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與很多人一樣,筆者也是從HBO的美劇《權力的遊戲》開始入坑的,看完《權力的遊戲》第一季後,意猶未盡,於是看起了原著小說《冰與火之歌》(喬治 R.R. 馬丁著,屈暢譯),從此加入了祝福馬丁大叔永遠健康的行列。原著小說及改編美劇的地位和影響力,已經無庸筆者贅述了,相信很多看過小說或美劇的人,心裡都會對之有一定的評價和想法。
筆者在反覆看過多遍原著的第一到五卷後,也逐漸萌生了寫點東西的小心思,由於水平所限,沒法寫出學術性的研究論文,只能從自己覺得有趣的地方和角度,寫幾篇小文了。筆者都是基於原著小說去寫,而美劇《權力的遊戲》從第四季開始已經與原著有比較大的差別,到了後面幾季,劇集和原著更是變成了兩個平衡世界。因此劇集黨可以選擇無視本系列的幾篇文章,或者轉入原著党進行雙修,同時由於文中有大量的劇透,未看完已出版內容的原著黨,也請謹慎選擇閱讀。
一、《冰與火之歌》的POV寫作手法
POV是Point of View的縮寫,指的是視點人物寫作手法,是《冰與火之歌》在寫作上的最大亮點。本書的每一章節都是基於一個人物進行敘述的,這個人物就是這個章節的POV人物,這個章節的所有內容,都是這個POV人物看見的、聽見的、知道的、理解的,讀者也因此被局限POV人物身上,沒有上帝視角,令讀者產生很強的代入感。而且,在同一個章節中,讀者是不會看到多於一個人的心理活動的,只能看到POV人物的心理活動。再者,每一個POV人物的性格特徵不同,因此每一個章節的文字和語言風格迥異,讓讀者閱讀的趣味性大增。例如,在提利昂·蘭尼斯特的章節裡,就會看到很多幽默風趣的文字,讓人感覺很輕鬆愉快,這與提利昂的身份和樂觀幽默、玩世不恭的性格特徵非常吻合;而在瓊恩·雪諾的章節裡,讀者明顯會感覺壓抑很多,即便是很輕鬆搞笑的話題,也能體會到文字中苦澀的味道,這也跟瓊恩的私生子身份和身上肩負的重擔是息息相關的。
讀者在閱讀不同的章節時,視角會隨著不同的POV人物而切換,因而對同一個事件、同一個人物會看到與POV人物身份相符合的、可能是截然不同的看法和態度。當通過多個角度去了解同一個人物時,這個人物在讀者中的形象就豐滿起來了,讀者對這個人物的看法和評價就會出現一系列微妙變化,從不理解到理解,從厭惡到喜歡,從不屑到同情。曾經有一位智者說過,「人性是複雜的。」既然人性是複雜的,那麼評價一個人,不應該是一成不變的,也不應該是非黑即白的。在經歷這種變化的時候,讀者本身也可以反思,我們在現實生活中,是不是也曾錯誤地對一個人進行評價呢?是不是也會有先入為主的看法呢?是不是也缺少互換立場、換位思考的精神呢?
在《冰與火之歌》中,本文要說的詹姆·蘭尼斯特就是這樣一個典型的人物,看了前面的讀者,可能會恨不得把他食肉寢皮,看到後面逐漸對他的一些行為表示理解,甚至開始對他同情,看到再後面,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喜歡上他了。詹姆的人物形象在這個過程中就變得有血有肉,非常生動,而不是臉譜化的,也體現了人性的複雜。下面,我們就來看看,作者馬丁大叔是怎麼樣用POV寫作手法,讓詹姆從黑變白,從讓人討厭的反面人物變成令人喜歡的正面人物的。
二、詹姆在全書中的地位
有一位《冰與火之歌》的「資深迷弟」兼技術大神,用社交網絡分析技術扒了一個《冰與火之歌》的人物關係圖譜,很厲害。這裡請允許筆者擅自引用一下他的研究成果,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到他的文章去閱讀詳細的分析。(作者:程一祥,連結:http://www.199it.com/archives/627665.html,標題:扒了人物關係圖譜才明白,《冰與火之歌》為何是個好故事?)
