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傳興:在不同的語言中流亡,尋找相同的「情感教育」

2020-12-24 澎湃新聞

攝影:先鋒書店

初抵巴黎:像一個在海裡浮遊的生物,突然被衝上岸

張博:今天的題目很有趣,叫做「《情感教育》與精神自傳的創造」。我們今天的談話圍繞陳傳興老師和他的新書《岸螢》,這是一部非常有趣、奇特的著作,在書中有一個非常長的章節,它的題目就叫做「情感教育」,這個題目出自福樓拜的同名小說。

《情感教育》的開頭,小說主人公弗雷德裡克,坐著船正要離開巴黎去往郊區的住處。這個開頭讓我想起巴爾扎克《高老頭》的結尾,拉斯蒂涅從郊區經過奧爾良門筆直的大道,向著燈火通明的巴黎城走去,並挑釁地衝著巴黎城說了一句「à nous deux」,意思是「現在輪到我們倆一對一決鬥了」,《高老頭》到此就結束了。拉斯蒂涅走向巴黎,他作為一個外省青年要挑戰這座城市,他渴望在這裡獲得成功,所以他說出了這句「à nous deux」。

弗雷德裡克,這個18歲學藝術的外省青年,卻長嘆一聲要暫時離開巴黎。一來一往之間,恰成對照。所以我想陳老師為我們回憶一下,您二十幾歲第一次到巴黎的時候,從奧利機場出來,坐著公交車從南郊去往巴黎,當時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

陳傳興:基本上就像我在《岸螢》第一章「岸」裡講的,當時有人說要來接我,但沒來。行李丟了,天氣也冷,穿著夏天的衣服進入了一個陌生國度的秋天,法國9月底非常冷,我覺得自己等於被拋棄了。

到了巴黎之後,我徹底陷入一種失語的狀態,不曉得怎麼辦。唯一的依靠就是字典,還有身邊的照相機箱子,因為裡面放著最重要的相機,後來就是用它記錄了整本書裡的那些影像。

你剛才提到弗雷德裡克,其實他那個時候離開是因為他錢快用完了。因為他靠遺產生活,小說裡面每次當他錢快用完了就要回鄉下去,有錢了再回巴黎快活。

開頭這一章其實是非常震撼的,因為你看到一個類似印象派繪畫的場景,在一個霧蒙蒙的早晨,所有的風景,不只是城市的風景,包括往後人生所有命運的風景都在這裡面。所以在後來幾頁出現了最主要的女主人公,當他看到她的時候,等於是看到幽靈一樣的、聖母顯現的一種感覺。

回到我自己,我是完全沒有這樣一種聖光、一種啟靈,反倒有一種被拋棄的感覺。我像一個在海裡浮遊的生物,突然被衝上岸,不曉得是不是還能夠生存。所以其實是一種又緊張、又無助、絕望的一種狀態。不像弗雷德裡克,他是要回家,雖然是離開他熱愛的巴黎,但至少他是回到他父母親的家。

當我降落在奧利機場時,我知道不要再做回家的夢。我一直講我是「最後的人」,當時整個機場所有人都消失了,我在等行李,我真的是最後一個人,而且真的是無助的狀態。弗雷德裡克其實還好,他只是帶著一種不甘不願的懊悔離開巴黎。

張博:我很能理解陳老師一下飛機以後的那種失語和疏離,因為雖然我也是在國內學了一點法文,但我本科是中文系,然後直接到法國開始讀法國文學。課上老師在講到19世紀馬拉美的詩歌時,拉丁語、希臘語張口便來,不會給你做任何解釋,因為他預設你們這些文學院的學生應該有這方面的知識儲備。

所以我當時看保羅·策蘭的詩集,就很能理解什麼叫做「詩人在語言中流亡」。我那時候真切地感到,一個詩人真正的祖國就是他的母語。所以我會跟朋友說,當我在法國講漢語的時候,我就是在懷鄉,並不是我真的要回到中國去,而是我講漢語這個行為本身,就已經是在懷鄉。

