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秦腔話滄桑
三秦大地,乃至整個西北,最能詮釋秦風秦韻的劇種,就是渾厚大氣、高亢激越的秦腔。
悠悠文明古國,尤其是漢唐以後,《三字經》《百家姓》,是懵懂兒童的文化啟蒙;戲曲,則是他們的音樂啟蒙。在鄉下農村,音樂啟蒙甚或要早於文字啟蒙,孩子們還躺在母親的襁褓裡,就開始欣賞舞臺上的鏗鏗鏘鏘了。特別是在大西北,秦腔舞臺上的一陣亂彈,即使你躺在五六裡外的炕頭上,也會心潮澎湃,熱血沸騰。
實際上,戲曲不僅僅是音樂的啟蒙,也是文化與藝術的潛始啟蒙。四五歲的孩子,未入私塾,卻先會唱戲,背戲詞似乎比詩歌古文更容易一些。甚至有些人,一輩子都沒進過學堂,卻能把大段大段的秦腔戲,唱得有板有眼,情真意切……秦腔在人們生活中的地位,不僅僅是愉悅心情,也不僅僅是高臺教化,向良從善,而是更具有開智修慧、豐盈民族精神素養的重要作用,它是華夏文明藝術長河中重要的一脈。
黃河流域是中華文明的發祥地,也是戲曲藝術滋生的產床,孕育了北方豐富多樣的地方劇種。長河奔騰,澎湃著西部民族強悍驍勇、一往無前的英雄氣概;十三朝古都,積澱了戲曲文化曠古旋律的厚實底蘊。在社會教育、人文思想等方面有著不可替代的啟蒙與回灌作用。人文的血脈,地域的風情,從秦腔的源起就賦予了這一社會作用與歷史使命,也奠定了秦腔恢宏質樸、悲愴豪放的底色。
縱觀中國百年積弱百年積貧之曲折歷史,秦腔一直是西部人民精神文化生活的主流,尤其在物質與文化雙雙匱乏的廣大農村,被大家津津樂道。每一次演出,都是鄉民的一次集體盛事。
從迎神賽會到年節歡慶,從祝壽慶生到紅白大事,秦腔的旋律,覆蓋了三秦大地的村村落落,浸潤著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在民間大大小小的舞臺上,戲曲文化始終把持著主角的獨特地位。它用鮮活的戲曲故事,鮮明的舞臺形象,表達普通老百姓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啟迪民眾,弘道養正,被譽為民族文化的活化石。也因此在物質文化繁榮昌盛的今天,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著名文化學者孫見喜先生,在他的《蕉皮論語》中說:一個劇種,就是一方百姓的精神圖譜。古老的秦腔,就是西北民眾集體性格與地域文化的藝術呈現。風風雨雨幾百年,傾注了三秦父老幾輩輩的心血和感情,「九次蒸煮,八次發酵」,才打造成今天絲路文化的特色名片。
古韻秦腔,滄桑百年。在風起雲湧的浪潮中,起起落落,生生不息,卻始終操守本色,矢志不改。在一腔一調、一招一式中,滋養著中華民族端正、曠達、堅韌硬朗的浩然之氣。一方小小的舞臺,豪情滿懷,演繹著人間的世態百相,傾訴著歷史的紛繁與滄桑……
