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像一個小孩子,最好的總要留在最後。
在閱讀了勞倫斯·布洛克《雅賊》系列以及馬修·斯卡德系列總計20+部的作品之後,才聚氣凝神地捧起被譽為當代歐美偵探推理小說第一人的第十部作品,也是為其贏得巨大聲譽的代表作《八百萬種死法》。
等待得似乎久了些。
這位1938年出生於紐約水牛城的高產作家,是繼承冷硬派衣缽的寫作之神。1994年獲得愛倫·坡獎終身大師獎(The Grand Master Award),此前獲得三屆愛倫·坡獎(Edgar Allen Poe Award)、二屆馬爾他之鷹獎(Maltese Falcon Award)、四屆夏姆斯獎(Shamus Award)以及一屆尼羅‧伍爾夫獎(Nero Wolfle Award)。
和筆下其他四位系列故事的主角:中年小偷兼二手書店老闆雅賊柏尼·羅登拔、 韓戰期間遭炮擊從此「睡不著覺」的伊凡·譚納、 自我陶醉私家偵探奇波·哈裡森以及不以完成任務為滿足的殺手凱勒相比,酗酒且無牌照的私家偵探馬修·史卡德最能體現「冷硬」二字的深刻含義。
我叫馬修,我是一個酒鬼。我認識的一個女人昨晚被殺了。她僱我保護她,我信心十足地向她保證她很安全,她相信我。她現在死了,我卻無能為力。這件事困擾著我,我卻不知如何是好,每個角落都有酒吧,每個街區都有酒鋪,喝酒不會讓她起死回生,但可以不必清醒,我他媽的為什麼要遭這份罪?為什麼?這是作品的開頭,是主人公馬修的自白,也是整部小說的大致情節。
讀者已經在其他作品裡面認識了這位馬修:前紐約警察,酒精上癮者,離婚,需要定期不定期地支付孩子的贍養費。他的前傳剎車於追捕罪犯時射出的一顆子彈。正是一顆從他手裡的槍枝發射出來的子彈偏離預設彈道,意外打死了一個無辜女孩,讓他在巨大的愧疚和心理壓力之下,辭了工作,離了婚,混跡於大街小巷的酒館酒吧,當沒有執照的私人偵探。
一個星期三的下午,紐約下著時斷時續的雨,在阿姆斯特郎酒吧,他見到了金,一個漂亮的失足婦女,現在成了他的客戶。後者僱他去和自己的老闆,一個個性獨特的皮條客,談談如何和平離開這個行業的事項。沒想到幾天以後,金慘死在一個旅館的房間裡,全身是血,不知道被刺了多少刀。
僱主錢款已付,現在一命嗚呼當然也就沒有什麼可以繼續開展的工作。照道理馬修應該平靜地接受這個現實,然後繼續隱秘在大都市裡。但他的內心深處好像有個開關,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打到「on」檔,所以他決定繼續追查下去。
查案的過程,是揭開紐約光鮮外表,見識各色低端人等的過程。
比如氣質像個藝術家、喜愛非洲藝術品的皮條客錢斯;喜歡寫詩喜歡到不行的金的同行唐娜,後者總說賣肉賣得快沒有寫詩的靈感了;酷愛演戲的同行格林威治小姐;性格開朗,笑容滿面的同行桑妮。再比如殘忍的美洲黑幫分子、遊走在灰色邊緣的底層人物、街頭混混、毒蟲以及酒鬼。這些遠離大眾視角的螻蟻,要麼有著不願提及的往事,要麼有著深埋心裡的願景,總是在一團混亂的生活中,殘留著氣若遊絲的自我風格。
那開始像是一種工作,定時上下班,乘地鐵到工作的地方。這工作吸乾—我喜歡這個詞—吸乾了我體內的詩意。----唐娜查案的過程,漸漸成為馬修尋找繼續活下去理由的過程。
我辭了工作,離了婚,搬到第五十七大街居住,在阿姆斯特朗酒吧打發日子。我發現人們總喜歡如此自欺欺人地跟自己耍小聰明並持續地玩兒著這種戒斷症遊戲。他一直酗酒,一直戒酒,一直痛飲,一直參加戒酒互助會。每一次在互助會上都坐到角落裡聽別人講,輪到他發言時,總是無話可說。
我叫馬修。謝謝你們的經驗。我很喜歡聽。我想我今晚聽聽就好了。一面是繁華都市,一面是慘澹人生。馬修悟出的道理是:也許死亡更容易一些。
如果喝酒的話,日子會好過些,痛苦會減輕或者消失,可能之後還是會覺得人生乏味,那又怎麼樣?反正我們早晚都會死掉。在《八百萬種死法》裡,連皮條客也能毫不費力地審視出非洲藝術品的高下;連失足婦女也能在迎來送往之外執著地書寫並聲稱得到了想要的一切:穩定的「工作」、像樣的住所、有自己可以掌控的時間、寫作;另一位失足婦女也忙著安排去上每周若干次的表演課。
但馬修似乎什麼也沒有。他不知道自己要什麼,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有什麼,在某些時點,比如醉酒之中和醉酒後醒來的一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
所以,他不去探究金的死亡之謎,又能幹些什麼呢?