不過,也是在與母語遙遠的間距中,我逐漸建立了和法語之間的親緣關係——我記得很清楚,那是大概去了法國兩三年以後,有一天上午,陽光非常好,我坐在蓬皮杜圖書館,讀一本希臘詩人塞弗裡斯的法語譯本詩集。我在看這本詩集的時候,讀著讀著漸漸感到自己在座位上坐不住了,因為它打動了我,感染了我,讓我激動萬分。塞弗裡斯那種希臘的、地中海的熱烈陽光,完全把我觸動了,無數意象在我眼前湧動,我感到自己已經沒有辦法安穩地坐在椅子上了,有一種手舞足蹈的衝動。

在那樣一個瞬間,我突然意識到我和法語之間的關係變化了,真正地親近了。所以對於陳老師來說,不知道您是否曾經在某一個瞬間,覺得您的這種流亡狀態結束了,和法國的文化開始建立一種新的連接?

陳傳興:在這之前,我比較想先了解你剛到巴黎的時候是一個什麼樣的狀態,會有人來接你嗎?

張博:我當時找了一個朋友來接我的。

陳傳興:所以你下飛機以後就是有人接,然後住的地方也不成問題吧?

張博:我住在巴黎高師的宿舍。

陳傳興:(讀者朋友們)你們看,他一下飛機就到了天堂,而我一下飛機是下了地獄,所以我們完全不一樣。而且你那時候可能不會覺得巴黎是異國他鄉,而會覺得是另外一個國家。但對我來講,一下飛機我的行李不見了,然後去辦手續,那時是一個法國人在幫辦,我不像你們。我之前在北京遇到董強老師,我是1986年回到臺灣,董強老師是1987年去法國(張博:我是1987年出生的)(笑)。所以你看,從在北京見到董強老師,到現在我在南京和你交談,隔了兩個世代。

會講這些,是因為巴黎最重要的思想界代表,比如說薩特、波伏娃都曾經住在高師宿舍。你一去就住在那種像是雅典神殿一般的宿舍,而我根本是居無定所。而且那個時候連租房子都不容易,人家不願意租給我們,種族歧視很嚴重,嚴重到讓你立即感覺到你根本是這個地方的「他者」。當你面對黑人、阿拉伯人的時候,你又覺得自己是他者的他者。然後階級又不一樣,我就試著把自己跟故土間的聯繫徹底斬斷。

你問我什麼時候開始覺得融入法國,那就像你剛才提到的,你會經常跟朋友喝酒、吃飯,可能玩到大半夜,我大概到了第三年進入了藝術學校學攝影,那時才真的開始學習,認識什麼叫做巴黎人,什麼叫做法國人,他們的生活怎麼樣,那個時候就慢慢融入。

你們這代應該有蠻多國內的人去到巴黎,我們那時候,從1949年到1960年,林林總總加起來不到100個,黃臉孔很少,中國人當然更少。所以我一過去,馬上決定絕對不講國語,最主要是想要融入。你是用一種很愉悅的方式,我是有點自我虐待的方式,強迫自己絕對孤獨。

你大概一開始沒有念語言學校,我們一定要念語言學校,交了錢很興奮地去了,然後第一堂課教你「這是一隻狗,這是一隻貓」。你想想看,過了三天你還待得下去嗎?

當然就是包裹拿一拿回到巴黎,到了巴黎猜想環境應該會好一點,就去註冊索邦大學的語言學校,跟之前同樣的把戲又開始,我瘋了。雖然巴黎念書不要錢,可是語言學校要錢。

這時候,最好的解方就是買一份報紙,然後買一兩本小孩子念的文學書,法國有那種適合從三歲一直到初中生看的讀物,小小一本。然後帶著報紙,帶著一本字典去咖啡廳,反正你叫一杯咖啡,也不會被趕走,而且還不斷給你水。然後你就聽著旁邊人在講話,聊天、罵人、調情,很快地你耳朵就熟了。

然後,我當時在臺灣取得的學位,法國人都不承認,所以我是從大學本科重新開始。我從第一天開始,就過著非常詭異的流浪生活,在學校裡從一個專業念到另一個專業,就是一個瘋子。後來我考進的裝飾藝術學校,是法國國立學校唯一設立的攝影系的第二屆,我考進去,而且是以非常瘋狂的方式,因為進那個學校,連法國人都要上預科班,念一年的預科才能考進去,而我帶了10張照片就進去了。

