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愛看電影,而且在我從事的藝術史的工作當中,到19世紀末以後,電影變成我講藝術史裡面非常重要的一環,所以,我想推薦自己最喜歡的三位導演,他們的電影都從不同角度討論人性價值,帶給我很多思考。
我要談電影,卓別林大概是我第一個要推薦的導演,因為他是人類電影史上比較早期的一個範例。
在早期還沒有錄製聲音的默片時代,卓別林的電影系列中,可以連接到人類最早的電影,作為一個新的媒介,它藉助了很多戲劇的源流。這是我第一個推薦卓別林的原因。
也許看過《小孩》和《摩登時代》的人會發現卓別林的電影有很強烈的社會批判性,只是他用喜劇,很溫和的形式出來。
這些電影的背景是50年前的美國,可卓別林後來的下場是被美國驅逐出境,他的罪名是「共產黨」,他的後半生大多都在歐洲,在他去世前,美國好萊塢奧斯卡頒給他「最高榮譽獎」,等於是全美國向他的致歉。
我們看到一個藝術家在他的一生當中,由於關心窮人,關心受苦的人,而被自己的國家誤解。
在卓別林的時代,默片很重要的是一個個人的風格的完成。所以我們看到卓別林在所有的電影裡創造了一個城市流浪漢的角色,永遠是一個穿著破褲子,戴著一個破帽子,然後撿來的手套,手上拿一個拐杖的卓別林。
他們其實是一些很頓徹了生命的虛無性的某一種人。他們不想去工作,有一點反叛人類的文明,反叛這個城市裡面的機械化的工作,然後他喜歡到處流浪,喜歡很閒散的生活,可是他又有很善良的心。
《摩登時代》的時候更明顯,他在裡面扮演一個工人,八小時上班打卡,最後呈瘋狂的狀態,非常有趣!離現在五十多年以前,他就已經提出來人類不斷為了工作而工作,為了賺錢而賺錢的生活的一種危機性。
他常常希望在這個已經越來越盲目化、機械化的城市裡找回一點點的溫暖。所以賣花女出現的時候總是有一個很浪漫的音樂做背景樂。
流浪漢則是這個城市是一個孤獨的人,他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當中,那些頑童會拿他開玩笑,用石頭丟他屁股,他也會撿別人丟的菸蒂抽,幾個小小的動作,就把他的個性詮釋出來了。
他的每一部戲都是用這個演員、這個角色的眼睛在看這個城市當中芸芸眾生的狀況。
卓別林從頭到尾看世界的方法是完全一致的,就是透過這樣的一個很卑微的,寄居在城市邊緣,對人保有同情心的一個流浪漢,去看世界所發生的一切,他卻想要帶給人間一點溫暖的美的東西。
他想表達的是這個城市逐漸冷漠,人跟人越來越不關心彼此。卓別林一直想找回人性,想在這個大城市當中找回一種人,還可能存有人與人之間溫暖的東西,這變成了卓別林最大的夢,最完美的一個夢。
溫柔的人生
瑣碎
小津安二郎一直是很「日本」的導演,除了日本人以外,他很少在國際上被提到,即使日本在二次世界大戰以後,他也被當成是一個很平凡的導演。
他的電影有點像連續劇,所以當時也沒有人重視他,現在越來越受到全世界的重視,而且地位越來越高,甚至超越了黑澤明當時的影響力。
黑澤明是以非常偉大的方式在談偉大,而小津安二郎是以非常平凡的方式在談偉大。
小津安二郎的電影裡的人物都是同樣的名字,永遠就是家庭瑣瑣碎碎的事情。這樣的電影很難敘述故事,因為故事本身不重要,而是人在物質轉換的過程中最溫暖的一些東西被他找到了。
比如《晚春》和《秋刀魚之味》是同一個故事,講述了在戰後的日本,一個年老的父親帶著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兒獨自生活,鄰居會講這位父親的閒話,說他自己怕寂寞,不讓長大成人的女兒去相親……
父親聽到這些議論後,就開始找家裡的親戚,幫女兒安排相親。
電影中有很長的一段在描述相親的過程,他們去吃飯,去歌劇院看劇,最後是父親睡著的畫面。
鏡頭切到結婚前一晚,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父親和女兒有一搭沒一塔的對話,一直到早晨天亮。
