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宇宙之外,一定還有無數個同樣的宇宙,包含著我們所有可能性的集合。這樣,我們沒有完成的事,就會在某個宇宙裡被完成,錯誤的選擇也會被更正。速度快一些,時間就會縮短;時間縮短,人就能長大得快一點兒!
——電影《狗十三》
曹保平電影《狗十三》
曹保平導演的劇情片《狗十三》,妥妥地,是我心目中的2018年度最佳影片。
無論其他人或平臺對《無問西東》、《我不是藥神》、《無雙》、《無名之輩》、《影》、《海王》、《地球最後的夜晚》等電影持怎樣的評價,都不會改變《狗十三》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因為這部電影觸及到了我們文化中的根本問題。
2013年拍攝完成,被禁五年的《狗十三》,無論在編劇、攝影、演員和導演各個層面,都是一部完成度極高的佳作,它以青春成長和家庭教育為切入點,深入剖析中國家庭倫理中的種種問題,直指中國文化的流弊,堪稱一劑猛藥,醍醐灌頂。
影片取名《狗十三》,「狗」所指的便是和主角李玩的成長息息相關的兩隻寵物狗,名叫愛因斯坦。「十三」,便是指代十三歲的「我」(或者說李玩)。
影片便是從十三歲的「我」(李玩)開始講起……
影片開始,剛滿十三歲的「我」(李玩)對著鏡頭自述她的矛盾(選擇困難),猶豫著要不要選物理興趣小組。但很遺憾,當父親聽了英語老師的建議,說李玩的英語成績拖後腿、拍耽誤升學後,不顧「我」的意見,強行替我報了英語興趣小組。自此,「我」和父親的關係開始出現裂縫。
父親為了哄「我」開心,縫合父女之間的關係,買了一隻小狗給「我」。日久情深,「我」漸漸與小狗建立起了感情,成為彼此的寄託,並為它取名叫愛因斯坦。
但是,好景不長,一次爺爺帶愛因斯坦出門買菜的途中,小狗走失了。「我」不顧家人的感受四處尋找,無果。為了平復「我」的情緒,繼母自作主張在外買了一隻形象酷似愛因斯坦的狗回來,謊稱那就是愛因斯坦。「我」據理力爭,不接受這種指鹿為馬,自此,矛盾升級。
無法排解心中苦悶的「我」,去酒吧找朋友訴苦,深夜未歸。多年未出家門的奶奶擔心「我」的安危,出門尋找,卻找不到回家的路。父親得知,忍無可忍打了「我」,強迫「我」給爺爺奶奶道歉。面對父親的雷霆盛怒,「我」不得不道歉。自此,事情告一段落,也在「我」心中留下了永遠的疤痕。
但是,即便道歉,「我」的心中仍是無法接受假的愛因斯坦,並企圖將其遺棄。因一隻誤闖英語教育的蝙蝠被老師活活打死,而聯想到被遺棄的假愛因斯坦可能遭遇的命運,生出惻隱之心的「我」將其帶回家,重新接納了它。
不久,父親告訴「我」:「我」有個剛出生的同父異母的弟弟,叫李昭。李昭的出現,使我漸漸感覺到:「我」不再是這個家庭中的「意義核心」,在一個更廣闊的家族範圍內,「我」的存在逐漸被邊緣化。
同時,透過弟弟李昭的成長,「我」漸漸看到中國家庭教育中存在的種種問題:打傷了奶奶的弟弟,只要適時地哭鼻子,家人就會因為他年齡小,不但不責備,還要盡力哄他;對愛因斯坦施加暴力,生命的本能讓它生出防禦和攻擊,家人卻全然不問因果,認定這是條「惡犬」……
時間日久,「我」被逼著做一個「懂事」的大人。當我因參加物理競賽獲得全省第一的成績而被保送至高中時,全家人對「我」刮目相看,似乎忘記了我曾經的「不懂事」,盡力滿足「我」的所有要求。
但,身邊幾乎所有人都不曾留意過,自從愛因斯坦走丟後,「我」就再也沒有真正開心過!