秦腔,起源於陝西、甘肅一帶,在中國古代文化經濟中心——長安,汲取天地之靈氣,人文之骨血,生長壯大,具有深刻的歷史淵源與厚重的文化背景,歷經一代代文人樂人,和普通民眾的藝術精神溶鑄,逐漸凝練成形。
周代以來,關中地區就被稱為「秦」,秦腔由此得名。因以棗木梆子為擊節樂器,又叫「梆子腔」,也稱「亂彈(tai)」,民間叫「大戲」。
清朝是秦腔的繁盛時期。清初,北京戲曲舞臺最盛行的還是崑腔與京腔。到了清朝的乾隆年間,社會穩定,經濟文化繁榮發達,各省的地方戲曲,借著給皇帝或皇太后祝壽的名義,紛紛進京獻藝,一時間,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因為劇種很多,為了「正名」,戲曲開始被分為「花」、「雅」兩大部分。「雅」部專指崑腔,「花」部指崑腔以外的包括秦腔、京腔在內的各地方戲曲劇種。
元明時期的秦腔戲班,基本是私人家庭戲班,但那時候秦腔已經流傳到了南方,有明朝的手抄本《缽中蓮》為證。
秦腔的第一個鼎盛時期,應該是清朝乾隆年間。那時候,許多地區都有秦腔戲班,僅西安地區有模有樣的秦腔班社就多達36個。同時,也有不少文人墨客有關秦腔的筆記,流傳後世,如《秦腔論》《影戲論》《燕蘭小譜》《秦雲擷英小譜》等。
乾隆年間,秦腔名伶魏長生,皇城獻藝,以其精湛的演技,俏麗的形象,獨具魅力的聲腔,名滿京師。據史料記載,「魏旋風」席捲京都,藝人們紛紛改學秦腔,京城六大班,幾乎無人問津。
飲譽京華幾年後,他又南下揚州,在蘇杭一帶,攪起了一股「魏三熱」(排行老三)。由於他「善於傳情,動人傾聽」,秦腔戲臺下,觀眾爆棚,就連江南眾多伶人,也趨之若鶩。魏長生的江南之行,刷新了秦腔藝術的新紀元,也拉開了秦腔劇種風靡大江南北的華麗序幕。
人常說:十裡不同風,百裡不同俗。從唐宋到明清,在陝西境內,因地域文化的些許差異,秦腔的發展逐漸分流成四路。西安地區的叫中路秦腔,也稱「西安亂彈」;西路是關中鳳翔一帶叫「西府秦腔」;關中的東府同州地區(今渭南大荔一帶)叫「同州梆子」,為東路秦腔;流行於南路漢中地區的秦腔,演變為漢調桄桄。當然,除了漢調桄桄,其他三路現在都融為一體了。
在中國戲曲文化蓬勃發展的歷史進程中,有一位皇帝功不可沒,值得一贊,他就是被梨園界尊為「祖師爺」的唐玄宗李隆基。
因為他在皇宮,曾專門設立了音樂機構——皇家教坊,請專業人士培養樂人演員。因為教坊地址選在近于禁苑的梨園,即皇宮裡開滿梨花的園子,所以叫梨園。演員被稱為皇帝弟子,同時因地處梨園,也被稱為梨園弟子。
梨園弟子既演唱宮廷樂曲,也演唱民間歌曲。這也就是唐玄宗被戲曲界尊為「梨園祖師」的原因。所以,各地修建的「老郎廟」裡,敬的都是唐玄宗,劇社舞臺後的右側,也都供奉著李隆基的牌位。
西安梨園界的「老郎廟」,就在騾馬市,修建於乾隆四十一年(1776),正好在著名秦腔劇團「三意社」的對面。每年的農曆八月初五,是李隆基的生日,三意社的社長耶金山,都要帶著全體弟子到「老郎廟」,焚香祭拜,祈禱祖師爺護佑劇社一帆風順,平安吉祥。民國後期,西安的「老郎廟」變成了「梨園會館」,相當於今天的劇協。