這位大神統計了已經出版的《冰與火之歌》五卷英文原著,檢索所有出場人物角色的名字,他假設如果兩個角色的名字在文中一起出現在14個單詞以內,就認為這兩個角色有了一次交集,就會在他們之間連一條線,然後依據這些統計出來的人物關係,繪製了下面這張社交網絡圖:
圖片說明:點的大小代表角色的點度,即出現頻次;顏色代表walktrap聚類的結果;線的粗細代表聯繫的緊密程度,顏色與聚類方式一致。
(上圖與圖片說明均引用自程一祥先生的《扒了人物關係圖譜才明白,《冰與火之歌》為何是個好故事?》)
由於角色眾多,為方便讀者找到本文要講述的人物詹姆,筆者特意把詹姆在原圖中用紅色圈出來,原圖是沒有紅圈的。可以從圖中看到,詹姆的圓圈很大,而且表示有關聯的線條很密集,說明詹姆是書中一個很重要的人物,而且跟很多人物都有關聯。
這位大神再進一步細化了主角們之間的人物關係,並用社交網絡分析中最簡單計算中心度(Centrality)的方法對主角們進行了對比,得出的排名結果如下:
圖片說明:對106個所選角色進行中心性(Centrality)計算,然後對計算結果進行標準化處理,得出排名前20的角色名單。點度(Degree)表示對於某一個角色,有多少角色和他有距離為1的直接聯繫;親密度(Closeness)表示對於某一個角色,他與所有角色聯繫的最短路徑的均值;連接度(Betweenness)表示對於角色,有多少對其他角色的聯繫必須通過它才能傳達。
(上圖與圖片說明均引用自程一祥先生的《扒了人物關係圖譜才明白,《冰與火之歌》為何是個好故事?》)
為方便讀者,筆者在原圖中用紅框將詹姆標出,原圖沒有紅框。從這個排名可以看到,詹姆高居第六位,比很多人喜愛的狼家二丫艾莉亞還要高一位,僅次於另一個狼家POV人物珊莎。綜合社交網絡圖和角色排名圖可以看出,詹姆這個人物是書中的重要角色,也跟很多其他角色有關聯,對全書的劇情進展,特別是君臨線有極大的推動作用。同時,由於有很多其他角色與詹姆有關聯,因此也創造了從多人眼裡、從不同角度看詹姆的機會,這個也是令讀者能夠逐漸認識詹姆,讓詹姆從黑變白的前提。
三、在他人POV章節中對詹姆形象的塑造
正如前文所提到,詹姆·蘭尼斯特在全篇中是一個極重要的角色,他在第一卷《權利的遊戲》的第二章就被提及,在第四章就正式登場,在第五章就有較為詳細的描述了,但直至第三卷《冰雨的風暴》才開始有屬於他自己的POV章節。因此在前兩卷中,我們只能通過其它POV人物來了解詹姆,並且無法得知詹姆的內心世界。
在第一卷《權利的遊戲》第五章的瓊恩POV章節,這樣描述瓊恩第一次見到詹姆·蘭尼斯特的情形:
他對走在王太子後面的這一對比較感興趣:他們是王后的兄弟,都是凱巖城蘭尼斯特家的人。任何人都不會把誰是「雄獅」,誰又是「小惡魔」給弄混的。詹姆·蘭尼斯特爵士是瑟曦王后的孿生手足,生得高大英挺,金髮飄揚,有著閃亮的碧眼和利如刀鋒的笑容。他穿著大紅絲質長衫,漆黑高統靴和黑緞長披風。上衣的前胸用金線繡了只蘭尼斯特家怒吼不馴的雄獅。人們稱他「蘭尼斯特雄獅」,又在背後竊竊私語「弒君者」這個名號。
瓊恩發覺自己幾乎無法將視線自他身上抽離。這才是王者應有的風範,詹姆走過面前時,他如此暗想。
(下劃線文字內容原文引用《冰與火之歌》(喬治 R.R. 馬丁著,屈暢譯),下同)
此時,史塔克家族與蘭尼斯特家族尚未翻臉,況且瓊恩還是個涉世未深的少年,自然不了解兩個家族之間的歷史恩怨,因此在瓊恩的眼裡看詹姆應該是比較中立的:他既是英俊威武的「蘭尼斯特雄獅」,同時也是被世人鄙視和譏諷的「弒君者」。