在那裡一開始我很快樂,會跟同學喝酒吃飯,可是後來因為跟老師吵架,吵完架不能混了,那就轉到錄影藝術,開始學非線性剪接、學錄影。

後來不幸的事情一再重演,我就去了巴黎三大念戲劇,又汲取戲劇理論。但第一堂課的法國老師就說「我有種族歧視,你不要想這門課可以過」,怎麼辦?那就認了對不對。可是因為有其它非常好的課,像介紹大革命期間巴黎的戲劇,他們的各種活動,從報紙小廣告到演員評論,包括史料的整理,這對我來講是非常震撼的。所以我們那個年代可能是比較野的一個時代。

《情感教育》:以一種「過去未完式」完成的書寫

張博:剛剛陳老師回顧了一點自己年輕時的經歷,在《岸螢》這本書裡,他也用各種方式不斷回溯自己在法國的生活,所以我想請陳老師談一談您在寫這部著作的時候,設計和運用了這麼多種形式,具體有些什麼樣的目的和想法?為什麼把學術、回憶錄和抒情的章節做這樣一種綜合?

陳傳興:其實從某種角度講起來有點像雜耍,馬戲團的雜耍,或者是走鋼索。我在序言裡提到,其實這本書像一條蛇,你每次去斬斷它的頭,它很快又會長出來,而且頭尾相纏,彼此纏繞。

所以你問我這種書寫的共體,彼此之間的關係,或者說我當初是怎麼構想的,這種所謂的放任自由的狀態,我是不是有所控制等,我可以立即回答,其實在某些程度上是它們在寫我。

某種程度上我覺得有一種內在的衝動,或者是一種毅力,一種來自於非常深層的東西推著書寫,向前走、向前裂解,其實是不斷的自我裂解。

整個書寫所構成的體系不斷在裂解,所以我在序言裡面也提到,就是說它其實有點像物理層面所講的量子之間彼此互相纏繞,有時候一個部分斷掉了,可是它會在後面又突然間上升了。

為什麼是《情感教育》來吸引兩代不一樣的國內小孩(張博、董強)到法國,都是喝著巴黎的石灰質很重的水去成長?為什麼《情感教育》會特別吸引人?是不是在那個地方,這種情感教育跟書寫、跟思想、跟你剛才講的,你覺得那一天陽光燦爛的蓬皮杜,突然之間透過一個希臘詩人的法文譯本的時候,你覺得你坐不住了,你覺得那個時候是可以真正融入法國的那一種氛圍,那一種生命世界,有一些內在的關聯。

我做一個簡短的總結,基本上就是一種情感與肉體的學習。我其實後來一直都在強調《情感教育》裡面用的是一種「過去未完式」,這是法文裡面很特殊的一個語法。整部小說都是在使用這樣一種動詞狀態,其實是表示記憶不是只有過去,記憶其實是未來。

回到剛剛我們講《情感教育》裡肉體、或情感、或精神層面的這種裂解。因為你去法國這10年也經歷了一種巨大的變化、裂解跟重組,這個過程一定會造成很多的傷痕,或者說也可能留下一種愉悅的印象,像照片的那種底片上面的印痕一樣。所以過去未完式還會再持續進行。

《情感教育》基本上就是寫1848世代,從1848到拿破崙的第二帝國一直到普法戰爭,後來到巴黎公社,整個過程其實是對1789年大革命的總結,就像福樓拜的情人寫信給他說「我們已經徹底虛無了」。還有他的小說裡面也在講,當他面對巴黎公社被燒的時候,他就覺得1789的那種大理想已經消失了。福樓拜其實就在寫整個徹底消失前的前夜。

在情感與思想的碰撞中,我不斷地發覺,我其實是他者,甚至是他者的他者

張博:《岸螢》裡面涉及了很多方面,但是似乎唯獨沒有涉及到當時風起雲湧的法國政治?

