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道25年,袁詠儀依舊說自己是野孩子,遇到看不慣的事總是嘴快過腦袋。她還是留著當年的幹練短髮,皮膚緊緻、身材高挑,聊到興頭上便哈哈大笑,像機關槍,笑聲都踩在節奏上,帶得旁人也歡快起來
「我的眼睛會說話。」袁詠儀對我說。過了45歲,她的眼睛依舊有神。湊近了看,鞏膜瓷白,瞳仁又黑又大,中間一抹亮,隨著她講話的內容閃爍。偶爾看照片,她覺得自己的眼睛已不復年輕時的靈氣,「不是老了,是我看的東西多了。」
二十多歲時的袁詠儀是野孩子,天不怕地不怕。拍王晶的電影,她因疲倦倒在一旁睡覺,王晶叫醒她,她睡得迷迷糊糊張口便罵,罵完發現站在面前的是導演,拿被子蓋住頭假裝什麼都沒發生。
那時的「野」來自於她非學院派的出身——成長在警察世家,從未接受過表演訓練,因獲香港小姐冠軍進入娛樂圈。第一部電影《阿飛與阿基》獲香港金像獎最佳新人獎,次年《新不了情》獲最佳女主角,又過一年憑藉《金枝玉葉》蟬聯。上世紀90年代初,香港電影仍處於黃金時代,這個成績在金像獎歷史上前無古人。隨著香港電影的衰退,袁詠儀轉而主攻電視劇市場,又留下了花木蘭、任盈盈等角色,成為一代人童年記憶的一部分。
她因結婚生子淡出娛樂圈,數年後,孩子漸漸長大,她終於有心力與空閒延續對表演的熱愛。於是,《龍門鏢局》等熱播劇中又有了她的身影。她坦然接受了出演媽媽輩的角色,惟一條件是,孩子不能超過12歲。
最近一次出現在大眾眼前,是在湖南衛視熱播的原創校園紀實節目《一年級·畢業季》中。她和丈夫張智霖一同擔任導師,帶著科班生與旁聽生對抗,重回大學時代,和學生一同面臨畢業。
真人秀裡的袁詠儀,沒架子、不愛化妝、直來直往。她迅速跟學生打成一片,一起排練小品、話劇和音樂劇,帶他們去片場實踐,邀約好友陳偉霆跟學生們交流舞臺經驗。她和張智霖在表演上的野路子彌補了接受四年表演專業學習的科班生實踐上的不足。以往參加綜藝節目負責玩,現在成了老師,她深感責任重大——每句話都會對學生有影響,24小時暴露在鏡頭前,她有些壓力。
出道25年,袁詠儀依舊說自己是野孩子,遇到看不慣的事總是嘴快過腦袋。她還是留著當年的幹練短髮,皮膚緊緻、身材高挑,聊到興頭上便哈哈大笑,像機關槍,笑聲都踩在節奏上,帶得旁人也歡快起來。
袁詠儀也變了,有神的瞳仁裡藏不住懷疑。她說自己想儘量多接觸小孩子,找回些純真的感覺,「人看多了,事情經歷多了,眼神會被一些膜蓋住,感覺得到,沒辦法,接受它。」
1990年,新一屆香港小姐招募,口號是「新女性」。這一年的冠軍是袁詠儀,她留短髮、不化妝,永遠穿T恤和牛仔褲,跟以往前凸後翹濃妝豔抹的香港小姐一比,新得徹底。曾志偉開玩笑說她「從頭到腳趾,沒一處是漂亮的,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選出來」。媒體打圓場,「不是啊,很靚啊」,從此袁詠儀有了新外號「靚靚」。
她幼時幻想最多的畫面便是奪得港姐冠軍。她會拉上妹妹一起玩角色扮演,自己拿著港姐權杖,繞場一周。十六七歲時,她得到機會做袁潔瑩的替身,在片場發現做演員很痛苦,即便拿了港姐進演藝圈,一樣被罵。「哇噻,除了父母誰敢罵我。我不要當港姐,也不要拍戲。」再度燃起對香港小姐的興趣,僅僅因為那年參賽可以免費去加拿大拍外景。