「我」的不開心,來自於社會建構和自我建構之間的衝突和撕裂。
關於社會建構和自我建構的關係和衝突,這部電影有幾個非常關鍵的細節需要解讀。
首先是年齡、性別和身體。十三歲,是一個孩子進入青春期的開始。在這個時期,「我」(李玩)的生理和人格都開始發生顯著的變化。在身體層面,影片中,「我」帶著牙套(牙套意味著矯正和規訓)矯正牙齒,胸部也開始發育,女性的第二性徵開始顯現。
在經常對著鏡子查看「我」的牙齒和剛開始發育的胸部的過程中,自我意識也慢慢甦醒和建立,開始想要擺脫家長、學校以及社會的權威和禁錮,渴望獨自探索未知,獨自做選擇。
處在這個時期的「我」,希望擁有足夠的自由自主的空間,讓「我」在自我探索中完成人格成長。在這個時期的「我」,眼神中也經常充滿了困惑,這既是內在矛盾的顯現,也是患得患失、面對人生諸多問題兩難抉擇的結果。因此,「我」才希望存在一個平行宇宙:「我」在這個宇宙中未能完成的某些遺憾,在另一個宇宙中,有另一個「我」去完成;「我」在這個宇宙中犯下的錯誤,也能在另一個宇宙中得到更正。
從人格成長的角度,所謂的青春期,就是一個個體自我建構的關鍵時期。在這個階段,求真(追求真理)是「我」的主旋律。那股抑制不住的衝動,迫使「我」通過這種方式,在堅硬的土地上確立「我」的存在。
這個時期的「我」,渴望自己選擇成長的參照系(因此才有了牆上的艾薇兒),成為一個骨子裡有「內核」的、有真理有是非觀、有良知有價值判斷、有夢想有追求的人……
但是,很遺憾,在自我建構的過程中,剛剛站穩腳跟的「我」,遭到了各方勢力的「追殺」和「圍剿」。
首先,來自於「我」的家庭。父親不顧「我」(李玩)的感受,強行替我報英語班;繼母拿一隻假的愛因斯坦糊弄「我」;堂姐礙於家庭壓力,配合著撒謊;叔伯以愛之名,逼「我」吃狗肉……
其次,是學校。應試教育下,升學率成了核心指標,把「我」逼成考試機器,各科成績都要好,卻不注重「我」的興趣愛好和個性發展。只要考試成績好,老師就有好臉色。
最後,是社會。在酒桌上,父親的「大哥」兼領導詢問「我」喜歡讀什麼書,當我回答說《時間簡史》時,對方居高臨下地嘲笑「我」讀的是小孩子的書,並拿出孔子「逝者如斯乎,不舍晝夜」這樣的至理名言,強行扭曲物理學上時間的概念——全社會,只剩人生學問,毫無科學精神。
這個時期的「我」,最深刻的矛盾,並不在於對愛的理解,而是社會建構和自我建構之間的衝突。兩股力量拉鋸著不可調和,成為籠罩在「我」心頭揮之不去的烏雲。
拋開電影本身,我們經常會聽到家長在抱怨:「我們那麼愛他,做這些還不都是為他好,他為什麼就不能體諒一下我們?難道我們還會害他不成?難道愛也有錯?」
《戰國策》中說:「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何為「為之計深遠」?並不是為他包辦一切,使他成為一個人高馬大的巨嬰。如果你確保你能活得比孩子命長,可以白髮人送黑髮人,我不反對你包辦一切,把他當作你的寵物來養:根據你的喜好隨意「裝扮」他,定時給他餵食,拴著繩子帶他遛彎……
但是,人的存在是有時間性的。身為父母,我們時刻要想到:我們遲早是要死的。這個世界,終究要交給我們的孩子去打理。在那個將要到來的、我們已經無能為力的世界,新崛起的孩子們,不可能完全憑著我們的意志去生活,他們有權利自己賦予他們的人生以意義。
「為之計深遠」的父母之愛,其前提就是要有勇氣去面對那個沒有了「我」的世界。沒有了「我」,萬物依舊生長!當此時,我們才學會放手,學會目送,學會祝福,學會告別!
回到電影,當父親得知深愛的女兒李玩在物理競賽中獲得了全省第一,並親眼看著女兒在酒桌上吃下那塊紅燒狗肉時,他終於覺得女兒長大了,懂事了,出息了。
物理競賽得獎,諭示著孩子的「業務能力」過硬,將來有能力憑著一技之長,獲得生存權;不露聲色地咽下叔伯們「賞賜」的紅酒和狗肉,意味著孩子不再以自我為中心,已經懂得體會他人的感受,維護場面上的和諧與穩定。
在幾輪的波折之後,通過「規訓」與「懲罰」,父親終於調教出了一個滿意的女兒,合乎「中道」,一言以蔽之——「懂事」!