陳傳興:我談孟德斯鳩的《波斯人信札》或者《論法的精神》,其實就在談政治,通過談波斯後宮的故事影射一種男女之間的政治學。

在《光》的部分,我提到一種光的霸權。比如列維納斯,他就經常在挑戰這種光的霸權,思考如何擺脫。所以在序言裡面我就引用他講的「世界與光皆孤獨」,光照亮了我們,啟蒙我們。我們根本看不到光,所以只有在黑夜的時候,光才會出現,光的源頭才出現。

所以我書裡面寫到列維納斯談光的時候,就讓它來自於西方的這種啟蒙,來自笛卡爾講的這種自然光等等,所謂理性的光,自然的光,但這些其實都會讓人被宰制。人們用被宰製作為代價,去建構他想像的主體和主體性。

你剛才提出我這本書裡面好像不太多「政治」,可能你的政治定義是一種歷史事件的政治或經驗性的,但其實更深層的、整個的形上學思想或人的本體論跟主體性等等這些,也是一個大寫的政治。

在書的結尾部分,我有寫到在我住的蒙馬特山腳那條街上,我窗腳下面,就是一些變性人在拉客,當時我們稱之為「水手」。原本是一條蠻可怕的街,經常有人搶劫。可是等到我碩士論文快寫完的時候,那裡竟然開了一間哲學書店。當然那個地方現在已經變成一個觀光客的區域。所以你可以看到整個巴黎的歷史是一個很有趣的現象,原本在福樓拜的那個年代是巴黎最熱鬧的時候,一直到印象派繪畫之後,一直到畢卡索的時代等等,都是一個非常時髦的街道。

到我去的時候那裡已經變成一個有點可怕的地方,可是在我離開後,到你們去的時候,又因為《天使愛美麗》變成一個很時髦的街道。我原本寫累了,就會去透氣,冬天雪夜,這些失意的「水手」,走進教堂唱佩爾戈萊西的《聖母悼歌》,他們又化身成了天使,那是極度的震撼。

可能我們之間差了二十幾年,我那個時候剛好就處在時代的震蕩,所以我會對福樓拜的書寫感覺很強烈。基本上其實就回到你剛才講的,整本書裡面好像沒有去碰觸法國政治,其實可能跟我們那個年代的人定義所謂生命、世界政治的方式有關。

張博:我可能跟陳老師在這一點上不是很一樣。我出生在一個特別古典文化的家庭,從小就要背四書五經,抄孔子的《論語》,所以在我身上與其說是中與西的對立,不如說是古典與現代的對立,所以我的座右銘是蘭波的一句話「必須絕對現代」,我到法國去,我其實是去尋找現代性的,我希望在現代的世界裡尋找到我今日生存的原因。

我在法國尋找的那種精神上的現代性,或者說當代性,在那10年裡,我尋找到了這樣的東西,所以我雖然是一個很偶然的機會回來,可我不覺得是很倉促或者突兀,因為我已經在這10年的教育中尋找到了我要的。

陳傳興:我來引用蘭波的另外一句話,「我就是他者」, 其實我一開始到法國當然也是一樣。從當時被認為是第三世界的一個亞洲小島去到那裡,當然都會去尋找像剛剛你講的現代性。

可是大概到第三、第四年之後,我開始思考什麼叫「他者」,雖然巴黎這座城市很輝煌,留著十九世紀的餘光,但我覺得我就是一個他者。所以後來我會大量地讀列維納斯,讀希臘哲學,然後會去回溯到前蘇格拉底學派等等。其實《岸螢》裡面是一個縮小的西方思想史,一條很曲折就像打毛線圈一樣的,常常會亂纏在一起的一條線在探討西方思想。

西方裡面所謂現代性,所謂主體,所謂本體論等等這些糾纏不清的大問題。我不是一個專業哲學家,我也沒辦法回答,可是我可以用我自己的情感,用我自己的書寫,用我自己的身體去碰撞。在這個過程裡,我不斷地發覺,我其實是他者,甚至是他者的他者。

我不了解伊斯蘭,不了解非洲大陸。可是我在那10年裡,拍了大量阿拉伯人,拍了大量黑人,這完全沒有目的性,也不曉得為什麼要拍。當我回來之後,我在思考,從列維納斯的哲學,可能是因為有一個他者的東西出現。因為那時候我也到八大去聽利奧塔、德勒茲講後現代,那時候所有人都在講後現代,講殖民後殖民,但是我會覺得這種東有一點虛,裡面好像少了某一種真正踏實的成分。

所以我試圖去擺脫,回到我自己剛去的時候,我那種努力掙扎,以及我面對那時候整個巴黎的思想界的一種狀態。我很愛福樓拜,尤其是他跟情人說:「我喜歡的是你的下半身,但我不希望你是個女性」。你很難想像,19世紀除了他跟波德萊爾之外,大概沒有人敢像他們那樣勇敢。

《岸螢》:從一場印象派的日出,再到一場情感上的旅行

張博:回到《情感教育》本身,它是一個成長小說的典範,《岸螢》是陳老師2019年5月才開始寫的,但是其實它涉及到的故事,或者說它涉及到的整個的時間長度其實是非常長的。陳老師您覺得這部《岸螢》是否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一部屬於您自己的成長小說?