身為維斯特洛大陸上最著名的騎士之一,詹姆·蘭尼斯特出身和血統高貴,外表和武藝並重,年紀輕輕就因為作戰英勇而被傳奇騎士亞瑟·戴恩冊封為騎士,十五歲就披上代表無上榮耀的白袍,成為國王的七名御林鐵衛之一,同時也是這支聲譽極高的傳奇性騎士隊伍史上最年輕成員,是七國上下無數少女的夢中情人、無數少年的青春偶像,但是他違背了神聖的誓言,殺死了他發誓守護的國王——伊裡斯·坦格利安二世,從此又成為被世人所不齒的「弒君者」、「背誓者」,同時也因為與身為王后的孿生姐姐亂倫偷情而引發外界鄙薄、王權紛爭。
讓讀者最厭惡詹姆的是他做了一件很令人憤慨的事,在第一卷《權利的遊戲》第八章的布蘭POV章節,描述了布蘭無意中撞破了詹姆與其孿生姐姐的姦情,而被詹姆推下了臨冬城的窗臺,摔成了殘疾。原著是這樣描寫的這一段的:
男人轉頭去看著女人。「好好想一想,我為愛情做了些什麼。」他極不情願地說,接著便用力把布蘭朝外一推。
布蘭尖叫著飛出窗外,落進半空。這次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讓他抓握,庭院以瘋狂的速度朝他襲來。
看到這裡,估計絕大部分的人都會覺得詹姆是一個對老弱婦孺都可以下毒手的壞人,再加上劇集裡布蘭的萌神形象,在劇集黨的眼裡,殘害布蘭的詹姆簡直是十惡不赦了。
在第一卷其後的章節和第二卷《列王的紛爭》中,詹姆的形象就更一步黑化了,無論是以多打少圍攻正派人物奈德·史塔克一行三人,造成兩死一傷,還是不斷與正方史塔克家族及其盟友作對,給北境聯軍造成重大傷亡,即使被困牢中也要用語言羞辱凱特琳·史塔克,到第二卷結束,狼家的粉絲們和大部分的讀者都應該對詹姆厭惡到了極點。
看完《冰與火之歌》的第一卷和第二卷後,詹姆·蘭尼斯特,在絕大部分讀者的眼中,就是這樣一個形象:身份高貴,高大英俊,體格強健,武藝高超,同時又心狠手辣,冷血孤僻,剛愎傲慢,暴躁易怒,視榮譽為無物,殺婦孺如草芥,徹頭徹尾的一個反派人物。即使從獅家POV人物的角度看,也只是再加上一個深愛家人的優點罷了。
但事實真的是這樣嗎?
四、在詹姆POV章節中詹姆形象的變化
一直到第三卷《冰雨的風暴》,才開始有詹姆的POV章節,而且在其後的第四卷和第五卷中,詹姆都是重要的POV人物。在第三卷的序章後,開卷第一章就是詹姆POV章節,從此我們才開始有機會進入詹姆的內心世界,從他的角度去了解更多不為人知的內情。
在閱讀詹姆的POV章節時,相信大部分讀者都會有一種熟悉感,到了後來就會恍然大悟:噢!這不就是提利昂嗎?各種幽默毒舌神吐槽,常常自嘲和嘲諷他人,在這一點上,詹姆和提利昂真不愧為親兄弟。看看詹姆與押送他的布蕾妮之間的對話,和他是如何形容他表弟的吧,在第三卷的第一章詹姆POV章節中是這樣描述的:
提利昂要是知道我逃亡途中竟是一路睡過去的話,一定會笑得前仰後合。醒醒吧,鐵鐐聲還真讓人厭煩。「小姐,」他喊,「行行好,把這些鐵玩意兒砸開,咱們輪著劃如何?」
她又皺眉了,露出一口馬牙和那種怒衝衝的懷疑。「你得好好戴著鐐銬。弒君者。」
「你打算自個兒劃我們去君臨呀,妞兒?」
「我叫布蕾妮,不叫妞兒。」
「我叫詹姆·蘭尼斯特,不叫弒君者。」
「國王不是你殺的?」
「女人不是你當的?噢,別不承認,要不解開褲衩給我瞧瞧?」他無辜地笑笑,「或者解開胸衣也成,可看你那樣子,恐怕那也證明不了什麼。」
克裡奧爵士苦惱地說:「表哥,注意禮貌。」
這傢伙身上蘭尼斯特的血液相當稀薄。克裡奧是吉娜姑媽和那愚鈍的艾蒙·佛雷的長子,那呆子自打和泰溫·蘭尼斯特公爵的妹妹結婚起就生活在對泰溫大人的恐懼中。當初瓦德·佛雷侯爵率孿河城加入奔流城一方時,艾蒙爵士嚇得只敢站在妻子這邊。凱巖城多了個幫倒忙的蠢豬。克裡奧爵士模樣像頭黃鼠狼,打鬥起來像只鵝,勇氣相當於比較勇敢的綿羊。