在中國的文化傳統中,每一個個體,自呱呱墜地起,就置身於人群(家庭、國家、社會、「天下」乃至全人類)中;只有在這個想像的共同體中,個體才能體現自身的存在和價值。因此,所謂的「懂事」和「會做人」,則更多是強調懂得怎麼維護人際關係,怎麼維持表面的和諧與穩定。而至於所謂的真理、是非、矛盾,往往是視而不見的——並不是不存在,而是選擇性地「沒看見」。
在我的心中,對「懂事」則有另一層理解:我原諒了我和這個世界的不完美,我接受了人生中必然會不斷湧現出的遺憾(或缺憾);但這並不代表我不去追求真理,不堅守是非對錯,不正視矛盾的存在;相反,我深刻地明白,正是因為我追求的真理,堅守的對錯,內在的矛盾,捍衛的良知,守護的價值觀,才昭示著我的存在,體現著我的唯一性和意義。
在這裡,「懂事」意味著有原則有底線的和解,但並不意味從此沒有了「我」。
電影《狗十三》的英文名叫「Einstein And Einstein」,直譯過來便是「愛因斯坦和愛因斯坦」。
在影片中,「愛因斯坦」這個符號,有著好幾個維度的意象。
首先,它是歷史上著名的物理學家愛因斯坦。他創立了相對論。在物理學上,他擴寬了人類對宇宙存在的理解,使人類意識到:我們的世界,除了人事紛爭,還有浩瀚的星空和無窮的真理等著我們去探索。
其次,它是科學和真理的象徵。中國的文化中,自從融合了道家和佛學的精神,便不怎麼追求真理了,不但不敢為天下先,還要破除「我執」。因此,在儒家思想定為一尊的時代,有獨立意志和自由訴求的人,要麼尋一處桃花源歸園田居,要麼泛舟遊於江湖,在沒有了「我」的世界裡,悠然見南山,感受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享受那份「本來無一物」的寧靜、豪邁與灑脫。但我始終想問:沒有了「我」的範蠡、陶潛、蘇東坡和慧能法師們,真就如他們所說的那麼灑脫自得嗎?
科學並不等同於真理,但科學有追求真理的衝動和決心。當東方的文化和哲學成為失意者的避風港的時候,以愛因斯坦和物理學為代表的真理派,仍在孜孜以求。這大概便是李玩心中理解的那個「平行宇宙」。當有一個「我」(李玩)迫於各種壓力在求和,在平行宇宙中,則必有另一個「我」孜孜不倦在求真。
第三,是虛與實、真和假的對照與互文。影片中,作為寵物狗的愛因斯坦,實際上有兩隻:一隻是以「我」(李玩或者說主體)的意志命名的愛因斯坦;另一隻,是以繼母(權威或他者)的意志命名的愛因斯坦。
起初,在「我」的心中,固執地認為,只有以「我」的意志命名的那條狗,才是真的愛因斯坦,才和我的生命有內在聯結。但是,外界並不在意「我」(李玩)的這份執著,甚至試圖篡改「我」的記憶,扭曲「我」的信念。當並未經歷故事前半段的弟弟斬釘截鐵、意志堅定地說:「爸爸說這就是愛因斯坦」時,想必「我」(李玩)的心中定是充滿了無從解釋、無法解釋的無奈和痛苦。
「我」不得不面對這樣一個事實:當權威無法篡改「我」的記憶編碼的時候,指鹿為馬、三人成虎、「真作假時假亦真」,已經由不得你在堅守所謂的真理了。
到這裡,所有人都不得不面對康德時代提出的一個問題:誰才具有為萬物命名的權力?權威該不該尊重歷史和事實?
