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孩子樂隊在《樂隊的夏天》第二季上,演唱了最後一首歌《竹枝詞》,然後就退賽離開舞臺。包括我在內,許多人對他們的選擇感到非常困惑。張煒解釋說,這一輪指定演唱的歌單類型是「國風」,但是他認為所列舉的歌曲都和他自己心目中的國風概念相去甚遠,所以只能按照自己的本心來,選取他們認為符合自己審美標準的國風歌曲,也就是《竹枝詞》。
順著張譯的話我就一路想下去,歌單裡的《滄海一聲笑》為什麼不算是國風呢?黃霑用的是傳統民樂,宮商角徵羽,歌詞也是用了古典詩詞的手法,浮沉逐浪只憶今朝,為什麼野孩子他們就不能接受呢?《滄海一聲笑》和《竹枝詞》相比,差別又在哪裡呢?
所以,我又抄了一遍劉禹錫的《竹枝詞》:
楊柳青青江水平,
聞郎江上踏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
道是無晴卻有晴
劉禹錫(唐)《竹枝詞》
這首《竹枝詞》的最末兩句膾炙人口,原因是用了雙關。女子行船在江中,聽見有男子在岸邊高歌。此時東邊出著太陽,西邊卻在下雨,你說它是陰天吧,它還又有點晴朗。道是無晴卻有晴,其實也可以解釋為「道是無情卻有情」,晴和情是雙關語。妹子行船,哥哥在岸邊高歌,算是撩呢還是算沒撩呢?算是無情還是有情呢?妹子還是有答案的,最終落在了「有晴」上。
如此看來,好像野孩子樂隊的最後一首歌選擇《竹枝詞》倒也很是貼切,退賽是無情和絕情的舉動,但是在這種無情和絕情之中,又飽含著他們對音樂的熱愛,以及對其他樂隊的祝福,倒又顯得有些深情在。這些話都不用說,全都在他們選取的歌曲裡,老哥幾個情深如許,都有些文人氣息了。
但為什麼不能是《滄海一聲笑》呢?歌詞也有濤浪淘沙的意境在,也更貼合他們神仙一般的現狀。我繼續想,覺得唯一說得通的理由只有七個字:黃霑不是劉禹錫。
劉禹錫這個人念過中學的人都很熟悉,估計都學過他的《陋室銘》,且讓我們一起重溫一下「請背誦全文並默寫」所帶來的恐懼感: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可以調素琴,閱金經。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劉禹錫(唐)《陋室銘》
這一篇銘文放在今天,大概相當於《劉禹錫在大理的柔軟時光》。在心境上來說,應該很接近野孩子現在的狀態---在大理種地玩音樂,穿粗布衣服戴鬥笠,背著背簍逛農貿市場買菜,接待天南地北的朋友喝酒聊天烤洋芋。所以,我覺得野孩子選擇劉禹錫不是個偶然,也不單純因為《竹枝詞》的雙關。
比較喜歡古詩詞的朋友,應該對劉禹錫的「倔」有很深的印象,也能記得「前度劉郎」這個成語。劉禹錫投身「永貞革新」,失敗後被貶斥到朗州任司馬。十年後才奉詔得以返回長安。他在長安前往玄都觀賞花,感慨萬千之餘,寫了一首詩《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
紫陌紅塵拂面來,
無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觀裡桃千樹,
儘是劉郎去後栽。
劉禹錫(唐)《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
這首詞的嘲諷意味過於濃烈,最好的律師都不能加以辯護。劉禹錫借用賞桃花這件事,嘲諷長安的各種新貴,都是自己(劉郎)離開之後才紛紛爬上來的。結果這首詩果然大大地觸怒了當時的權貴,劉禹錫二次被貶,經過好朋友們求情才被外放到了連州。在連州又呆了十四年之後,劉禹錫再一次得以返回長安。這一次回來,他又續寫了一首詩《再遊玄都觀》:
百畝庭中半是苔,
桃花淨盡菜花開。
種桃道士歸何處,
前度劉郎今又來。
劉禹錫(唐)《再遊玄都觀》
再次回到長安玄都觀,庭院都已經荒廢,桃樹也砍伐殆盡,滿地都是菜花。當年煊赫一時的種桃道士也不知所蹤,但是上次寫詩被貶斥的劉某人,我又回來了!劉禹錫這個人因為政見被貶斥十年,因為寫詩被貶斥十四年,前前後後加起來二十三、四年,從湖南朗州一直被貶到廣東連州,回到長安之後依然頑強倔強,非要故地重遊,非要續寫一首,非要說出那七個字不可:前度劉郎今又來。我有我的堅持,我承受我的代價,但是我站到了最後。
所以,我認為野孩子選擇《竹枝詞》而不是《滄海一聲笑》或者《笑紅塵》,不單是國風不國風的問題,古典不古典的問題,而是因為劉禹錫。劉禹錫遭遇人生重大變故,謫守邊地二十餘年形同流放,但是不改本心,不肯放棄,不願同流,這一點會讓野孩子深感觸動。他們選擇劉禹錫的詩來演唱,通過這種方式來明確表達了他們的音樂理念,應該不是一種巧合。
另外一點,就是野孩子在各種訪談中反覆強調音樂形式之下的靈魂,強調音樂來自內在。音樂的靈魂是什麼我無法想像,也無從討論。不過,就劉禹錫而言,他的詩作和他的人生是不可分離的。這個人有這樣的人生,有這樣的際遇,於是他會寫這樣的詩。反過來說,在他的詩歌后面,也一定對應著他真實的生活,真實的遭遇和真實的情感。
這樣說起來,《滄海一聲笑》是一個沒有大俠生活的人,為電影創作的一首歌曲。它有民樂的調式,有古詩詞的形式,這些都歸於良好的技巧,但不應該視為源自內在的音樂。同時,風的本意是說民歌,國風來自《詩經》,指的是十五個諸侯國的不同民歌。所以,野孩子選擇《竹枝詞》,也考慮到《竹枝詞》本身就是源自蜀地的民歌,從任何一個角度來看,的確更符合他們對於「國風」的理解。
關於他們的選擇,野孩子樂隊沒有做過多闡釋,也沒有說別人的理解錯在哪裡。只是堅持說,他們有他們的堅持,他們有他們的標準。和所有的手藝人一樣,他們少說多做,最終演唱了一首劉禹錫的《竹枝詞》。我認為,這個選擇本身其實已經說了許多話,做出了許多表達,且表達得非常完整。而我完全則是多事,非要寫出這麼長的一篇文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