這可是在逃亡途中啊!詹姆在前有堵截後有追兵的情況下,心態還能如此輕鬆幽默,令人萬萬想不到他還有這樣的一面,於是憑著對提利昂的喜愛,筆者愛屋及烏地給提利昂的哥哥加了點分。
先來看看讓詹姆背負了一生的「弒君者」枷鎖吧,看看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他背棄誓言,做出了如此大逆不道、舉國震動的行徑!被詹姆殺掉的國王伊裡斯·坦格利安二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呢?伊裡斯·坦格利安二世是坦格利安王朝的末代國王,因為在他統治的後期做了一系列瘋狂的事情,而被世人稱為「瘋王」或「瘋狂的伊裡斯」。伊裡斯喜怒無常,孤僻暴躁,嫉妒多疑,血腥殘忍,對火有著一種神經質般的痴迷,喜愛用火刑將人活活燒死。他最後的五任首相,沒有一任可以善終。
這其中的第一位首相,奈德的父親瑞卡德·史塔克公爵,被伊裡斯·坦格利安二世命人吊在王座廳的大梁上,兩名火術士在他下面升起火爐,把他活活燒烤至死。而他的長子、奈德的哥哥布蘭登被綁在特別訂製的刑具之上,目睹父親被烈火燒烤。當他掙扎著去解救他的父親時,觸動了刑具上的機關,導致脖子上的繩索越箍越緊,最後生生勒死了自己。
第二位首相是歐文·瑪瑞魏斯伯爵,由於平叛的戰爭進展不利,被伊裡斯剝奪了領地、爵位頭銜,並被流放。第三位首相是瓊恩·柯林頓伯爵,此人亦是雷加王子的密友,他在鳴鐘之役被擊敗後,同樣被伊裡斯放逐。
科爾頓·切斯德伯爵做了這段時間的第四任首相,當他知道「瘋王」伊利斯的一個瘋狂計劃時,向伊裡斯苦苦哀求,極力反對,結果徒勞無功。於是他扯下首相項鍊,扔到地板上,而伊裡斯則將他活活烤死。鍊金術士公會的頭目羅薩特伯爵是伊裡斯的最後一任首相,他主導了伊裡斯的瘋狂計劃,把大量裝有野火——某種神秘而高度易燃的物質——的罐子埋在君臨城的地下,打算在城破之日燒毀整個都城,把叛軍及全城平民都投入火海。在瘋王命令他去實施焚城計劃時,他被提前察覺其意圖的詹姆截殺。
沒錯!看到這裡大家才知道,正是詹姆破壞了瘋王的焚城計劃,救下了全城五十萬老百姓。詹姆在截殺羅薩特後,為防瘋王派其他人實施計劃,他殺掉了瘋王,成了人人口中的「弒君者」。隨後數天內,詹姆跑遍全城,殺掉了這個可怕計劃的所有參與者,確保萬無一失。詹姆幾乎憑藉一己之力,救下了整個君臨城,而他做的一系列事情,除了弒君以外,都無人知曉,默默地背負了十幾年的罵名。在奔流城底下的黑牢中,詹姆在被凱特琳·史塔克釋放前與之有很長的對話,也透露了一定的心跡,其中他說到:「這世上雖有一個人為我從未付出的善意愛著我,卻有很多很多人因我最大的恩惠而辱罵我。」前一句說的那個人是提利昂,後一句說的最大恩惠就是阻止了焚城。
如果你是詹姆,你會怎麼選擇?一邊是你誓死保衛的國王,一邊是全城五十多萬無辜的平民。當「瘋王」伊裡斯活活燒死兩任首相時,他站在鐵王座下目睹了一切;當「瘋王」伊裡斯和火術士們在部署焚城計劃時,他站在一旁默默守護國王的秘密;當「瘋王」伊裡斯下令焚城時,他終於挺身而出,做了一個在外人看來本該是無比正確的卻讓他背上一世罵名的決定。
詹姆與布蕾妮在赫倫堡的澡堂裡有這樣一段對話:
「如果這是真的,為何無人知曉?」
「御林鐵衛發誓守護國王的秘密,你要我背棄誓言麼?」他笑了,「你以為高貴的臨冬城公爵會來聽取我無力的解釋?好一個重榮譽的人,只需看著我就認定我有罪!」詹姆打算爬出來,水已經涼了。「奔狼有什麼資格來評判雄獅?有什麼資格?」他的身體劇烈顫抖,斷肢掃到浴缸邊沿。