隨著劇情的推演,動了惻隱之心的「我」(李玩),看著這隻以假亂真的愛因斯坦所受的諸多不公正、不人道的待遇,聯想到自己的命運,終於不再糾結於它是不是真的愛因斯坦,以自憐和憐憫之心,與它建立起了生命內在的聯結。
順便說一句,對照和互文,是這部電影的主創刻意使用的一種突出主題的表現手法,其痕跡隨處可見。
影片中,主人公取名叫「李玩」,在爺爺眼中,這個名字是隨便取的,卻一不小心暗合了玩世不恭、不務正業的嫌疑,也是一種邊緣化的存在。堂姐取名「李堂」,有堂堂正正之義,符合主流文化的訴求,是個從小就很懂事的存在。姐妹倆在成長過程中,也表現出兩種不同的狀態,李玩總是有意識地堅持自我,確立「我」的存在和意義;而堂堂正正的「總得喜歡誰」的李堂,則懂事地在不同的關係中穿梭。
弟弟李昭的名字是爺爺親自取的,「以其昭昭使人昭昭」,有光明正大之義,既寄託著父輩們的期望,也代表著(假以時日,成年以後)某種「橫行無忌」的權威。這樣一種自信自負的力量,在一個著意維護表面的和諧與穩定、而不講是非對錯的世界裡,哪怕在他小時候打了奶奶虐了狗,長大後濫殺無辜、禍國殃民,人們也不會覺得他犯了錯,更不用談什麼懲罰。
由於某些眾所周知的原因,這裡不著意展開去分析李堂和李昭兩個角色的問題。回歸主題,從某種意義上,李堂和李昭,便是平行宇宙中的另一個「我」(李玩):李堂的存在,填補了「我」在社會關係中的缺陷;李昭的存在,是邊緣化的「我」,如何面對意義核心的「我」!
拋開平行宇宙,越過虛與實、真與假的煙霧和迷障,我們逐漸進入到「愛因斯坦」這個符號所承載的另一層更深刻的內涵:愛因斯坦投射的,是「我」(李玩)心中那個內在的小孩。
自我與他者,主體與客體之間,如何建立起生命的內在聯結?主要靠共情與同理。
「我」(李玩)在艱難的自我建構之路上,遭遇到各方勢力的圍追堵截,在與外界強大的力量博弈和鬥爭的過程中,「我」節節敗退,丟盔棄甲,身心俱疲……
此時的「我」,多麼希望自己的執念和感受被身邊至親至愛的人看到、觀照到;多麼希望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房間,呼吸自由的空氣;多麼希望自己被這個世界溫柔以待!
愛因斯坦那雙可憐巴巴的眼睛,與「我」四目相交時,兩個生命早已融為一體,共同呵護那個內在的小孩,輕聲對自己說:「別怕!」
影片中,「我」發了瘋似地哭著尋找丟失的愛因斯坦,尋找的並不僅僅是一隻寵物狗那麼簡單,而是在苦苦尋找那個走失了的「自我」和內在的小孩。
當觀眾看到影片中的李玩六神無主地尋找,以及被強權扭曲的命運時,他們心疼和同情的,並不僅僅是影片中的角色,而更多的是自己——是自己那個同樣渴望被關照、被呵護、被溫柔以待的內在小孩。
從這個層面上說,幾乎所有的藝術,無論風格和形式如何創新和變化,都要面對一個基礎而普遍的命題:其作品如何與受眾產生共情與同理;如何觀照與呵護受眾靈魂深處那個內在的小孩。
在這一層面上走進那些人類歷史上傑出的藝術家,無論是達文西、米開朗琪羅、屈原、李煜、高更、梵谷……還是莎士比亞、弘一法師、楊德昌、賈樟柯、許鞍華……他們或多或少都有一種宗教家的情懷和使命。
真正意義的「救苦救難」,既有生活、物質、經濟層面的,也有人格、心靈和文化層面的。對於當下而言,文化層面的革新,顯得尤為重要!
不知是主創有意為之還是巧合,電影《狗十三》的故事場景,被設置在陝西西安——孕育中國傳統文化的搖籃。
回溯歷史,陝甘寧地區,位於黃河流域,中原腹地,黃土地上獨特的地理與風貌,孕育出華夏文明的雛形,自殷商時期起,便一直處於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及至唐朝,到達巔峰。
十三朝古都西安,如此厚重的歷史文化傳統,既是優勢,也是負擔。在一個革舊鼎新的時代,它始終左右兩難,處在深刻的矛盾和撕裂的狀態中。
影片中的「我」(李玩、李堂等新生代、新新人類),講的是標準的普通話,學的是國際語言英語,認知的邊界是浩瀚的星空和平行宇宙;而「我」的父輩和爺爺奶奶們,講的是地道的陝西方言,奉行的是「慈」、「簡」和「不敢為天下先」,覺得「書讀得越多越孤獨」。
語言的差異,確立了兩代人之間邊界,彼此之間漸行漸遠,成了一座座孤島。
面對兩座孤島,作為觀眾的我,在觀看影片時,始終有一個疑惑:到底是什麼原因,驅動著父親執意要把女兒塑造(或者說「規訓」)成他理想中的那個樣子?