中國戲曲史,把唐玄宗譽為帝王「知音律者第一人」。他少時就頗具音樂天賦,六歲便扮作女孩子,登臺給武則天表演歌舞,是武則天最讚賞的一個小孫子。一生酷愛鼓樂舞蹈,吹拉彈唱,樣樣精通,由他寫就編排的《霓裳羽衣曲》,成為燦爛千年的經典,自然就順理成章了。
李隆基在位時,梨園的著名樂師李龜年,原本就是陝西的民間藝人,他所作的《秦王破陣樂》稱為秦王腔,簡稱「秦腔」,這大概就是最早的秦腔樂曲。初始的秦腔唱詞,以關中方言為基礎,多為七言句子,後受到宋詞的影響,融合了詩、詞、曲的語言與音樂特點,從內容到形式日臻完善。
秦腔唱詞的詞格有「二、二、三」格的七字句,有「三、三、四」格的十字句,也間有五言句和長短句式。大多講究押韻,上仄下平,合十三轍。在秦風唐韻的薰染浸潤中,典雅大氣的秦腔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聲腔風格:依字行腔,以腔帶字,吐字歸韻,圓潤灑脫,鏗鏘悅耳,意蘊深遠。這也是秦腔唱段廣為流傳的主要原因。
明代中葉以後,秦腔以其成熟完整的表演體系,逐漸流傳全國,對各地的劇種均產生了不同程度的影響,被譽為北方梆子腔的鼻祖。許多地方劇種,都或多或少地融入了秦腔的精美元素,如今京劇中活潑歡快的西皮流水板式,就源自於秦腔。
作為西北的古老劇種,它在全國的流傳十分廣泛,可以說遍布東西南北。西北,沿著絲綢之路,走過甘、寧、青、新,流入四川;東路流入山西成為晉劇,河南成為豫劇;北到京、津、冀;南到鄂、湘、浙、皖、粵、桂。據清代有關史料統計,當時除東三省外,其他各省都留下了秦腔或深或淺的歷史足跡。
在各個劇種縱橫交錯的流變過程中,秦腔與其他劇種以及民間文化藝術,相互融合,逐漸遞變。各地方劇種也均以本地語言、民俗為基礎,經過碰撞、滲透、吸納、沉澱,突出自己的地域文化風情。尤其在北方,在秦腔的影響下,形成了多種多樣的梆子聲腔劇種。那麼,從元代至清朝中葉一直興盛的秦腔,在各地的流行地位,就被逐漸替代,日趨縮小。到了清末,秦腔又演變成流行於西北一帶的地方劇種了。
秦腔的表演風格,剛柔相濟,程序嚴謹,卻極具誇張性。它的唱腔高亢粗獷,清麗柔和,渲染著西部民族豪爽的個性與遼闊的地域風情。就其唱腔特點來說,基本包括「板路」和「彩腔」兩個部分。
「板路」是指唱腔格調與節奏的不同樣式,大體分為六類基本板式:二六板、慢板、帶板、箭板、二倒板,滾板。除滾板之外,各類唱腔板式均有結構相同而色彩各異的「歡音」和「苦音」之分。
「苦音」,是聲腔的亮點,最能代表秦腔的特色,深沉哀婉,高亢激昂,適合表現懷念、悽婉、悲憤的思想感情。
「歡音」,愉悅爽朗,跳蕩灑脫,擅長表現喜悅、歡快、明媚的思想感情。
秦腔中的滾白與彩腔,是其他劇種沒有的特色風味,花開並蒂,與眾不同。
滾白,就是秦腔中的說唱,連說帶唱,字韻與聲腔珠聯璧合,韻味醇厚,耐人回味。
