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是四川大學陳實教授向我隆重推薦樓秋然的,說這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學生云云。我心裡嘀咕,優秀的學生我在法大見的很多。
當然,陳實的推薦我還是很重視的,我和陳實的友誼始於1999年。我的博士論文《私權分析與建構》完成後,陳實還是北大碩士生,他專程到法大找我討論霍菲爾德。他對邏輯真理的痴迷於我心有戚戚焉,於是我們就「心心相印」了。
我選學生的程序一直非常嚴格,需要見面深入談話,從學術潛力到三觀,問一個透徹,感覺是像發展「會道門」,至少也是像相親一樣慎重。現在,招的學生多了,我的教育哲學也變化了:教育就是教育,不是掐尖。所以,難得再一一面試,有時看看郵件中的自我簡介,憑直覺決定,因為學生等不起,我也無暇細聊,就看紙面緣分。
秋然從成都專程到北京昌平接受面試,那天是2012年11月17日,秋高氣爽,藍天白雲,正是第十三屆江平民商法獎學金評選筆試,也是民商經濟法學院秋季論壇。我在兩個活動的間隙時間,與他見面。
秋季論壇開幕式上,院領導解讀了十八大報告中的法治目標和法治精神,提出法學家要有自豪感和使命感,以十八精神為指導來推進科研,大家群情激揚,期待法治國的到來。隨後進行優秀論文頒獎活動。我悄然退出會場,快步走到端升樓江平民商法獎學金評選筆試現場監考。
監考之暇,面試秋然。傍邊的教室,學生們正在筆試,沙沙的書寫聲縈繞在耳邊。秋然的氣質有點像理科生,說話邏輯性很強,知識面像一個小百科全書,溫文爾雅,雖然只是一面,我就很喜歡。
當然,我對秋然的喜歡,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是浙江舟山人。我的童年有一段時間是在舟山度過的,那時我父親在舟嵊要塞區工作。我們回到江蘇鹽城老家後,一直懷念在舟山的美好時光。秋然勾起了我童年的舟山回憶。其實,我對舟山的印象,只有大海和大軍艦,想不起名聞遐邇的普陀山的模樣。
2013年秋天,秋然入學中國政法大學。他的推演能力、思維能力、學習能力、寫作能力,在我所教過的學生中很少見。在我腦海裡,秋然就像一臺思維敏銳的小電腦,像一隻精力充沛的小豹子,像一尊永遠面帶微笑的小彌勒佛卡通。他那橫斷面的髮型,就像春節年畫中的喜娃娃。
連我的看家本領——霍菲爾德的概念和邏輯,他也能搞得很明白,他還寫了一篇論霍菲爾德的「privilege」概念的論文,思辯精微,多少有一點英美分析法學論文的況味,令我驚嘆,真是後生可畏。我有時遐想:「為師者有哪些才華,他是不可能超越的?」也許寫詩,他入門無望。
我曾問他的志向,他說要做律師。我笑笑說:「憑你的才智,做律師顯然可惜了,應該立志做學問。」在企鵝讀書會上,我當著全體企鵝的面,嘲笑了他的律師理想。他終於被洗腦了,立志為學。
在讀碩時,他和蕭鑫協助我處理一些重大訴訟,例如海航訴國美案,涉及複雜的法律關係。緊張時刻,我們通宵通研討和準備,我甚至是幾夜不眠。我猜測,他在海航案中體驗到的恐怖的訴訟強度,也是他放棄律師志向的原因之一。
2015年秋然完成了碩士論文《股權本質研究——範式的提出與應用》,提前畢業,攻讀博士學位。他是我招收的第一位博士生,算是博士大弟子。2016年9月秋然去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訪學,李本(Benjamin L. Liebman)教授擔任他的導師,2017年8月回國。在美國,他閱讀了大量的英文論文,有100多篇。