在父親忍無可忍,打完女兒,第一次落淚中,我理解到,那是因為愛;在音樂《再回首》響起,父親回憶起往事潸然淚下,哭著說:「我不是個好爸」時,我理解到,那是歷史和文化的慣性使然。
一個傑出的創作者,並不止步於呈現人性單向度的光輝或醜惡,而是層層推進,不停地探尋現象背後的根源和機制。
「我」(李玩)的父輩們,是那個物質匱乏、政治動蕩的時代的倖存者。恩格斯說:「人是社會關係的總和」,在他們身上,始終帶著那個時代深刻的烙印。
為了在那個「人相食」的殘酷時代活下來,他們反覆受錘,被家庭倫理、社會關係、政治浩劫逐步塑造成一個聽話、服從、「懂事」的人,甚至「自我閹割」,以此換取生存權。這樣的倖存者,本身就是不幸的。
到了新時代,因為缺乏文化自覺,他們又從受害者變成了施害者,不由自主地把傳統文化中的流弊和遺毒,施加給了下一代。影片中,盛怒之下的父親打罵女兒的那個場景,總讓觀影的我聯想起某個時期的殘酷畫面。
這時,我不禁會問:作為弱小的個體的「我」,如果不斷地讓渡權利,任由他們施害,其結果會如何呢?
我不由地想起了另外三部電影:《獨立時代》、《不成問題的問題》和《一步之遙》。
楊德昌導演的《獨立時代》,其女主人公琪琪,恰似平行宇宙中,沒有了「我」之後,進入社會的李玩,她在家庭、社會、職場等人際關係中處處誠心實意地為他人著想,卻不敢越雷池半步為自己而活。但這樣的討好型人格,無論她做得再好,仍舊有人覺得她是裝出來的,只把她當作社會關係中的玩物,而不是獨立自主的、值得尊重的個體。而她自己,也始終處在困惑和分裂之中,如行屍走肉般生活在這個充滿荒誕的世界中。
琪琪這個角色,就是最近蔡康永批評的那個人見人愛的「溫暖」的林志玲的真實寫照。
電影《獨立時代》
而由梅峰導演的、改編自老舍的同名小說的電影《不成問題的問題》,其主人公丁務源(範偉飾),則是平行宇宙中,小則掌管一個企業,大則管理一個國家,作為管家或職業經理人的「我」(李玩)。身為一個職業經理人,丁務源的業務能力和經營能力並不強,其受聘經營的農場連年虧損,但他卻擅長處理人際關係,懂得怎麼維護場面上的和諧與穩定,費盡心機調動各種力量,趕走了前來取代他的改革派尤大興,像不倒翁一樣,風雨不動安如山。這樣的人,小則禍害一個農場,一家企業,大則禍國殃民。德之賊也,竊鉤竊國!
當社會普遍存在像李堂、琪琪和丁務源這一類人的時候,則進入了《一步之遙》那個娛樂至死的荒誕世界。事實上,一味求和、不敢求真,恰恰是荒誕的根源!
姜文自編自導自演的《一步之遙》,其身為八旗子弟的主角馬走日,在一開始,就面臨著一個兩難的選擇:是主動自我革命,還是坐以待斃,等著被革命。馬走日的心裡,自然是傾向於緊隨時代潮流自我革命的。但我命由天不由我,兩罈子酒下肚(理解為被民族主義衝昏了頭腦),一覺醒來,辮子被人絞了(被動革命),從此開啟了他荒誕的一生:在《讓子彈飛》中,好不容易站起來了的那個「我」,也被打折了腿,滿地找牙。
電影《一步之遙》
在娛樂和金錢交織的世界裡,馬走日和項飛田玩得不亦樂乎,如魚得水,用泡沫和傳聲筒向全世界催眠,人人都沉浸在虛幻的快樂中。
但,當有一份真摯的愛情擺在他面前時,他卻像一個沒長大的孩子(事實上,他也是真的沒長大),不敢面對,不敢承擔。
慶幸的是,完顏英(舒淇飾)的死和武六(周韻飾)的愛,促成了馬走日的自省與自覺。但在一個普遍渾渾噩噩、殺人誅心的世界裡,迎接他的只有如喪家之犬般的命運:東躲西藏、四處流竄!