袁詠儀答應父親,選上了港姐就進娛樂圈,沒有選上就乖乖去找份工作。奪得冠軍,她激動得飄飄然,雖得償所願進入娛樂圈,卻遲遲沒有嶄露頭角。電視臺安排她去做活動,她不喜歡一直站在那兒,不安分,得罪了不少人。港姐光環不到三個月就無影無蹤,她漸漸明白:港姐每年都有,沒什麼了不起。
1991年,柯受良的電影《阿飛與阿基》開拍,陳可辛監製,梁朝偉、張學友主演,還是新人的袁詠儀在其中飾演一名女同性戀。這個角色讓她成功當選1992年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新人。「我要紅啦!」她在心裡大喊。
歷史重演,最佳新人的光環甚至長不過港姐冠軍。獲獎後,袁詠儀進入劉德華、林青霞主演的《絕代雙驕》劇組,進組28天,等了26天才拍她的戲。正值盛夏,她穿了八件衣服,每天去棚裡乖乖等著,怕導演突然叫她,一件也不敢脫。通常十多個小時過去,副導演過來說,「拍不到你,你可以回家了。」她把衣服一件件脫掉,全都溼透。
這段幾乎不在人前透露的經歷,被她拿來教育即將畢業的科班生,「你們都看到袁詠儀臺前的風光,卻不會知道臺下的辛苦。我不會覺得新人原來是這樣,但發現是這樣的時候,就得去接受。」
「你以為拿獎很了不起啊?沒有。最佳新人肯定有很多電影找對吧?對不起,你還是要等二十多天。這個落差是自己給的,他們今天恭喜你,明天就不會說了,只是自己覺得自己很厲害,」至今袁詠儀仍感激那段經歷,「我慢慢知道其實有沒有得獎地球還是會轉,明天太陽還是會出來,沒什麼了不起。」
許多年後,對著鏡子,袁詠儀還是會想起拍攝《新不了情》的片段。她飾演的阿敏正在梳頭,往左梳掉一撮,往右梳掉一撮,梳子上亂糟糟的頭髮有些乾枯,透著死亡的氣息。她衝出病房,邊跑邊喊,我不要住在這兒,我不要掉頭髮!「(那一刻)你真的成了她。」每次回想,她整個人都會發抖,繼而害怕,接著痛心。
袁詠儀將這段演技爆發的戲歸結為導演爾冬陞調教有方,但同上一部《阿飛與阿基》與下一部《金枝玉葉》一起看,導演的調教建立在一些被形容為「老天賞飯吃」的物事上,比如那雙帶有星辰大海的眼睛,比如那頭乾淨利落的短髮,比如在鏡頭前強烈的感染力。
《金枝玉葉》劇照
在《金枝玉葉》裡,這種感染力達到頂峰。袁詠儀飾演的林子穎是張國榮飾演的顧家明的忠實歌迷,誤打誤撞女扮男裝成了家明公司的男新人。現實裡的張國榮是袁詠儀的偶像,第一次見面,張國榮問她,聽說你記劇本很厲害?拍戲的時候,袁詠儀緊張到第一場就NG了九次。張國榮笑她,誒,也不過如此。在片場,她經常纏著張國榮和梅豔芳唱歌,他們有時覺得煩,但她每次都很興奮,「這就是粉絲拼命撈好處的時候!」這份感情轉移到電影裡,袁詠儀迅速進入了角色的狀態。
兩尊最佳女主角讓袁詠儀迅速躋身一線,趕上了香港黃金時代的尾巴,與當時的大咖幾乎都合作過,她沒有讓熠熠星光蓋住自己的風採,在長長的電影名錄上留下名字,靠的正是那份外放,「表演一定要這樣,拍戲的時候不往外放,什麼時候才往外放?」回顧當年,袁詠儀總結,「那個時候的袁詠儀沒什麼負擔,沒什麼包袱,沒什麼可怕,沒什麼考慮,什麼都能往外放出來。所以我常常跟學生說,一定要放出來。」
從《新不了情》到《金枝玉葉》那兩年,是袁詠儀最辛苦的一段時間。金像獎新晉影后並沒讓她風光太久,得獎前籤的片約一股腦找上門來,最多的一年,她不停歇地拍了13部戲,最長試過五天不睡覺。影后頭銜沒有帶來太多實際的好處,沒人教她怎麼演戲,卻要求她必須演好。她希望多學一些,別人會說「你沒問題啦,你是影后啊」。
