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2020年12月29日。
我夢見許多年以前,坐在高中課堂上,我月考拿了很高分,大家都羨慕我誇我,我故作姿態說哪有哪有,後來我又說蠢話,大家哄然大笑。
我說:「你看他們,他們笑我!」
某個看不清臉的人說:「不許笑她,都不許笑。」
在夢裡,我就知道,我又在做夢了。
我醒後決定打開電腦記錄下來,身邊的人說:「你看你,寫的一手好文章、你的文字有靈性,為什麼不發展下去呢,寫故事、寫劇情啊,也許你會紅。」
如果明白文字這件事就知道:「寫得好」、「靈性」不是一個客觀事實,是一種心態。
你從某個作者字裡行間裡查找到的微妙的感受、那種直擊靈魂的描述不是作者的能力和經驗,是作者的心情,是真實情感的顏色在滲透你眼前的屏幕、依照行文節奏暈染進你鼓動的心臟,與心跳同頻。
沒有心情,你眼前扭捏浮誇的字句比擦屁股紙都不如。好歹廁紙上的說明還通順易懂,沒在拐彎抹角、無事生非。
而接下來你眼前的這篇,正是擦屁股紙本身,我們權當一笑好啦!
畢竟「認真」在本時代語境中,莫名總顯得格外滑稽。就像一個不合時宜的老呆瓜,直愣愣地戳在燈紅酒綠的宴會上,讓人忍不住嘲笑捉弄。
我自然也怕別人笑我油膩非主流文學的,我會臉面無光,所以我先承認我就是小學生作文肆意亂寫甘拜下風,你再笑就是你沒風度啦。
我,作者,中華人民共和國一名鮮活真實的女大學生的那個我(此處特區別於網際網路符號、文中第一人稱等「我」),不知不知覺已經二十歲。
二十歲,身無長物、別無所長,倒是非常擅長做夢,為半真半假的癲異世界裡感悟迷醉與奇幻而目眩神迷,成癮後夢生夢死不得安寧。
中國人說起「你做夢!」這句話,意思是你休想、門都沒有,所以不準夢,不準想,把門關好滾回現實的泥沼。
但是我知道夢是一個誠實壞蛋,它不給任何人打圓場而只是抖出那些可恥的願望、卑微的過往和神秘的預兆。它是一團混沌,不按任何順序攪合在一起,形成瑰麗的呼應和反襯。
我們知道文學分為兩種,一種是消遣,一種是痛苦。我們有時候會拿痛苦來消遣,這就叫做後現代主義。
今天我們要講的就是夢中的後現代主義。
閱讀提示:
第一,我只是習慣第一人稱的敘事。
第二,我就是後現代主義的意識流的魚。
第三,第一是說,雖然我稱「我」,但全然不必聯想到我本人有什麼悲慘命運,如果非要聯想成作者本人的現實,那也必定是魔幻現實主義視角下的現實;第二是說看不懂就對了,我就是裝神弄鬼。
十六歲的時候覺得時間一定摺疊過,一年才一秒鐘,後來又發現時間明明是抻開了,一秒鐘便即一年。
我實在不知道這樣渾渾噩噩的日子還有多久。
這個物理的宇宙是要消滅暴戾的靈魂的,所以我們許多人一定不能被拯救。
而救贖這件事也本不存在,只有互相喜歡、彼此珍愛是現實世界能承辦下來的神跡。
他們說,夢是反的,噩夢是反的,美夢也是。你夢見的事不代表任何事,好的是,壞的也是,夢不是某種神明的啟示或者鬼魂的求救、不是平行時空的閃爍。
夢就是大腦在排列組合記憶、刪除那些太久不用的,所以你醒來會忘記啦。