陳傳興:如果你要將它放在那種狹義的文學類型定義裡,你當然可以稱之為一種所謂成長小說。但其實我是試圖去瓦解掉所謂的類型。所以在某種程度上它其實像是一種精神分析上的自我分析。

其實《情感教育》也是,弗雷德裡克好幾次就瀕臨崩潰邊緣。福樓拜自己也有先天的精神上的一種不幸。孟德斯鳩的《波斯人信札》裡寫的兩個波斯貴族也是這樣,這是裡面另外的主軸。

通過這條主軸我們才能知道什麼叫女性、男性或雙性,或什麼叫做情慾、什麼叫做真正的愛戀,不是像羅蘭·巴特《戀人絮語》裡的那種蓄意、優雅,其實裡面有非常多不可言說的,像一條充滿泥沙的河流,你永遠沒辦法看清楚。

再一個就是我剛剛一直在強調的「圖書館」那個章節,我的成長其實不是只有在學校。法國,特別是巴黎的精彩地方,他們不只學校開放,還有它整個的思想狀態是擴散的,瀰漫的,沒有邊界。在這種瀰漫擴散影響的趨勢下,你會想像應該是沒有我與他者之間的距離,然而我與他者反而是越拉越清楚,然後這個時候你會去思考你的位置在哪裡。

當我聽託多洛夫講《波斯人信札》的時候,我感到自己進了天堂。我念美術學校的時候,拉康在那裡教精神分析,德希達在那裡偶爾會開課,等到我進校的時候阿爾都塞把他太太勒死了,所以整個時代的悲劇拉開,其實1848那個世代的人,他們都感同身受。雨果的年紀可能比較大,1848的波德萊爾,或那些畫家,我們現在大家都朗朗上口,印象派的畫家馬奈等等,他們身上有很重的1848的烙印和影子。其實也是《岸螢》所想點出的,就像你剛剛所念的那樣,《岸螢》的開頭是一個印象派的日出,在一個物理面這樣的光影閃爍,然後後面的旅行其實是一個情感的旅行。

張博:在介紹陳老師這本書的時候,包括大方,包括很多媒體都會講,書裡寫的是一個「諸神黃昏」的時代,我並不這麼認為。如果在陳老師的70年代就已經是「諸神黃昏」時代了,那麼我去的時候又是什麼呢?

陳傳興:所以你去的時候是廢墟(笑)。

張博:雖然很多大師已經離我們遠去了,可是巴黎,至少在它的學術界和文化界依然有一種獨立思考的氛圍,有一種開放的姿態,有一種自由的精神,我覺得只要有這樣的東西存在,黃金時代它就沒有結束。

事實上我在巴黎的時候,我們又送走了很多的大師,比如伊夫·博納富瓦,比如說皮埃爾·布列茲,布列茲可以說是20世紀法國最重要的作曲家,博納富瓦也可以說是二十世紀下半葉很重要的法國詩人。

可是依然有很多的新的思想在發生、在傳播。現在法國每年有「哲學之夜」,我們會近距離看到吉尼奧·阿甘本,看到讓-呂克·南希這些思想大師,就坐在我們面前跟我們談哲學。所以這樣一個黃金時代,我並不認為它隨著70年代的終結而終結。

今天當我們看到《岸螢》這樣一本書,我覺得可以說它為黃金時代的延續又進行了一次新的奠基。因為它在裡面所呈現出來的對邊界的穿越,其實恰恰在診斷我們這個時代,就是我們今天這個後疫情時代或者正在進行中的疫情時代,我們每個人把口罩戴起來,我們把邊界設立起來,人與人之間的邊界,國與國之間的邊界,文化與文化之間的邊界,而這部書它很明顯試圖打破、衝破邊界。這樣一個偶然的巧合,我覺得在我們這個時代,也許這種當代的意義會凸顯出來。