讀博期間,他發表了數篇法學核心論文,成果之豐碩,連老師都羨慕。在《政治與法律》上就連中兩元:《評估權中的少數股權折價問題研究》《美國法上的網約車監管理論與實踐》。在《證券市場導報》上發表了《上市公司治理的監管模式選擇——向「遵守或者解釋」規則轉變》。
我對秋然的培養主要是在企鵝讀書會上。最初,他並不適應讀書會。他有自己的讀書計劃,難免有疑惑:「我為什麼要按老師固定的書目去讀呢?」我也擔心,讀書會的密度和強度,會讓學生沒有時間自我學習,甚至沒有時間戀愛了。
但是,秋然堅持了四年,除在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訪學一年外,從碩到博,年年參加。作為一個博士生,他也主動參加讀書會,是讀書會上會齡僅次於我的「企鵝長老」。他和碩士師弟師妹們一起討論問題,並充當難題終結者的角色。他至少參加了90期企鵝讀書會。
2018年春季,秋然應聘對外經貿大學。我沒有向貿大法學院的領導和教授推薦他,因為我相信他的實力。他在12個應聘者中,脫穎而出。後來,我在貿仲遇見石靜霞院長,她對秋然讚不絕口。我作為導師,臉上自然有光。
秋然顯然沒有辜負貿大慧眼識珠,他工作勤懇,上課深受歡迎,對零零後的學生很有耐心。他向我學習,組織學生讀書會,並取了一個很萌的名字——法喵讀書會,至今已有30期。他在貿大受到學生歡迎,聽到此消息,我比自己當年被評為法大受歡迎的教師還要高興。
我曾聘任秋然擔任洪範法律與經濟研究所的秘書,他邀請嘉賓,安排會議,篩選報名者,工作井井有條。後來,因貿大工作繁忙,他辭去了洪範秘書一職。
去年初冬,在洪範的學術會議上,我見到秋然的太太唐彬彬,她研究刑事訴訟法,她對我說:「王老師,秋然現在越來越像你了。」我哈哈大笑。
即將出版的《股東至上主義批判》是秋然的博士論文。他的博士論文,我沒有操心多少,沒有提多少修改意見,不像今年疫情期間,修改企鵝的畢業論文,甚是費心,光書面修改意見就寫了15000多字。
《股東至上主義批判》有公司法哲學的意蘊,他的核心論證在於:股東至上主義已被證明並不具有「歷史」和「理性」的正當性基礎,未來公司法的構建自然應當體現「控制權分享」的要求。而眾多的可能方案之中,限縮公司全部利益群體的「直接權力」並重塑董事「信義義務」的方案是最為可取的。
秋然的寫作沒有糾纏於一個技術問題和局部問題,心比較大,運筆洋洋灑灑,有恢弘之勢。他要為未來公司治理的發展,思辯出一個方向來。當然,這是一種行之有效的方案,還只是一種理論上的想像,有待驗證,因為在他的設計中,董事多少有點是上帝派到公司裡去的聖人,雖然戴著公司法為他精心打造的鎖鏈。
我有嚴重的拖延症。幾年前,秋然的師兄楊祥出版他的博士論文《股權信託受託人法律地位研究》,提前半年向我約序言,被我活生生地拖黃了,很是內疚。秋然去年底就向我要約,並吸取楊祥教訓,隔時微信笑臉提醒,我因忙於法大密集的本碩博課程和畢業論文審閱,又拖延下來。
我覺得為學生寫一篇書序,需要先整理回憶,醞釀感情,再下筆,不入八股文之俗套,但所謂「整理」和「醞釀」,竟然成為拖延的理由了。
秋然的專著清樣馬上就要送印刷廠了,眼看「序言事故」又要重演。今天凌晨我從夢中驚醒,坐到檯燈前,揮就此序。
2018年6月21日,秋然畢業時,那天霧霾重重,我曾贈詩一首,一併附錄:
為師羞披黑紅袍,
薊門盡說稻梁謀。
本有靈犀致良知,
何必霾日再言道。
王湧
2020年5月7日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