《金枝玉葉》後,袁詠儀再沒得到金像獎的青睞。陳可辛常安慰她,可能剛好那個時候評審都喜歡袁詠儀,喜歡了三年,第四年就不喜歡了。「吸收了陳可辛那句話,就不會對獎項看得太重。可能因為作品好,演得順手,觀眾喜歡這個人,評委會跟著喜歡,票房又好,所有的偏向變成了得獎。」
張國榮向徐克介紹袁詠儀,說「這丫頭很顛」。袁詠儀怕高,徐克把她吊到四樓,她不顧形象大吵大嚷,幾條街都聽得到她的聲音。遇上誰欺負她,她絕不讓對方好過。小時候袁詠儀住在警察大院裡,和朋友鬧矛盾,別人找上門來,爸媽就說,你們打,誰贏了誰對。一個姑娘欺負她,她讓哥哥架住對方雙手,衝上去啪啪啪扇巴掌。長大了誰再欺負她,她一定罵回去,每句話都讓對方死。
從小到大野慣了,幹什麼都風風火火。張國榮關心她,有時說話比她還直接,說她聲音太大、講話太直,讓她想想後面的事情,深入研究演戲,想想以後走哪條路。「那些話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但我覺得他是為我好,也會思考他的話。」
袁詠儀與張國榮主演電影《滿漢全席》
不知從何時開始,香港拍電影的節奏越來越快。袁詠儀甚至連對手戲演員幾歲或者叫什麼名字都還沒搞清楚就殺青了。「我真的不能接受,但是你不拍,別人會覺得你不給面子。」她記起張國榮的話,向老闆提出去上戲進修,一半是逃避,一半是充實自己。
袁詠儀學會了如何看劇本。以前看劇本,寫什麼說什麼,現在得知道為什麼這麼說,說之前發生了什麼,說了以後會怎樣。學了以後,拍戲再跟導演討論,能有條有理地分析,不像從前,說不過導演就發脾氣,只能落下一句「好吧,你說的都對,我聽你的咯」。
精細的表演方式在當時快節奏的香港電影圈行不通,正巧臺灣的《花木蘭》劇組找上門來,袁詠儀答應了。《花木蘭》在北京拍,冬天,冷到她連嘴都沒法張開,可拍著拍著,她發現自己演戲的熱情又回來了。拍到一半劇本沒了,老闆讓全員停工等劇本,這在香港是不可能的事情。《花木蘭》拍攝時鋪軌道,十幾個人十幾秒就弄好了。在香港拍,二十來分鐘了還是沒幾個人肯動。
「香港那種十天拍完的電影,只是為了把它拍出來,沒想過拍出來之後怎樣,或者拍出來到底為什麼。拍《花木蘭》,所有人都希望把30集的電視劇拍好,因為要在電視臺放,要爭取收視率第一,心態完全不一樣。」她偶爾也懷念90年代香港電影的輝煌,「現在市場已經轉移到了大陸,香港可以拍的題材不多,人才也不多,後一輩演員也沒有很突出的,沒有自己的性格。」《花木蘭》拍完,原班人馬繼續拍《笑傲江湖》,袁詠儀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拍電視劇讓袁詠儀的生活重新忙碌起來,她和張智霖見面次數大大減少,三四年裡,能見著對方的時間不到一半。1993年,袁詠儀因拍攝《邊城浪子》和張智霖相識,兩人2001年結婚。2004年,袁詠儀因拍戲透支身體,休息了一段時間,考慮生小孩。2006年,兒子張慕童出生,袁詠儀漸漸淡出娛樂圈。吳君如勸袁詠儀繼續工作,她拒絕了。兒子翻身、爬起來、走第一步、騎車、說話,她都在,「我沒有錯過他任何一個成長階段,也沒有因為放棄工作覺得後悔。應該要過另一個階段了。」袁詠儀開始相夫教子,她不會做飯,每天指揮阿姨準備好等張智霖回家吃。張智霖去錄節目都誇她。每次出門,兒子都哭著讓她快回家。「我是一個賢妻良母,我覺得我應該是這樣。」