夢到小學時候崇拜的男孩子是因為你快把他忘啦,夢到自己獨自死去可能是魔卡少女櫻看多了,偶爾有一個瞬間感覺此情此景好像夢到過其實是你的錯覺啦。
社會主義的天底下並沒有似曾相識這件事。
一定都是假的嘛。完全沒必要擔心和難過,我們要笑,天天開懷大笑,永遠保持微笑,把鮮豔明媚的笑容一直待到墳墓裡,死後的枯骨上都勒出一道深刻的法令紋。
「Part one」
事情先回到高三前的假期,夏天。
我會在家睡漫長的午覺,從中午吃完飯一直睡到三點半去無聊的琴行。去見那位古板的女老師,她一絲不苟的高馬尾和鋒利的額角讓我肅然起敬、不敢造次。
我想練一首又快又難的曲子回炫技給同學們看,我知道禮堂的側邊有一架空著的琴,我吃飯後可以偷摸彈一下。
少年時候的我常常是聲嘶力竭般的努力,好像都只為了某刻大出風頭,我想更多人知道我的名字、念及我的名字,然後他們心中就此浮現分毫讚許,為此我樂此不疲。
最終琴曲沒有練好,空著一堆作業回去了。因為上課睡覺被抓倒是大出風頭了一把。
這個夏天喜歡在家睡漫長的午覺,長日乏味,老做噩夢,空午無聊,記了下來。誰知道記了就是寫定了,與某種神秘約好了,要兌現的。
夢到我在草原上,放眼看去,一望無際的春天。
大風湧動,星群逃逸。
就從草原盡頭和天接壤那條灰色的線裡擠出一隻白色的小羊,它歪歪斜斜地跑下來,我抱住它的脖子,它倦弱得馬上就要倒在我身上睡著。它身上有草的香味。
就在這時,突然從太陽中心殺出來一隻蓋世的神箭。
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神箭既出,天邊忽然憑空生出千軍萬馬奔騰而下,一時風塵激蕩。
只在瞬時,轟地一下。
神箭毫不留情地射穿我的胸口。
真實到我反覆思考:人有沒有轉世,我是不是有一個罪大惡極的前世。
曾經有沒有被刺死過一次,才把這樣真實的痛苦復刻進了我今生的軀殼,此刻被喚醒激發來。
我甚至清楚地聽到了血肉被擠出汁液的聲音和肋骨被撞擊的「砰」的聲音。
我和我初次見面的小羊,就在此刻 :
塵土飛濺馬蹄痛快,戰車的撞錘鋒銳不可當。
我們就此相互依偎著被碾死無數次。我爬起來又被踩倒,素未謀面的人們砍了我的頭,刺穿我,把我掛在馬鞍邊。
我四分五裂又大呼一口氣活過來。滿地都是我的屍體。
我看見我的雙眼無神地看著天空,頭顱四散。
這隻小羊好像曾在一瞬間變成了一個少年,素未謀面的臉孔、很可憐的樣子,我拼命要拉住他,可是它脖子上的線糾纏在一起,將它勒成一團血霧扭曲而死了。
醒來以後,去琴行的雙腳就像是沒沾地一樣虛浮,彈哈農的手像是在飄飛,就好像琴行和古板的老師才是一場夢,遍地屍骸的草原是現實,是我還沒有醒。
為什麼要殺了它呢,我死足夠。它是一隻很白很可愛的小羊啊。
醒來以後肩膀很沉重,在神秘力量遍斥的夢境裡,自責是無所遁行的。一次又一次,肩膀一日重過一日,快要撐爛。
我後來知道那些童話道理、譬如正義善良高潔都是可以被踐踏的,可是未能施救的愧意一直纏繞在靈魂上,我恨我不是一個百無禁忌、作惡多端的老賴子,我至今不知道該怎樣向潛意識裡那位極高道德的神明為自己開脫。
說,他們在我面前不幸蒙難,我在場袖手旁觀,我應該是沒有犯錯吧?