「彩腔」,也叫二音。音高八度,多在人物感情激蕩或劇情跌宕起伏處,用假聲拖腔精彩呈現,飽滿酣暢,盪氣迴腸。陝西人常說的一句俗語:本腔都唱不好,還拉彩腔哩?源自秦腔,就是出彩的意思。
三意社的閨門旦,著名「肖派」創始人肖玉玲,她的唱腔明麗響亮,淡雅清新,在《火焰駒》中她扮演黃桂英,神清氣爽,嬌容豔麗。「遊園對花」一段唱腔中,「清風徐來增涼爽,——」第一句後便彩腔高飄,如天籟之音,空谷迴蕩。觀眾頓覺春風拂面,滿園花香。《狀元媒》中,「柴郡主在深宮笑容滿面……」這一段,又如山泉淙淙,喜氣盈盈。
兩度榮獲中國戲劇梅花獎,被譽為當代「秦腔四大名旦」 之首的李梅,是現今秦腔劇種的標誌性人物,在秦嶺南北,可謂聲名大噪。她的苦音、彩腔堪稱爐火純青,一曲唱罷,三日繞梁。秦腔音樂藝術電影《寒窯記》中,王寶釧的一段「雁南飛」,字字含情,句句悽涼,哀哀怨怨,如泣如訴……
《鬼怨》中她扮演李慧娘,「怨氣騰騰三千丈……」以情帶唱,以氣帶聲,情中有悲,悲中含憤。如此悽美哀絕的苦音,讓觀眾在不知不覺中,沉入戲境,陷入戲情,慘慘戚戚,潸然淚目……
秦腔唱腔的整體感覺是,寬音大嗓,直起直落。相比於其他劇種,樸實、渾厚、硬朗、豪放的特色尤為突出。既悽婉柔美,又慷慨激昂;既富有厚重的人文氣息,又潛藏著細膩精湛的表演技巧。如絕活:吹火、撲跌、頂燈,掃燈花,咬牙轉椅等等。因此,秦腔以其別具匠心的藝術魅力,在祖國的大江南北受到廣泛地關注與熱愛。
就說「吹火」這項絕技,它是演員將松香包噙在嘴裡,用氣吹動松香包,使松香沫飛向火把,燃燒騰起一團火焰。用氣用力的分寸拿捏,絕非一朝一夕的功夫,否則,就是「自焚」。常見的方式有:直吹、傾吹、仰吹、俯吹、翻身吹、蹦子翻身吹等等。
秦腔皇后李梅,在《殺生》橋段中一口氣能吹出二十幾個「連珠火」,「一條龍」,令人拍案驚奇,嘆為觀止。
著名編劇、作家陳彥的獲獎小說《主角》中,老藝人苟存忠,演完《鬼怨》演《殺生》,在《殺生》一段裡連吹三十六口鬼火,下場後氣如遊絲,奄奄一息。他向憶秦娥授完吹火秘笈後,一口鮮血吐在後臺,可不明就裡的觀眾一直不願離去,興奮得朝臺口大喊大叫。憶秦娥只好和舞臺監督,把坐在太師椅上的老先生,這個婀娜多姿亦鬼亦仙的李慧娘,抬到舞臺中間,向熱情暴漲的觀眾們致意謝幕……
李慧娘一縷幽魂,飄飄蕩蕩地升天了,苟老師變成了一尊安詳的雕塑,將生命永遠定格在多彩的舞臺,留給我們,留給秦腔的,只有一腔悲壯!
小說《主角》中,四個老藝人的名字蘊含深意:苟存忠、古存孝、周存仁、裘存義。「忠、孝、仁、義」,含蓄而凝練地闡釋了秦腔的社會道義與價值取向,文化內涵與精神追求。在這裡,令人震撼、令人雙眼含淚的情節雖是小說,但絕不是憑空虛構。因為,同樣的故事,在當代的秦腔舞臺上,持續上演著。
有一次,年紀輕輕的李梅,在兩個半小時的個人專場演出結束後,臺下觀眾掌聲如潮,一浪蓋過一浪,而大汗淋漓的她,卻在後臺休克了……此情此景,在李梅的演出經歷中,竟然發生過兩次。