每當他試圖站起來喊「我是誰」、「我在哪裡」這樣的問題時,遠處(集體無意識)總有槍聲響起。「我」(革命者)射出去的子彈,飛了那麼久,毫無徵兆地射向了自己(每個個體或普通百姓)。
由於沒有思想啟蒙和文化自覺,革命者射向土豪列強反動派們的子彈,在穿越時間和空間的過程中,拐了個方向,射在了他要解救的人民身上,最終釀成一場更廣泛的浩劫。
《狗十三》的故事發生地,是傳統文化最根深蒂固的陝西,在尋根文學領域,曾誕生過兩位文學巨匠——陳忠實和賈平凹。
陳忠實的《白鹿原》,以書寫民族秘史的勇氣、擔當和決心,記錄下變革之初,農耕文明的中國孕育出的根深蒂固的宗法社會,是如何被一點點撕裂開來,並逐漸被瓦解,而後迎接那個即將到來的工業文明和世界融合的潮流。
電影《白鹿原》
賈平凹的《秦腔》,則是黃土地上老秦人的吶喊。在這片土地上,老秦人以蒼勁有力的歌喉,確立生命的存在和尊嚴。
而他的另一部作品《廢都》,則更向前推進一步,集中表現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在青黃不接的空隙中,在百廢待興的廢都,知識分子群體的精神空虛和文化荒蕪。
但是,面對荒蕪和荒誕,擁有文化自覺的他們,並沒有一直沉淪下去,而是選擇了逃離和尋找。小說《廢都》的結尾,莊之蝶們背上行囊,走進火車站,奔向詩和遠方,開啟了新一輪的啟蒙運動。
已經出走的娜拉,已經上路的「我」(李昭、李玩、李堂等新新人類),該如何走完這一程?
首先,不問西東,以普世價值觀為根基,以文化自覺為原則,憑著直覺,一路向前。人類歷史走到當下,早已模糊了東西方文化之邊界;兼容並蓄,各取所長,「萬物皆備於我」才是王道。最近媒體上流行著《國家寶藏》之類的節目,其意在弘揚中國傳統文化,建立文化自信和民族自豪,但我覺得,那都只是形式和皮毛,甚至是畫地為牢。沒有自由、平等、博愛、相互尊重等普世價值為前提,沒有文化自覺和批判性思維,所謂的文化自信,極易演變成一場文化自大和文化狂熱,甚至是文化浩劫!
其次,以身體為窗口,開啟自我探索之路。歐洲從文藝復興走向思想啟蒙,除了商品經濟和自由貿易的發展,雕塑和繪畫這兩種藝術形式也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究其原因,是雕塑和繪畫,加深了社會對身體的認識,開啟了自我覺醒和自我建構的大門。中國傳統的繪畫和書法,既不重視透視法,也不注重人物細節和刻畫,逐漸走向山水畫,把自我意志消融在江河湖海的留白中。這種寫意不寫實的傳統,對生命個體的自我塑造,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如何探究自己身體的奧秘?從 「性」 教育和自我解放開始!
性與身體密切相關,卻不止步於身體。對於孩童而言,越早展開性教育,越有助於孩子的自我覺醒和自我建構,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人。
對於成年人而言,自我解放是重構自我、獲得新生的窄門,也是必由之路。自我解放並不等同於濫交,而是要把原先由社會建構起的性觀念、性意識和性文化展開深度地復盤,重新建構起獨立自主的性意識和性權力。身體即政治,在自憐自愛自立的基礎上,每個人都有權力自主地支配和使用自己的身體。學會自主支配自己的身體,對人格塑造也有著極深遠的意義。
電影《大唐豪放女》
最後,真誠地面對自我,悅納自我:不害怕困難,不迴避孤獨,不畏懼重構。思想啟蒙(認知革命)和自我建構之路,註定了是一段極為私人的旅程,你只能獨自上路,他人永遠無法代勞。在路上遭遇的困難和孤獨,也只能由你一人獨自承受。呵護好內在的那個小孩,它會使你更強大。同時,這段旅程一旦開啟,便永不回頭。它將會持續一生,在每個不同的階段,我們都要有勇氣和決心推翻之前建立起的那個「自我」,建構起新的「自我」。不斷地死去,不斷地重生,循環往復,苟日新,日日新。
誠如尼採所說:「在自己身上,克服這個時代!」一個人,也可以擁有一場劃時代的啟蒙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