像是一句來自奸佞的辯解。
楊絳說有時候這種情感叫做幸福之人對不幸之人的愧怍,不是,我們這些好不容易倖免的人也不幸福的,我們這是自作多情的矯情大王在自我折磨。
這世上只有大壞蛋是最快樂的。
「Part Two」
回到那個假期,這樣的夢一做就是三四個小時,不到快要鋼琴課遲到醒不過來。
我夢見我長出了綠色的指甲,一碰就掉,流黑色的血,就像《黑天鵝》裡面一樣。
還有很多白色的影子追我。
我想,和他們無冤無仇,如若他們是我的潛意識,為什麼要逼我。嚇得我一身冷汗又醒來,然後看著孤獨的窗子,孤獨的風吹動窗簾,形影相弔、驚魂未定。
難道我內心深處是恨不得我自己死嗎。
夏日炎炎。
又夢到有人來給我上墳,下雨天、在小鎮的山上,埋葬我爺爺的那座。從山上望去、山窪裡擠滿了破舊的房屋,這是我長大的城市,我最憎惡又深感哀憫的故鄉。
醒來以後他們安慰我,說都是反的,現實中的災難不會來的,這不是個預兆,你這樣年輕怎麼會死掉,你的指甲很好——指甲鼓的人以後讀書一定會大有出息呢。
可是,原來夢是對的,災難換了一個流通方式在未來折現了,現實才是反的,有關係,關係到我真的死了好多次、又每次都不一樣的活過來。
四分五裂、頭顱四散又復活這些事不是空穴來風,它們是一句暗喻。它們首尾呼應精確到了每一個生活節點的意義,踩得比琴鍵還要穩還要準。
暗喻著我的現實是一場夢境的投影,不但我,是全體我們。
將年少無知的魯莽仗義的我當頭棒喝,打成四散奔逃、膽小怕事的,心態平和不爭不搶的。
然後推著膽小鬼顫顫巍巍地爬上某個位置、在這裡塞進野心、塞進懷疑,搞得我謹小慎微、步步保留。
——又撕開,說做人要真誠、要坦白、要相信,否則遲早機關算盡、虛偽過頭孑然一身——要大膽
——又說別這麼想當然,謹慎清醒一點。畢竟是成年人。
就如此循環。像一個矛盾的渦輪,把頭旋進去剪掉又換一個拼起來。
夢中的四分五裂即是此人此軀殼此靈魂的四分五裂。
大呼一口氣便是片刻不喘息地活來,著急忙慌地醒轉,繼續為親人、愛人、孩子等等殘留的美麗任由這渦輪榨碾直到精幹。
我實在不明白這個世界想要我怎麼樣、要我們大家怎麼樣。
活在所謂「珍貴的人間」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看到悠悠的口懸在空中。
懸在活人的呼吸和眨眼中,它一面要人仁義禮智信一面殺死仁義禮智信的人,一邊把光明植入人心轉頭又狠狠撕開填寫進仇恨和卑鄙的篇章。
既然都是要撕毀和破除的,做什麼畫蛇添足要先拿童話好話來騙一遍,又出爾反爾來踐踏一遍,平白耽誤少年人的期待。
世界對人的期待這樣兩面三刀,猶猶豫豫。可我對這個世界的期待卻很簡單,我想要喜歡我的人快樂、不喜歡我的人遠離我,不喜歡我還要來惹我的人死掉。
這才像話啊。
做什麼西裝革履的現代文明,竟然把忍氣吞聲這種偽善的廢話寫進班規、寫進校紀、寫進法律。
真是作孽。
「Part Three」
來到2020年這個危險的冬日假期,我又躺在家裡做夢。
高燒下的意識光怪陸離,有瘋狂的奇異。他們後來說,美麗之物其實就是破碎之物,你從廢墟裡感覺到驚心動魄的詭異也能體察到隱秘的瑰麗。
我夢到盛夏來臨,巨大的太陽漂浮在海面隨著潮汐湧動,我半張臉埋在水裡,在空無一人的海域大叫,海水淹進來,五臟六腑泡成黑色了。
夢到長著羚羊角的獅子,從沼澤裡匍匐而上,眼睛是金色。
我夢到我站在城G鎮、城門洞上,俯瞰這座小城,遠方下雨、近處起火,爸爸媽媽在人群中為我哭泣。
我為什麼總是夢見我早已死去多年呢。長期做這樣夢的人真的不是什麼預兆嗎。巧得過分。