秦腔藝術的燦爛輝煌,不是一段文字的記憶,而是一代代秦腔人嘔心瀝血的結晶。是他們用汗,用淚,用情,用命,在秉性天賦與文化底蘊的支撐下,苦苦打拼,精雕細磨而鑄就的民族文化藝術的綺麗瑰寶。唯有歷經歲月的鍛造與淬鍊,才能成就秦腔藝術的風華絕代。
「吹火」僅僅是絕活的一種,秦腔藝術的獨特魅力還體現在音樂伴奏上。其伴奏樂隊俗稱「場面」,分文場和武場。
文場,在舞臺左側,多為管弦樂器。傳統的秦腔伴奏以板胡為主奏樂器,人們稱之為「秦腔之膽」,發音尖細清脆、高亢明亮、極具穿透力,最能體現秦腔板式變化的特點,也是整個文場的領銜樂器。另外還有:二胡、揚琴、笛子、三弦、嗩吶等。文場的管樂組裡,清亮悠揚的笛子,常給戲曲伴奏,蒙上一層意境幽遠、華麗縹緲的迷幻色彩。
武場,在舞臺右側,都是打擊樂器。分鼓板組和銅器組兩大類。鼓板組主要有:幹鼓,也叫板鼓,分尖板和平板;還有邊鼓;暴鼓;梆子;牙子等。牙子也叫檀板、挎板、手板,聲音清脆,與梆子共同掌握著唱腔節奏和演唱速度。銅器組主要有:大鑼、小鑼、鐃鈸、鉸子、星兒等。
武場的樂器,在戲中按其角色身份、情緒和動作大小,酌情配置伴奏,起著把持節奏、渲染情緒、烘託氣氛的重要作用,在整個劇目的演出過程中,舉足輕重。
秦腔的司鼓,就是舞臺上的總指揮,他的一舉一動,都牽扯到整個演出的美感和節奏。由此可見,這是一門兼指揮、演奏、伴奏三合一的舞臺藝術。從樂隊的伴奏到場景的轉換,從演員的道白、叫板到起唱的銜接,及至所有演員的一招一式,都要通過司鼓的節奏把控,巧妙融合,才把舞臺上最驚豔的一幕,生動完美地呈獻給全體觀眾。
一部戲,鼓起開場,鼓息落幕,鼓是發號的司令。在長篇小說《主角》裡,陳彥先生把憶秦娥他舅——胡三元的嗜鼓情結,描寫得絲絲縷縷,百轉千回,也把人物生命的激揚與亢奮,演繹得風風火火,痛快淋漓。鼓,自然也成了貫穿小說始終的另一主角。
其實,我們一想起秦腔,耳邊首先響起的,就是節奏強烈、令人振奮的鼓樂。可以說:鼓是戲場的氣魄,是舞臺的靈魂。
從清朝末年到民國時期的近五十年,是秦腔歷史上繼魏長生之後又一個空前繁榮的階段。這一時期,名伶雲集,班社林立。活躍在陝西秦腔劇壇且頗有成就與影響的幾個班社是:「易俗社」、「三意社」、「正俗社」、「正藝社」「集義社」(尚友社前身)等。其中「易俗社」和「三意社」,是距今已有一百多年歷史的古老劇社,在秦腔乃至中國的戲曲發展史上,都創造著一個令人驚喜的奇蹟。
民國元年(1912)七月,陝西同盟會會員李桐軒、孫仁玉等西安160多名知名人士,用700兩銀子,買了83畝地,在「陝西伶學社」的基礎上,創立了以「輔助社會教育,啟迪民智,移風易俗」為宗旨的「陝西易俗社」。劇社按照資產階級民主制度制訂章程,建立領導機構。主要領導成員由社員民主選舉,並規定任期。
一大群社會精英,早覺早慧,將文化教育、戲曲改革與演出實踐緊密結合。劇社一經成立,就對秦腔的劇目內容、音樂伴奏、唱腔表演、以及舞臺設計,大膽改革,推陳出新,在三秦大地的演藝界,樹起了一面大旗。