現在的生活是袁詠儀不曾想過的,她對婚姻的幻想很遠:老了以後,和老公坐在很大的沙發上,子孫繞膝,她打開相簿,「你們看,以前奶奶多厲害!以前姥姥多漂亮!」
脾氣隨著生活的改變變得溫和。從前袁詠儀一點就炸毛,和她對戲的女演員戴著美瞳演戲,她罵:「你快去把它脫下來!我看著好像跟一條死魚演戲一樣!」從此對方再沒有戴過美瞳。「你覺得我說話很直,甚至刻薄,沒關係,我開心,你不喜歡你可以不聽。」
陳可辛評價,袁詠儀「是個內心善良的大好人,只是表達方式很多時候是錯的」。袁詠儀認同,「有時候我的表現讓人覺得我很壞,其實我不是刻薄,只是把最真實的一面說出來,但人家其實是不想聽的。」
年歲漸長,她明白寬容的重要。「這麼大歲數了,說話不能不負責任,也不能太傷人。你一直想著怎麼堵他,每句話說出來都是一把劍。而且你說出來了,對方就會改嗎?不一定。」經歷多了生離死別,她突然覺得很多事情都沒那麼重要了。再遇到看不過眼的,性子裡的爽直會蹦出來,但她不會任其發作,而是告訴自己,袁詠儀,算了吧。「可能罵完以後就沒機會再說話了,那會帶著這個遺憾一輩子。」
不變的大概是出道就有的煙火氣,聊著聊著拍拍你的肩膀,談到某個出格的港姐模仿她張大嘴驚聲尖叫。仿佛上一秒剛買完菜、聊完家常的香港母親,下一秒呼朋喚友砌長城。這股煙火氣與年輕時不諳世事的袁詠儀眼中的純真是矛盾的,卻與現在的她無比契合。
閱歷和經驗成為財富,做演員之餘,袁詠儀當起老師。《一年級·畢業季》節目組與她溝通時,一開始讓她帶旁聽生,她想,跟自己一樣都是野孩子,肯定從頭瘋到尾,答應了。開工前一兩天換成她帶科班生,她有些抗拒。在上戲進修時,她正式接觸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表演體系,時間有限,並沒有特別深入,她怕年輕人搬出理論跟她對談,她應付不來。
說服她的理由是:他們專業能力可能夠了,但是表演經驗、臨場應對還不夠的,而這正是她和張智霖具備的。這些教給學生,能讓他們更快明白表演是什麼。
她希望教會科班生「從觀眾角度反思表演」、「演員必須憑直覺看事情,我跟他們講的,是偏觀眾的角度,觀眾希望看到什麼,這樣對他們更有幫助。」
即將畢業的學生找她訴苦,怕畢業就失業,袁詠儀給他們打氣,畢業是讓你們飛得更遠。基本功在那兒,面對全新的環境,不是失業,是新生。
兒子長大後,她偶爾接戲,只是早年的夢想如今已成了興趣。陳建斌和她聊天,說她可以演村姑。她開始給自己設定角色:土生土長東北大姑娘,不能從香港北上,要有文化差異,用普通話配音也無所謂,為了體驗角色,還要到東北去生活一段時間。
她希望60歲還能演戲,不一定大紅大紫,「我不喜歡影迷圍著我說喜歡我,但是我喜歡影迷說喜歡我什麼電影,一句話足夠了。演員每個階段都有代表作,這是我的目標,現在我所有代表作都在二十幾歲,四十幾歲的好像沒有?」
「這會是你的遺憾嗎?」
「沒關係,我還沒到50歲,還有機會。」
本刊記者丨張明萌 實習記者丨冼麗影
編輯丨翁倩 rwzkstar@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