詹姆高傲自負的性格,讓他寧願被人誤解,也不願意去向人解釋。儘管他並沒有期望人們會感激他殺掉瘋王,但因此而為他招致的罵名卻讓他始料不及。取代瘋王的新國王勞勃·拜拉席恩在「赦免」了詹姆的「罪行」後,依舊讓詹姆擔任他的御林鐵衛,但同時也把詹姆的「弒君者」名號大肆宣揚。從此人們只知詹姆弒君,而不知他為何弒君,更不消說他為保護全城平民以及入城的叛軍所做的一系列事情。
詹姆對此忿忿不平,他幫助勞勃坐上王位,卻落得一個「弒君者」的罵名。他對布蘭妮說,「讓我後悔不是伊裡斯,而是勞勃。『聽說他們叫你弒君者,』他在加冕儀式結束後的宴會上對我說,『喏,你可不要把這當成習慣喲。』說罷豪爽地大笑。為何就沒人稱他勞勃為背誓者呢?正是他分裂國家,挑起內戰,結果人們只將屎倒在我的榮譽上。」他不後悔殺了瘋王,而是後悔讓不理解他的勞勃登基成為新王。
某種意義上為奈德·史塔克報了父兄之仇的詹姆,不但沒有得到奈德的感激,反而只得到他的厭惡。在榮譽觀簡單的奈德眼裡,詹姆始終只是個背棄自己神聖誓言的「弒君者」。但榮譽與否應當如何評判,應當由誰評判,並不簡單。究竟是守護一個暴虐的君王可稱為榮譽,還是救下萬千平民百姓可稱為榮譽?相信讀者自有答案。
「奔狼有什麼資格來評判雄獅?」「你也沒資格評判我,史塔克。」這就是詹姆的態度,對他人的評判不屑一顧。也正是因為這種態度,讓詹姆背負上日益加劇的罵名,同時關於什麼是榮譽的自我拷問,也讓詹姆逐漸模糊了當年最純真的理想、淡忘了年少時成為一個偉大騎士的渴望。「那個少年,從小想當亞瑟·戴恩(一位著名的傳奇騎士),但不知怎地,生命拐了個彎,最後成為了微笑騎士(一位臭名昭著的騎士)。」現實與夢想的落差,讓詹姆把自己對榮譽和騎士精神的渴望與追求深埋心底,用「把榮譽當狗屎」的自嘲來麻醉自己,直至他遇到了布蕾妮。
布蕾妮身為女性,是不可能被冊封為騎士的,但她仍然恪守著騎士的精神和行為準則,不惜犧牲生命來履行自己的誓言。正是布蕾妮對騎士榮譽的追求和對騎士精神的執著,打動了詹姆,讓他重新喚起了少年時的夢想,讓他知道在通往成為偉大騎士的路上,他並不是一個人在戰鬥。詹姆在失去使劍的右手後,曾一度意志消沉,也正是布蕾妮激勵了他,讓他重燃活下去的信念。詹姆認同布蕾妮的這種精神,也在她身上看到了曾經的自己,面對他曾經覺得又蠢又醜又頑固的「妞兒」,他逐漸對她心生敬意,也向她敞開心扉,將自己殺死瘋王的內情和盤託出,要知道,此事連他最親密的人——姐姐瑟曦和弟弟提利昂都未曾得知。
對世俗規則的不屑,對心中所愛的固執,帶一點傻氣的理想主義,內心深處都有一座堅守的堡壘,詹姆發現布蕾妮與自己如此相似,或者說,曾經的自己。於是,詹姆重新開始用自己的方式踐行著騎士的精神。他耍了小詭計,甘願遭受一頓毒打,保住了布蕾妮心中的城堡——貞操。他半途折返赫倫堡,不顧自身安危跳下熊坑救了布蕾妮,而當布蕾妮問他為何要回頭救她時,詹姆只是輕鬆地說:「因為我夢見了你。」當二人安全到達君臨後,詹姆又為布蕾妮洗刷了弒君的罪名。在二人臨別時,詹姆將一把寶劍贈予布蕾妮,並建議布蕾妮將寶劍命名為「守誓劍」,帶著這把用奈德·史塔克的巨劍「寒冰」回爐鑄出的新劍去保護他的女兒——珊莎和艾莉亞,去履行他們對已死去的凱特琳夫人所發的誓言。
在原著的第三卷第七十二章詹姆POV章節中,他們的一段臨別對話十分精彩,由於本文篇幅所限,故節選如下:
「我是他媽的弒君者,明白嗎?我說你有榮譽心,好比街上的妓女說你多純潔。」他靠在椅子上,抬頭仰望她。「鐵腿上路了,將把艾莉亞·史塔克帶回北方給盧斯·波頓。」