民國四年(1915),受「易俗社」的啟發,民間藝人蘇長泰和耶金山,將成立於1895年的陝西商州民間劇社「長慶班」,改為「西安長慶劇社」,在省城安營紮寨。
民國八年(1919)蘇長泰去世,徒弟耶金山繼任社長。這個以江湖藝人為主力的班社,在他的苦心經營下,更加紅火,引起了西安督軍陳樹藩部屬的眼紅。他們倚仗權勢,敲詐勒索,強行將劇社更名為「關中三義劇社」。第二年,也就是1921年,由於政局變化,陰謀未能得逞。耶金山為了免除後患,便取蘇長泰三個兒子乳名中的的「意」字,將劇社改名為「西安三意社」。
「三意社」和「易俗社」一樣,不僅邀集文人學者編修劇本,還設立班科,開門授徒,使秦腔藝苑後繼有人。此後,名伶興盛,佳作迭出。
不過,「易俗社」起初以眾多文人入駐,處處彰顯文化底蘊;「三意社」來自民間,是由各個有絕活的江湖藝人挑大梁,富於濃鬱的生活氣息。所以,兩大劇社的表演風格,既相輔相成,又各具特色。
民國五年(1916),小商毛玉卿變賣家產,作為基金在西安創建了「正俗社」,同「易俗社」「三意社」一樣,他們也招收學生,授徒傳藝。該社共培養學員四期,出色成名的演員不少,如鬚生康正中,小生靖正恭,旦角李正敏。
尤其是長安狄寨人李正敏,嗓音甜美,中氣飽滿。他的「敏腔」,吸收京、晉、以及河北梆子等兄弟劇種之特色,獨樹一幟,自成一派。一段唱罷,峰迴路轉,餘韻嫋嫋,使人不覺跟著演員陷入沉醉悽迷的狀態。
1926年,11歲的李正敏,因生活苦焦,家境困難,進城入「正俗社」學藝。十四五歲第一次登臺亮相,結果因過於緊張唱錯了戲,受到老師的通班懲罰。此後的他,細心琢磨,苦修苦練,不到三個月,再次登臺時,一鳴驚人,且愈唱愈紅,五六年來,每有演出,座無虛席。每一出新戲,都能轟動西安。
著名戲曲教育家封至模先生對李正敏的評價是:「每唱一曲,雖大段亦一氣呵成,耳音為之一快。」也有報紙贊他「雖比之梅氏亦無遜色」。而謙遜的京劇大師梅蘭芳,自是不能拿自己相比,聽完戲後,又稱他為「西北的程硯秋」。
李正敏的《五典坡》《玉堂春》《白蛇傳》被譽為「李氏三部曲」。這一時期,「易俗社」、「三意社」、「正俗社」,三足鼎立。
縷縷清風,撫摸著長安的秦磚漢瓦,文化古都的梨苑,春意盎然,生機勃勃。
民國初期,是秦腔黃金時期的開始,也是中國傳統文化嘗試革新的起點。這一時期,西安城裡的各家劇社,在創新與宣傳方面爭先恐後,各顯其能。他們在打破傳統表演模式,改編、移植優秀劇目的同時,也充分利用報紙,製造聲勢,擴大輿論宣傳。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陝西,報業相當發達,長期在《新秦日報》《西北文化日報》等報刊打廣告的劇社,大約有三十多家。翻閱當年的舊報紙,各家戲報比比皆是。他們都藉助這一霸氣獨具的輿論平臺,品評劇本,捧追名伶,宣傳劇社,擴大影響。三秦梨園,可謂春風拂面,百花爭豔,一派好風光!