那天我醒來說好想去故鄉看看。不為愛也不為恨。
我只是想沿著我當初上學的路徑,儘可能記錄這座小鎮尚未被改造的、灰敗的、充滿絕望的當下的風光。
記錄它窒息的、被十年前不加節制的工業汙染的天空;惡臭的河流,骯髒的流浪狗和潑皮粗魯的婦女,一口黃牙蹲在路邊抽菸的男人,網吧裡的混混和夜路邊的醜雞。
這天會寫幾個字,我不願我的過去被輕易埋葬。
因它烙印在我血管迴路裡的格式始終鮮活地沸騰著它的氣味、對話和脾性。我不能在故鄉的底色裡安息,它亦不能就此無名無姓地消隱,只管自己如今要旅遊化改了名字,要規範化就換了面孔、它要悄聲退下?把我甩開麼,做夢!想都別想、門都沒有。
「Part For」
日有所思,構成對未來夢境的勾引。
某年某月,我果真夢見了少年的事。
這是一個漫長無比的夢,也許它是早就寫進幹細胞裡的一串符碼,按照編譯時間解封、分化、浮現眼前,好整以暇地等著今天被我記下來,用以回應我未來的種種不測因果。
我夢見矮小的我,背著白雪公主頭像的粉紅書包去上學。
沿路汙糟的河流潺潺,流浪狗乞憐被踹開。蹲在路邊端著碗吃飯的男人,風霜勞碌紅黑的一張臉,吐出髒話:「媽的,老子都吃不飽還餵你,叫你媽逼,畜生。」
流浪狗陪笑著跳開,跛腿像一塊隨風乾癟的臘肉。
夢見去學校我還是抄商場的近道,在百貨超市賣鞋的店遇到了後來吸毒的小姨,夢裡的她尚且年輕,或許是賴我不曾見過被關押在監獄中她老去的容顏,沒有素材連夢也編不好。
不管怎樣,此刻在夢中相見,反而是久別重逢的茫然。
她在崗位上和男人調笑,烏青的嘴唇和濃重的眼線,說話帶有下流的混混尾調。她輕蔑地看了我一眼,說這是她那個不要臉的姐姐的蠢女兒。
後來人們對她的評語往往是自甘墮落、自取滅亡、咎由自取、自作自受。可若世上的罪念惡欲都是「自」己一人萌生、一人犯下就好了,那樣一人獨自承擔也算是公平。
可偏不是。
社會培養理論說過,她們、我們,其實都牽連著更多人。
我們的性格作為均是來自更多人的言傳身教,我們生長變化俱是由更多人的口噴眼蔑規訓得來的,我們為更多人所捏造。
蠻橫的父、躁狂的母,卑鄙的男友、同學的嘲弄在她身上訴諸的暴力便是來自「更多人」的一股決絕的驅逐,把她從光明下攆到了陰溝中,然後她便在惡孽中尋找到片刻歸屬和安寧。
分明是大家一起犯錯,然後她一個人取了滅亡。命運偏心。
去學校的路很長,要走二十五分鐘以上,百貨商場後面,是小吃街。這裡的牛肉粉是我的最愛。
牛肉粉小攤子背後是一條小路,我們班一個男孩家來學校抄近道要經過這裡。我夢見他在小路邊和別人打架。血肉橫飛的樣子似曾相識,他曾現實中和別人打的不可開交。
他說,你憑什麼罵我媽媽。
他的對手說:你媽就是妓女,你媽和兩個男人睡過。
他說:他們是離婚,是二婚。二婚是….大人的事。
爭得面紅脖子粗,口齒卻蒼白異常、無濟於事。
他的對手對侮辱的快感上癮,被打得滿口是血,還要說:離過婚就是和兩個男人睡啊,你媽就是下賤。
他們扭打在一起。
這夢裡的我竟然主動想要袖手旁觀。
我就是希望二婚而被嘲笑的孩子、揍死所有冷嘲熱諷的孩子, 殺了他們,血肉橫飛、挫骨揚灰。
可社會培養理論說了,不是他一個人的錯,是社會沒教好他們,理性上講我們應該去改變教導模式。
可此情此景我又深感全然沒必要費心去教導。
果然人只能對當下做出判斷的。我現在出爾反爾、收回剛才對因小姨而起的些微的偽善的悲憫。
我知道這位男孩,他是我的同學坐在最後一排,學習並不好,總是穿得窮酸、呆頭呆腦、反應很慢。老師也很嫌棄他。
他後來因為學社會人打架砍人去少管所了。