偵破和遊蕩同義反覆,死亡與生存和諧相處。
任何人的死都損及於我,因為我與全人類息息相關。任何人的死,任何男人、女人、變性人的死。馬修對黑幫發出的死亡威脅毫不在意,反倒是對別人的死孜孜以求,這簡直是最讓人淚流滿面的黑色笑話。
除了金被捅到面目全非,在凱瑞、薩曼莎、米蘭達以及夏洛特生活的紐約,還會有更花樣繁多的種種死法。在垃圾堆裡揀了臺舊電視會被安裝在裡面的炸彈炸死;在家裡往衣櫃掛衣服會被黑幫火拼的流彈打死;警察在地鐵裡阻止乘客吸菸會被槍殺;一個無辜的孩子會被母親的新男友悶死……按照小說裡警察德金說法,紐約有八百萬人口,八百萬個故事,八百萬種死法。
所謂冷硬,凝結在八百萬種死法之中;所謂冷硬,凝結在頹唐和孤獨之中。
冷,是心如死灰般的冷;硬,是心如磐石般的硬。
這是一種幾乎看破紅塵了無牽掛無可留戀的冷淡生活狀態,也是布洛克創造出來的適合當代都市人心態的新型冷硬。它由乏味、無聊、煢煢孑立作為註腳。
我的生命是塊浮冰,碎裂在海上,不同的碎片朝不同的方向漂去,永遠沒有複合的希望——不管我是否在辦這案子。一切都沒有意義,沒有目的,而且沒有希望。馬修從來不曾出現在聚光燈下,他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邊緣小角色。和上一代「冷硬派」主角的本領高強、意志堅定、孤傲脫俗的人設不同,他沒有瀟灑剛硬的外表,沒有迎風飄揚的風衣和圍巾,沒有飛簷走壁的絕世武功,也不見得擁有什麼尖端武器,更沒有一箱箱的現金和一排排的美女。最關鍵的是,他沉迷其中,並不想改變什麼。不想明天日進鬥金,不想飛黃騰達成為警界精英,不想豪宅香車左擁右抱。生活的種種欲望和意志早就煙消雲散,唯一需要考慮的是要不要在哪裡喝幾杯,再或者間斷性想起該掙點小錢去支付兒子的贍養費。
他與這個世界的對抗,是被現實打到頭破血流也一聲不吭,爬起來繼續蹣跚前行的樣子;是知道要被生活按在地上摩擦,也滿不在乎逆來順受的態度。即便是有某一些稍縱即逝的閃光時刻----一槍將舉刀殺人的黑幫殺手擊倒在地或是將試圖搶劫的街頭混混反殺----下一個瞬間,他依舊爛醉如泥、手頭拮据,借宿的小旅館的前臺會一如往常地告訴他:沒有任何留言、沒有信件、沒有訪客。
這大概是我見識過最孤獨的樣子。
簡單的孤獨是獨自一人,複雜的孤獨是身處全世界最繁華的都市,卻無言以對無以為靠無所適從無人知曉。《八百萬種死法》,不是名字上看起來那般經常在生死之間做出驚天動地的選擇,它的內核是在傾述有關個體面對龐大都市的深度疏離。
我身在其中,我身在其外;我身處喧囂,我身處孤島。
馬修在戒酒互助聚會上,看穿了社會的本質:
馬修在和失足婦女的交流中,看穿了社會的本質:
無人願意為我一擲千金。無人願意與我共結連理。無人願意救我一命。我已倦於微笑。我已疲於奔命。美好時光已成過去。馬修在自殺的失足婦女的詩篇中,看穿了社會本質。
瘋狂的世界無路可逃。她緊緊抓住銅環,結果手指變綠。所以,他更加孤獨了。
所有人都弄了一臺答錄機。總有一天所有的答錄機都開始相互撥號,聊天。我沒留言。紐約有八百萬人口,八百萬種死法,布洛克寫出了八百萬種孤獨。
是這種揮之不去的孤獨感,讓《八百萬種死法》具備了思想的深邃和文學的美感,它代表著一代人的失落以及對生活方式的反思。我們幾乎從未和鮮血殺戮近距離接觸,但是都和孤獨僅僅一紙之隔。據說,《八百萬種死法》得到了包括侯孝賢、梁朝偉在內的電影人的追捧,有人樂讀,有人願演。是這些見過大世面的人熱衷於骯髒的街道、妖豔的站街女、冰冷潮溼的冬季以及鮮血四濺的兇案麼?
哦,不會。他們和你我一樣,被冷硬下的孤獨深深吸引,無法自拔。
由達希爾·哈米特(Dashiell Hammett)最早開創,經雷蒙·錢德勒(Raymond Chandler)發揚光大的硬漢流,在布洛克這裡改頭換面。後者重新定義了冷硬文學的基本含義。他不再受此類作品原來的設定的限制:動作場面較多、本格解謎較少,描述主角如何憑著一雙硬拳和打不死的精神,執著地追尋真相。而是將筆端直接深入到硬漢心裡最柔軟的地方,最不堪回首的記憶裡。他不刻意追求情節的緊張刺激,甚至有意以一種緩慢的節奏來講述一個個故事,不去討好罪案小說愛好者急迫的心情而是留出大段大段的時間和空間讓人思考。
馬修不是雷蒙德·錢德勒作品裡的馬洛,也不是尤·奈斯博作品裡的哈利·霍勒。他是見識過殘酷的中年男人,即堅硬又頹喪。他帶著尚未消散的宿醉,鬍子拉碴地坐在小酒館的角落裡,半眯著眼睛,冷眼旁觀紐約日復一日的陰冷和潮溼。面前有一杯殘酒,他在考慮是否要招手再來一杯。
他的強硬是即便日子過成這樣,也要與這個世界妥協和共存;他的強硬是看清了生活的每一個真相卻依然想著明天的種種可能。就像每一個平凡的你我一樣。
我叫馬修,我是個酒鬼,今天我無話可說。
也許明天就有話講了,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