當時,幾家比較有實力的秦腔劇社,都招攬文化古都的才子學者,既改良傳統劇本內容,又編寫突出時代特色的新戲本,使劇目內容更加切近生活,有質感,有靈氣,雅俗共賞;同時不斷創新舞臺設計和表演模式,令人耳目一新,好評如潮。
就拿「三意社」來說,從1930年起,著名戲曲改革家李逸僧,著名戲曲教育家封至模,秦腔劇作家袁多壽、袁允中等文人學者,先後到該社任編劇、導演,創作、導演了一批膾炙人口的優秀劇目。《蘇武牧羊》《臥薪嘗膽》《家庭痛史》《雙刁傳》《婁昭君》《葫蘆峪》等,就是他們轟動一時的代表作品。
民國六年(1917),「易俗社」購得位於西安市關嶽廟街對面的「宜春原」,整修改建後作為新劇場,由當時的陝西督軍陳樹藩書題「易俗社」牌名。這個劇場1916年就裝上了「轉臺」,在幾十個劇社中,這是最潮的一個舞臺設計,較早地引進了燈彩機關布景,在當時的西安,堪稱獨一無二。此後十多年,「轉臺」成了「易俗社」吸引觀眾的亮點之一。
「易俗社」和「三意社」,為了招攬觀眾,增加票房收入,常常在節慶期間,別出心裁,採用「反串」「雙演」甚至「三演」的形式,挑逗觀眾的視覺神經,撩撥戲迷的獵奇心理,使其達到新奇亮眼、超乎尋常的藝術效果。
1923年元月中旬,「易俗社」演出《走雪》時,朱訓俗、趙興華兩人雙演曹玉蓮。
1932年12月底,「三意社」演員,何振中、田玉堂、楊金生,三人同時扮演王寶釧。一時間,在秦嶺南北,引起轟動,廣為傳誦。
當然,這樣的演出,必須是劇社裡人才濟濟,同行當的童伶有好幾個,且表演水平旗鼓相當,才敢大膽冒險,幾人同演。
西安是南北交通的樞紐,是西北地區的政治文化中心,報紙的輿論宣傳無疑為劇社的發展,演員的成長,民眾的文化娛樂與喜好,自覺不自覺地起到了推波助瀾的積極作用。
三十年代的古城西安,班社如雨後春筍,層出不窮,群星如燦爛夜空,交相輝映。當時爭霸秦腔劇壇的三位男旦明星是:「易俗社」的王天民;「三意社」的郭育中;「正俗社」的李正敏。幾乎每個名角都擁有自己的粉絲團,許多報紙也都有自己喜歡追捧的明星。
1932年,《新秦日報》舉辦「菊部春秋」旦角榜評比,王天民榮登榜首,李正敏位居第二。
1933年,《民意報》舉辦鬚生、小生、旦角、花臉、丑角「五魁民意測驗」,結果李正敏居旦角第一,王天民緊隨其後。由此證明,不論是報紙界還是西安的普通民眾,對秦腔的執著與狂熱,是恆久且無可替代的。
如果說秦腔只在陝西,只在西北得到廣大民眾的追捧,的確有點偏狹,它在全國的影響是由來已久的。當時最時髦最奢侈的戲曲推廣活動,就是錄製唱片,上海兩家唱片公司對秦腔的厚愛,恰恰證明了南方各省市的觀眾戲迷對秦腔的喜愛與迷戀。
1934年,「上海百代公司」派人來西安,為「易俗社」耿善民、王天民、李可易等著名演員錄製唱片30餘張,著名戲曲理論家封至模先生作了片頭說明,此舉開闢了秦腔演員錄製唱片之先河。面市後傾銷一空,唱片公司贏利巨大,秦腔史上嶄新的一頁,由此揭開。
1935年,「正俗社」著名男旦李正敏,應「上海百代公司」的邀請,赴滬錄製《探窯》《趕坡》《二度梅》《斷橋》《走雪》《黛玉葬花》等唱片8張。每段唱腔前,著名電影人周伯勳先生,都用陝西方言朗讀了這樣一段話:上海百代公司特邀,秦腔正宗李正敏先生演唱。如同今天的網絡一樣,李正敏在滬杭一夜爆紅,「秦腔正宗」的美譽不脛而走。
1937年7月,「上海勝利唱片公司」來西安,為「三意社」演員張壽全、楊金聲、駱福生、蘇哲民、王慶民、郭育中等人錄製了多張唱片,在市場上也是十分火爆,頗有洛陽紙貴的勢頭。
唱片的錄製,為秦腔在全國的流行開闢了一條嶄新而亮麗的途經。古老的劇種,從此搭上了活力四射的時尚列車,無疑給典雅的秦腔插上了一雙神奇的翅膀,天涯海角,任爾從容飛翔。
(作者簡介:郭明霞,陝西商州腰市人。1979年9月至1981年7月就讀於商縣中學。1981年7月考入商洛師專中文科,1983年畢業,從事中學語文教學至今,現任職於西安市臨潼區驪山初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