我記得,我們小時候在校門口買一種圓形的卡片,互相砸對方的卡,被砸翻起來的就輸,就要把翻了的卡給別人。我總是輸,他卻很厲害。
有一次我輸了,他沒有要我的卡,反而教我怎麼打。他很耐心地微笑,我再笨他都不急。我想,也許他這樣的人,才會成為一個好老師吧。
不知道他今年此時、在何時何地,還耐心嗎。
課本上的仁義禮智信,記得幾個嗎?還會有一時之善、或一時之憤尚未被瑣碎生活磨平嗎。
然後迷迷糊糊的好像到課堂裡,夢到很久以前的一位女同學。
她臉上掛著甜蜜的微笑。她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哦,你不許和別人說,你要是說了,我們就絕交!
小時候我一直有一個疑惑。老師家長們都說小學生不會有「愛」,所以自然也不能戀愛,你們的愛都是不懂事的喜歡、喜歡都是假的,不是真的愛。
可是小時候看千與千尋,他們外國的孩子七八歲就戀愛。
難道是全世界中只有中國孩子沒有小學生之間的戀愛?
可是我真的很喜歡我們班一個特別漂亮的男孩,我願意為了在他面前表現努力彈琴廢寢忘食,這種熱切和我為爭得在母親眼裡的認可一樣狂熱,情緒的激素流淌在心臟上的感受一模一樣,甚至前者心跳得更快,他如果肯對我笑我嘴裡都會甜。為什麼前者就是假的,不存在的。
我冥思苦想,到底那份灼熱的心情那種喜歡,是存在嗎,還是我的錯覺,我一個人的錯覺嗎,還是大家都錯覺啦?
女同學說:「我喜歡的人其實是陳,你知道吧。」
她竟然喜歡我最喜歡的那個男孩,這感覺就像秘密的胎記被脫下褲子扒開看。我故意賭氣說:「他有什麼值得喜歡的,他又醜、學習也一般般!上次體育課我聞到他汗臭了,他肯定不愛乾淨。」
女同學說:「我還以為你也喜歡他呢,那你不許和我搶!」
我假裝不屑一顧:「我死都不會喜歡這種人的,稀罕和你搶?」心裡卻酸的掉下山楂渣。
他體育課我幫他撿球時候、他說句謝謝、在陽光下露出虎牙我都會偷偷高興,現在卻要為了面子大肆胡說八道詆毀他。
無怪多年以後,人們提起這段往事,我左支右絀、只能用「小時候不懂事,喜歡也是假的」,偷偷搪掩。
在夢裡我恍然大悟:那個一直想不明白的道理有答案了。原來「喜歡是假的」不過是一句被廣泛運用的說辭,用以埋葬所有人心中那個彆扭的小女孩。
可是即便偷偷撒了謊,現實還總是跳出來和我對著唱,從不肯屈就謊言的,它戳穿我並不留情。
因為,明明是長大以後,才再也沒有笑一笑就教我這樣神魂顛倒的人。小時候不懂事、才膽大包天輕易動心墜入欣喜。長大後懂事了,懂得如何把互相體面的微笑蛀成空洞節省力氣,才喪失了感官,再不懂什麼叫喜歡。
大人的喜歡才是假的,大人還撒謊說小孩不懂愛,小孩比大人懂,只是大人比小孩聲音大。這現實叫人難堪。
夢是一個誠實的壞蛋,它夥同現實揭發我與其他大人上下勾結織就的遮羞布。
夢見這個女同學和我打起來,她揪著我的頭髮說:「你為什麼要放學和他一起回家?!」
我心虛地分辯說:「只是碰巧。」
可是我心裡敢說一點都不為此開心麼。
「你不講信用,真不要臉,我要告老師你早戀!」她氣衝衝地走了。
大家哄堂大笑。
我看到姓陳的男生遺世獨立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背對著我們,絲毫不理會周遭的嘈雜。
孩子們起鬨,嘲笑我早戀、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嘲笑我肖想萬分不老實、我在他身後無地自容,而他好像毫無知覺。
或許是他心裡也很忐忑,只是不知道怎麼應對,所以選擇閉口不談嗎?