女兒像往常一樣為父親折好了洗臉的毛巾,擺好牙刷,擠好牙膏。這是她重複了二十多年的工作,今天是她最後一次做。一個慢鏡頭把父女之間的親情的儀式感,表現得淋漓盡致。
《東京物語》看了很多遍,依然是我很喜歡的一部電影。這部電影講一個生活在都市裡的三個子女,想要照顧年老的父母,於是把他們從鄉下接到東京,但子女因為工作忙碌沒辦法陪父母,於是分配好時間分別陪伴父母。
但有一天,因為公司臨時有事,父母不小心在東京迷路了。為了避免這樣的事情再發生,孩子們商量讓父母參加一個旅行團。父母因為旅行團太吵鬧,沒辦法睡好覺。最後還是選擇了坐火車回鄉下。
母親去世的時候,孩子從各個地方趕回來,一起守在母親的靈堂。
小津安二郎的電影一直在描述人生中必經的兩件大事——結婚、死亡。這是我們每個人都要面對的事情,人生就是這樣,沒有大的波瀾起伏,經歷了長輩的死亡的同時,孩子們也在經歷成長。
他用一種很溫柔的方式,講述著這樣平凡而溫暖的人間日常。像一杯清茶,淡淡的,卻能細品出香味。
小津安二郎一生孤獨,我曾去過他的墓地,一塊黑色的大理石上沒有任何信息,只有一個「無」字。我想他把人生和死亡看做是一場虛無,來的時候一無所有,到最後也什麼都必要帶走。
黑澤明是很早期西方社會轉型過程當中提醒人性的導演。黑澤明看生命的態度非常的嚴肅,或者非常的沉重,所以我們在他的世界裡,看到了日本美學裡的絕對。
我覺得日本的美學指的是他們的一種生命態度,比如說櫻花短暫的盛放和凋零的過程,是日本美學非常特殊的一個形態。因此,日本在審美上一直是走極端的,在某一個意義上,這種審美不是激情,就是絕望,毫無中間的妥協的餘地可言。
他作為一個抵抗日本傳統美學的導演,後來受到很多中國儒家、俄羅斯的人道主義的影響,《七武士》整部電影都在講知識分子,而《蜘蛛巢城》是改編自莎士比亞的一個劇本。
《羅生門》是芥川龍之介的同名小說,因為他覺得人活著沒有什麼意義,所以他在《竹林中》《羅生門》這兩篇小說中都是把人性剝開來去批判人性,他在自己37歲的時候認為最好的藝術品應該是自己生命的表達,於是自殺了。
黑澤明在年輕的時候一直喜歡芥川龍之芥,但也一直想要抵抗芥川龍之芥,他覺得人活著應該要有些意義。
於是,他努力地想把這兩個小說拍成他的電影,但把結尾從絕望改成了希望,所以這個電影一直到現在感動全世界的人。
電影透過一個很絕望的結局,也許裡面的所有人都是沒有意義的,可到最後他要用宗教佛學的力量,借著一個廟宇門底下的一個和尚用嬰兒傳遞的訊息去把人性從絕望轉變到希望。
《羅生門》這個定義本身就是一個推理過程,武士被殺了在法官的審案子的過程中不斷的去推理,想要推出事件的真相。從審判者和被審判者的角度,我們可以看出生命的脆弱之處,真相好像永遠無法得到真正的回應。
電影的結尾,我突然明白,也許黑澤明是希望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變成被審判者。
我們每一個人都可能有機會面對著另外一個人講自己的真相,而我們大概都掩蓋的一些東西,其實沒有一個人可以把自己生命裡面全部原原本本的,不管在意識的狀態,或者潛意識的狀態裡面,完完全全地呈現出來。
生命是屬於個體的,是有所保留的。推理小說是一個假象推理的結局是審判,而這個審判從劇中人的審判,最後轉成觀眾自我的反省與批判,到最後找到救贖。
從卓別林到黑澤明、小津安二郎,我看到了不同的人道主義的共同祈望:無論你身在世界哪個地區,人與人之間有基本的同情,快樂或者富有,苦難或者孤獨,都應該有一種關心。
我想,這樣的電影,才能給予我們安慰與鼓勵,同時也會提醒我們,在物質的追求中,別忘了照顧自己的內心,珍惜身邊擁有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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