「你把她給了他?」她驚惶地叫喊,「別忘了,你對凱特琳夫人發的誓……」
「用劍尖抵著喉嚨發的誓——算啦,凱特琳夫人已死,即便我找到她兩個女兒,也於事無補。何況,我父親給鐵腿的並非真正的艾莉亞·史塔克。」
……
「你為什麼要對我說?這等於洩露你父親的機密。」
首相的機密,他心想,我沒有父親了。「像每個可敬的小獅子那樣,我有債必還,既然答應凱特琳夫人送還她女兒……現今還有一個活著,我弟弟可能知道她在哪兒,但他什麼也不肯說,瑟曦相信是珊莎幫助提利昂謀殺了喬佛裡。」
……
「不可能,」布蕾妮道,「夫人的女兒不可能做出這種事,絕不可能是她。」
「你真是我所見過最頑固最愚蠢的妞兒了,一點沒變。」
……
小心翼翼地,她取出這件珍寶,手指繞上皮革握把,緩緩拔劍出鞘。劍上的波紋放射出血紅與漆黑的光澤,刃面如有一輪躍動的明亮紅光。「這是瓦雷利亞鋼劍嗎?我從沒見過這種顏色。」
「我也沒見過。以前我滿心希望自己能有一把好劍,為此手斷骨折也在所不惜,現在大概是諸神替我還了願。這把劍對我沒用了,你拿上。」不待她拒絕,他續道,「好劍得有好名字,建議你稱它為『守誓劍』。最後一件事,這東西是有代價的。」
她臉色一沉,「我告訴你,我絕不會替……」
「……我們這種骯髒怪物服務。是的,我記得。聽著,布蕾妮。我們兩人都發過與珊莎·史塔克相關的誓言,瑟曦的意思是,不管這女孩逃到天涯海角,都要抓出來殺……」
布蕾妮平庸的臉龐因憤怒而變形,「你以為我會為一把劍去傷害夫人的女兒,你簡直——」
「你給我聽著!」他回敬道,因她的假設而怒火萬丈,「我要你先找到珊莎,再帶她去安全的地方。天哪,我們兩個幹嗎要對你寶貝的、死了的凱特琳夫人發那愚蠢的誓言哪?」
……
「你說珊莎殺了他,為何還要保護她?」
因為小喬不過是我灑進瑟曦陰道裡的一顆精子,因為他自作孽不可活。「國王有什麼?我生過國王,也害過國王,珊莎·史塔克卻是好不容易能染指那寶貝榮譽的機會。」他淡淡地笑了,「除此而外,弒君者之間不是該互相關心嗎?好啦,你到底走不走?」
她用巨手緊握守誓劍。「我走。我會找到那女孩,護得她周全。為了她母親,也為了您。」她僵硬地鞠躬,轉身離開。
看到這裡,還會有多少讀者堅持對詹姆的固有印象呢?是不是發現自己已經對詹姆由黑轉粉,逐漸喜歡上了他?
不但如此,詹姆為了自己的內心追求,對騎士精神的嚮往,毅然拒絕了父親和姐姐要他脫下白袍退出御林鐵衛的要求,而不惜與他們的關係出現破裂。「詹姆·蘭尼斯特的歷史,由傑洛·海塔爾爵士開始書寫,巴利斯坦爵士接續記錄,現在輪到他自己挑起職責。從今往後,他的路由他自己寫……」從這段內心的獨白可以看到,詹姆已經下定決心,追求自己最初的夢想,恪守真正的騎士精神。
後來的詹姆,確實也是這樣做的。他在奔流城黑牢向凱特琳夫人發下了誓言,雖然他自己也認為一個喝得爛醉、綁在牆上、被長劍指著胸膛的人在脅迫之下所發的誓言可以不算數,但他還是努力去遵守它。當他不得不率領大軍進攻奔流城時,他為了不違背「不得再拿起武器對抗史塔克家族或徒利家族」的誓言,他絞盡腦汁、費盡唇舌,終於不流一滴血、不殺一個人地勸降了奔流城,也算是沒有「拿起武器」了,同時他也遵守獻城約定,赦免了城中的守軍,想留下的可以留下,想離開的可以自由離開,想披上黑衣的可以去長城當守夜人。在鴉樹城,羅柏·史塔克那短命王國的最後一個據點,詹姆也順利招安了城主,不流一滴血、不殺一個人。
此外,詹姆雖然尚武,渴望通過徵戰建功立業,但在心底裡其實是一個熱愛和平、憐憫生命的人,他心繫民間疾苦,不忍看到國家生靈塗炭、百姓顛沛流離。從奔流城被釋放回到君臨城,又從君臨城帶兵前往奔流城,後來又到鴉樹城,詹姆在這一路上面對戰火洗禮後的遍地焦土和滿目瘡痍,以及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被戰爭荼毒而又頑強而努力地生存下去的老百姓,更是流露出滿滿的悲天憫人之懷。