陽光下的掀起虎牙的微笑在消逝,我心裡此刻萌生的許多汙糟的埋怨拉開陰影侵吞,撕開「順路回家」的糖果包裝殼,抖出嘲笑者們零碎的五臟六腑。
我知道他沒有錯,他也只是袖手旁觀。
不知道他夢裡,是否有一位道德的神明責怪他。
而後夢見刻薄的女老師跟著女同學進來,她像曾經有過的那樣,用窄細的眼睛審視我。
她不用出一言便能否定了我,劃碎了我,踐踏我。
仿佛我想要分辯的嘴臉,就是那乞憐的流浪狗。
主動喜歡人家的人在同學們眼裡就是癩蛤蟆,被喜歡的人就是天鵝。
一個因為喜歡小男孩被檢舉的女同學,在老師眼裡就是猥褻犯,是無恥蕩婦妓女。
「不老實」這罪名足令同齡恥笑、教師驅逐、家族蒙羞、教社會眾人失望。
審判便都在那眼神中,在嘈雜嘲弄鬨笑中了。
如果是少管所的那個同學當老師,他是否會這樣對我?
夢就如此沒頭沒尾地結束了。
那教室中的羞窘仍掛在我醒來後的臉上,紅彤彤像是被狠狠掌了一摑。
「The Last」
這關鍵性的夢發生在故鄉。
美夢與噩夢原初的交集,是童真與卑鄙的開頭。
我知道他們不是純壞的人、吸毒的人、打架的人、嘲諷侮辱的人和錯判的人,他們不是真有多麼歹毒。
甚至他們許多人這輩子逼仄的閱歷、窄薄的存款都不足以支撐他們去明白什麼才叫做真正的奸惡。
他們反而是有無法言說的苦衷和難為。
可是我又恨毒了他們這樣的蠢。
除了將錯就錯鑄成大錯,什麼也改變不了。
然而你看,在他們之外,我們之外。偌大的天地和盤旋的命運、千絲萬縷數落不清楚,爭不明白。更何況這許多交織其中的描述都是夢。是假的。我何必大費周折、虛構文辭。
可既是所見、所感、所聞所觸碰,是真實,我記得下來,我寫得下來,我說得出來,你看得見聽得見它,此刻腦子裡會浮現它,之後你便記住了它。怎麼不真?我怎麼不去爭,怎麼不數。
難保,它不是平行時空的閃爍,是某種神明的啟示或者鬼魂的求救。
這就是偉大的叛軍精神。傳給你了。
莊子說虛浮不定的叫浮生
真實既定的叫人生。
浮生。人生 。
此浮生怎非此人生
《莊子·外篇·刻意第十五》:「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他們生於世間猶如在水面飄浮,他們死離人世就像疲勞後的休息)。
文字/芽芭裡
攝影/芽芭裡
繪畫/羊十
·
特別鳴謝/
羊十提供的插畫
@屁大點事生活分享家塔塔酸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