我讀一讀我的寫的簡評吧,這是我讀了這本《岸螢》以後,第一時間,一個小時之內寫下的:

痛楚,轟鳴,寂靜。積累,然後分發。從失落的熱帶島嶼到舊世紀的最後之都,大西洋的長堤究竟是邀約還是抗拒?如何讓觀看成為觀看,光照亮光?主體性在暗房中溶解,洗出曠古孤獨的未完成過去。美學、哲學、文學,守護一本地獄之書,從可讀性與不可讀性中心,躍出時間的命運,否定無盡的自我闡釋。東與西的雙性幽靈,身體與靈魂的荒誕衝動,在學術闡釋的面紗之下,躍出一部探索者的精神自傳,在迷茫與追問之間,抵達思之無蔽。

之前私下裡,陳老師說覺得我的文風有點像他,其實不是,這是我讀完陳老師的書以後,他的文風對我的思維造成了一種影響或者說衝擊,所以我用了陳傳興式的語言來評價這部書。

陳傳興:基本上是一種互滲。

《岸螢》

陳傳興 著

中信出版·大方 2020年09月

【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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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陳傳興曾經用「迷宮」來形容自己,這次他也用這個詞來形容《岸螢》——這本書集合了他的詩性語言、回憶錄、思想史、電影述評、攝影評論與精神自傳,宛如小徑交錯的迷宮,紛繁無序。「如果你睡不著,大可以翻一翻,或許一下子就能睡著了,」陳傳興說,「因為這本書很『高難度』。」雖然《掬水月在手》的門檻也高,需要讀者懂很多中國古詩詞,以及很多歷史背景,但讀者只要有所了解,便能懂得很多。「《岸螢》比《掬水月在手》更複雜更難一些。」陳傳興坦言,「裡面的語言、文字、實驗性的內容更多。」 陳傳興毫不介意地表示,《岸螢》可讀可不讀,讀不懂撕掉都沒關係。
  • 臺灣攝影家陳傳興:年輕時總容易覺得自己周圍沒知己|穀雨計劃
    「螢與日——陳傳興攝影展個人精神史第二部」展廳現場圖 | 洪曉樂《螢與日》中,陳傳興沉迷於銀鹽的顆粒與微妙的光影,136張手工精放的作品,動用了樂譜般的底片意向,試圖從時間、空間、物質材料以及只可意會的視覺感知之中,帶領觀者儘可能逼近40年前那段早已埋下伏筆的記憶。
  • ...的貢獻後代人可能會看得更深」——《掬水月在手》導演陳傳興談...
    陳傳興:我們為什麼需要詩?詩人對我們而言意味著什麼?詩是十分特殊的,它是非常精煉的一種表達。特別在中國,詩一直綿綿不斷,從《詩經》到《離騷》,詩一路走來,這樣幾千年的延續,在全世界也是很少出現的。詩歷經了各種所謂的朝代更替,或者種族之間的戰爭等,可是核心的語言以及美學,都在詩裡面集結、保存下來。
  • 專訪陳傳興:攝影師要逼問自己目光的極限
    展覽開幕後,我向他提起這件事,還沒來得及關注新聞的他既驚訝又嘆息,出神地說:「好可惜噢,走了噢,可能就是我們在這裡忙到昏天黑地、忙到天亮的時候……」同為既拍照片,又做理論研究的攝影師,陳傳興心裡無疑將中平卓馬視為可與之惺惺相惜的人。
  • 你需要知道的臺灣攝影師之:陳傳興
    今天給大家介紹的這一位與前面幾位都不同,相比之下,他的知識體系更為龐雜。大多數人知道他是因為紀錄片《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而專業人士知道他則是由於他的學術成果。陳傳興導的紀錄片他們在島嶼寫作之《化城再歸來·周夢蝶》陳傳興先生是一位讓我在看完他的採訪與文字後感到肅然起敬的人,相信大家在對他有一些基礎的了解以後也會有種自己虛度時間的錯覺。陳傳興先生長期耕耘美學、哲學、精神分析與影像論述等領域,同時有學者、作家、攝影者、藝術評論者與電影創作者等多重角色,也是一位勇於面對公民運動做出反應的思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