿途的熱帶風光。
不覺一會兒就到了昌化軍貶所。初來乍到,蘇軾感到很不適應,真有度日如年之感,這裡幾乎「舉無所有」,似乎什麼活動都無法開展,他感嘆道:到儋州十餘日矣,淡然無一事。學道未至,靜極生愁。
到了八月,情況有所變化,新任軍使張中到儋州任,對蘇軾極為敬重,又對蘇過一見如故,從此便成了蘇家的常客。
漸漸地,蘇軾開始有了一些土著朋友,蘇軾又發揮出了「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的隨和寬容的人格魅力。他們也看出了蘇軾高尚的氣質,為他的流落而彈指嘆息,經常帶給他兄弟般的關愛。
在常人難以忍受的艱難苦境中,他仍然能夠隨時隨地發現樂趣。他把他在海島的一些生活習慣作成了三首詩集,名為《旦起理髮》、《午窗坐睡》、《夜臥濯足》,組成了《謫居三適》。《謫居三適》,似乎不謫居就無法體驗到這「三適」。詩中充滿了自信與自得,有捷足先登、先享為快的瀟灑氣度。
隨遇而安的思想浸透了他的日常生活,經過他詩筆的美化而成為一種動人的生活情趣。就連汲水燒茶這樣的生活細事,在他的手下,也顯得魅力無窮:
茶雨已翻煎處腳,松風忽作瀉時聲。枯腸未易禁三碗,坐聽荒城長短更。在荒蠻海島的蘇軾,依然逍遙自樂。——《汲江煎茶》
7
不論身居何處,蘇軾在精神領域永遠是富翁,他「超然自得,不改其度」。他以出世之心入世的思想,使他無論走到哪裡,都有非凡的智慧和本領,把「地獄」變成「天堂」。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
陰晴晦明,進退得失,皆不足道,蘇軾完全超越與外部影響之上,履險如夷,寵辱不驚。
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赤壁賦》
蘇軾躺在大自然的懷抱中,在清風明月中陶然自得,這種自然界中最美妙的音樂和最宜人的美色,是真正可以使人快樂的無盡寶藏。
念念自成劫,塵塵各有際。下觀生物息,相吹等蚊蚋。——《遷居》
萬物的生存,和蚊蚋小蟲的呼吸沒有區別,有什麼放不下、看不開的?蘇軾這種隨時隨地的自譬自解,使他經常從悽慘的境地中得到解脫。
或許在黃州給堂兄子明的信中,他已經透露了這種快樂人生的意義所在:
吾兄弟老矣,當以時自娛。世事萬端,皆不足介意。所謂自娛者,亦非世俗之樂,但胸中廓然無一物,及天壤之內,山川草木蟲魚之類,皆是供吾家樂事也。
作者:崔航赫,一個喜愛詩詞的高中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