讓我們通過詹姆的眼睛,看看這一路上他遇見的場景。
在奔流城被釋放後,詹姆坐著小船在紅叉河上看到:
戰爭帶走了一切。他們經過村莊,卻沒看到村民。被割破撕裂的空漁網掛在樹上,算是漁人居住的唯一跡象。一個在河邊飲馬的小女孩瞥見風帆就全速逃走。嗣後他們經過一座被燒焦的塔樓,十來個農民在塔樓軀殼下的田地裡掘土,用無神的眼光打量著小船,確定來者不是威脅後,便繼續勞作。
當他們走在國王大道上,看到是這樣一番場景:
他們在國王大道兩邊各走了兩天,穿越成片焦土,舉目所及,儘是毀壞的農田和莊園,死去的果樹兀立曠野,好似射手的靶子。橋梁被燒,秋雨泛濫,不得不沿河尋找渡口。野狼嚎叫,夜晚鮮活,赤地千裡杳無人煙。
經過女泉鎮,他們看到:
在女泉鎮,慕頓大人的紅鮭魚旗依舊在山丘上的城堡頂飛揚,但市鎮本身牆壘已毀,大門砸開,泰半房屋和商店遭到焚燒洗劫。沒有活物,惟幾隻遊蕩的野狗,聽到人聲便逃竄無蹤。該鎮因泉池而得名,傳說中傻子佛羅理安正於此地偷看瓊琪和她的姐妹們洗澡,如今池裡塞滿腐爛的屍體,泉水成了又黑又灰又綠的混沌泥湯。
當波頓派軍隊護送詹姆前往君臨時,一個村莊的場景勾起了詹姆的記憶:
沿著小路,他們途經一個遭焚毀的村莊,它被燒看來都是一年多前的事了。房屋統統焦黑垮塌,田地裡野草瘋長,直到齊腰之高。鐵腿要隊伍在此停下來飲馬。這地方我也來過,詹姆站在井邊等候時,默默地想。那座小旅館如今只剩幾塊基石和幾根煙囪,而我曾在裡面喝過酒。記得那黑眼睛的小妹端來奶酪和蘋果,店家滿臉堆歡地宣布由自己請客。「御林鐵衛的成員光臨寒舍乃是無上的榮譽,爵士先生,」他笑道,「總有一天,我會給孫子講述這個故事。」詹姆望著野草叢中的煙囪,不禁懷疑在這戰亂歲月,店家還有沒有孫子。他會告訴他們,弒君者就是在他這兒喝啤酒,吃奶酪和蘋果的嗎?這會不會成為他一生的羞恥?他不知道,只希望燒旅館的人放過他孫子們的性命。
當詹姆帶兵前往奔流城時,看見離君臨不遠的地方也好不到哪裡去:
現今,到處都能看到戰爭留下的滿目瘡痍。田野裡,本該是收穫秋小麥的時節,然而野草、荊棘與灌木長到馬頭那麼高,國王大道上見不到一個旅人,從黃昏到清晨,都是狼群的天下,它們連人都不怕。
詹姆招安鴉樹城後,在回程路上看到的仍然是戰爭留下的傷疤:
當詹姆·蘭尼斯特帶著隨行衛隊逶迤穿過起伏的丘陵、進入峽谷時,環繞鴉樹城的田野、農場和果園早已成為焦土——他們只看見泥巴、灰燼和焦黑的斷壁殘垣。這片廢土中長出的不是莊稼,而是野草、荊棘和蕁麻。放眼四望,詹姆到處都能欣賞到父親的傑作。路旁屍骨累累,其中多是羊骨,但也有馬骨、牛骨,乃至人的頭骨。他還發現了一具無頭骷髏,被瘋長的野草填滿了胸腔。
但堅強活著的人們,仍然給詹姆帶來了欣慰:
銅分樹村比他想像中大,戰火也波及了這裡,到處是燒焦的果園和燒毀房屋的空殼,不過在燒毀的房屋旁,人們重建起比之前多出二三倍的房子。透過逐漸聚集的深藍暮靄,詹姆瞥見二三十個新鋪的茅草屋頂,還有新木頭做的房門。
再來看看詹姆在奔流城半夜醒來發現下雪時,心裡的一段獨白吧,說他心繫天下蒼生也不為過:
河間地下雪了。這裡下雪,那麼蘭尼斯港或君臨也在下雪。冬天自北方橫掃南下,全國一半的穀倉卻還空空如也。所有沒收割的作物已經毀了,再也不可能播種,再也沒有最後一次豐收的希望。他不知父親該如何來養活全國老百姓,想著想著才想起父親已經死了。
試問,這樣的一個詹姆,如何會讓讀者不喜愛呢?
最後,來看看詹姆無法繞過去的一個汙點吧,當他把布蘭推下塔樓的那一刻,已經註定了這個是他一生的汙點。本文也無意為他洗白這一大汙點,但我們仍然可以通過詹姆的POV章節和其它相關描述,來了解一下他對此事的態度。
在他把布蘭扔出窗戶前,他極不情願地說,「好好想一想,我為愛情做了些什麼。」沒錯,詹姆加害一個小孩子,純粹只是為了他的愛情,一段不為世人所容納的不倫之情。大部分讀者應該都難以接受,為了愛情而加害一個七歲稚童。但是詹姆對愛情的執著和專一,卻超出了大部分人的想像,也使他在那個《冰與火之歌》的世界裡,顯得那麼格格不入。胖馬丁筆下的這個世界,在男女之事上非常開放,偷情、通姦、嫖娼、同性戀、婚外情、私生子女、兄死娶嫂,都是稀鬆平常的事。而詹姆呢,「除了瑟曦,我這輩子沒睡過別的女人。」
詹姆從小愛著他的雙胞胎姐姐瑟曦,不是姐弟之間的愛,而是男女之間的愛。為了這份愛,他放棄了凱巖城的繼承權,披上白袍以逃過父親安排的政治婚姻。為了這份愛,他忍著被稱為「弒君者」的羞辱,繼續為勞勃國王擔任御林鐵衛,以便能跟瑟曦廝守偷情。他和瑟曦生下三個孩子,而這三個孩子都被以為是勞勃國王的種。為了孩子,他甚至有殺掉勞勃然後與瑟曦公開成婚的念頭。「我該殺了他,然後當著全世界的面娶你為妻。」「我幹嘛不公開和瑟曦成親,夜夜與她同床呢?龍王們不都兄妹通婚麼?數百年來,不論修士、貴族還是百姓,對他們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為何我們蘭尼斯特就不行?」
愛情,劍術,騎士榮譽,是詹姆的人生三大追求。為了與瑟曦的愛情,他可以放棄一切,也做過不少錯事。他對瑟曦說過,「我愛你,對此無怨無悔,唯一羞愧的是自己竟不得不做事來隱藏這份愛,我,我做了很多……那臨冬城的孩子——」他也曾懊悔,「說真的,他後悔將布蘭登·史塔克扔出窗戶。」但在那一刻,面對著一邊是得知他們秘密的小孩,一邊是瑟曦和三個孩子的性命,詹姆只能做出他認為最為穩妥的選擇。
這就是詹姆·蘭尼斯特,不是聖人,不是完人,而是有血有肉的人,心存憐憫的人,有著簡單和純真理想的人,為愛而不顧一切的人。這樣的詹姆,你會喜歡嗎?
五、POV寫作手法與人物形象塑造
讀完了《冰與火之歌》後,就會發現POV寫作手法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確實有一套。通過不同角色的眼睛去觀察、去描述、去評論同一個人物,就如同在雕刻一尊塑像時,從各個角度去進行立體性、全方位的刻畫,從而讓人物的形象逐漸豐滿,並不是一成不變,讓人物的性格逐漸複雜,並不是非好即壞。同時,通過本人以及他人的回憶,令人物的經歷逐漸豐富,為人物性格的形成提供了依據。
就拿本文的主角詹姆·蘭尼斯特來說,POV寫作手法對其人物形象的塑造是非常成功的。這裡說的成功,不是指將他成功地從黑洗白,而是將他的形象從單一的反面形象,慢慢變成有血有肉的、情感豐富的、性格複雜的、悲天憫人的一個人。我們說塑造一個人物形象,既要塑造他的自然屬性,也要塑造他的社會屬性,更要塑造他的性格和心理屬性。而且,性格和心理屬性的塑造,才是成功塑造一個人物形象的關鍵之處。
《冰與火之歌》首先通過詹姆的親人、朋友、對手的角度,去描寫詹姆的外在形象、氣質特徵等自然屬性和出身、地位、身份、功績等社會屬性,然後通過詹姆POV裡的獨白、對話、思考,去豐富他的性格和心理屬性,同時詹姆POV章節裡的回憶讓讀者了解到他不為外人所知的經歷,更是對詹姆複雜人格的形成提供了現實的依據,讓讀者可以深入理解人物的心路歷程,從而達到情感上的共鳴。因此當詹姆在自己最後一個POV章節的結尾,孤身一人跟著聲稱找到珊莎的布蕾妮離去而從此杳無音訊,讓人不禁擔憂起詹姆的安危,吊足了讀者們的胃口。
在《冰與火之歌》中,老馬丁通過POV寫作手法塑造了不少像詹姆這樣形象豐滿、有血有肉的人物,讓人讀後甘之如飴,值得一再細細品味,這也是《冰與火之歌》的一大成功之處。
(本文配圖均來源於網絡,人物圖片為HBO《權利的遊戲》劇集的劇照,如有侵權,請聯繫筆者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