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劉紹禹
前幾天,很多人都看到了江志強老闆那條刷屏的朋友圈截圖,這位終生為電影事業奮鬥的老人,在向所有人推薦《赤狐書生》這部電影。
《赤狐書生》剛剛於昨天上映,作為今年罕見的奇幻類型電影,它其實和你習慣的、預想中的奇幻電影很不一樣。它借用了一個古代傳統故事的原型,極具說服力地替銀幕前的當代年輕人描繪出了人生將會遇到的種種苦樂。
它不是一部「無故感傷」或「無故快樂」的青春電影,它就像江老闆說的,這部電影最初打動他的是,令他想到在人生剛剛起步的時候,朋友對自己有多重要,以及在選擇人生道路時,如何決定自己的方向。
故事的兩位男主角,一個是赴京趕考的書生,一個是下界取丹的狐仙,其人設當然是依託於傳統的誌異怪談式架空敘事,但導演無意重複我們在聊齋裡讀過的那些結局,以非常現代的思考為故事走向提供了截然不同的新方向。
就像所有奇幻電影一樣,《赤狐書生》面臨的首要任務是,建立一個足夠宏大的世界觀,才能容納故事要求的天馬行空的想像力。
不過,和大多數此類電影堆積華麗場景的笨辦法不一樣,本片首先借用了「行旅電影」(公路電影的古代版術語)的類型特點來合理安排它的紛繁場景,也即是通過兩位主角在不同場景間的位置轉移來推動敘事進行。
本片頗有條理地把幾場重頭戲分別安排在完全不同的場景中展開,它們彼此距離遙遠,跨度巨大,比如故事從白十三所在的狐界出發,他下到人間尋找體內含丹的「蚌人」——
狐界
在白十三找到子進後,順著兩人的趕考之路,他們每經過的一個地點,實際上就是構成情節發展的主要場景。主角穿過了狐仙的山洞、書生剛啟程時的小鎮市集、路上留宿的「苦海書院」、鬧市區裡的「牡丹樓」、書生應考的貢院……人物的行程一直帶動著敘事前進。
應該說,本片對地理和場景的處理,是高度道德化和隱含價值觀取向的。黑暗的地方一定伴隨著人心的黑暗,誘惑的地方少不了人性的擾動。人物的每次被困,都是因為去到了本不該他去的地方,那些地方和他的本性產生了衝突。
因此,這一漫長的旅程構成了兩位主角逐漸尋找真實自我的過程。他們漸漸明白,功名非我所欲也,修仙亦非我所欲也,人,首先應當成為一個真心不改的人。
書生子進,是本性純真的一個人,他本應屬於那片山林,但功名前程卻讓他深陷人世間的「魔界」——考場。
白十三的仙界本也是一方淨土,他卻要下界害死一個凡人來換取身份提升。
兩個本性純良的人,進入了「社會」這個修羅場。從此,一步錯,步步錯。
書生和狐仙,需要改變他們的命運。這就引出了本片的核心主題,是兩個男主角,也可加上女主角英蓮,對「人生抉擇」的不同看法。
人究竟應該怎麼活,這個問題自有文明以來人類思考了數千年,它的答案一直在變動,並不存在一個一成不變的回答。
作為一部古裝電影,影片首先具備一重古典價值的表達,即古人可以為了「守義」和「守信」死去。
你為我死?不行!我是你的好朋友,應該我為你死才對!十三和子進都具備這種犧牲精神。
這當然是一種古典主義的生命觀,就像考卷上寫的那行字,士為知己者死。
但我對這個結局卻有一個更加現代的理解方式,我認為它說的是「向死亡討要生的意義」,也即是,如果不能活得明明白白,那我寧願死去,尤其是為朋友而死去。所以,這是某種非常接近《喋血雙雄》式的現代主義你死我活。
因此本質上,《赤狐書生》是一部內在充盈著當下精神的電影。赤狐和書生,兩位「以死聯結」,由於他們各自都抱持著現代意義上的「個體突圍」目的。
他們都經歷了一番對「為什麼而活」這一命題的徹底否定之後的覺醒。
十三和子進,以各自不同的人生追求互為鏡像,映照出年輕人對改變自己身份命運的渴求是「人狐皆有」的,影片以狐為喻,最終講的還是關於「人在做什麼」。
作為現代人的青年觀眾,在生活中也會面臨同樣的選擇。我們一直心心念念想要達成的目標,也許從根子上是錯誤的,我能夠有勇氣否定自己嗎?我能為否定自己付出多大的代價?
因此《赤狐書生》真的不是一個不切實際的仙狐傳說,它提醒我們在人生的道路上,遲早會遇到那麼一次終極抉擇,那時候你可別慫。
這樣的人生抉擇電影,是非常容易墮入雞湯窠臼的。
《赤狐書生》為了避免成為一碗無味的雞湯,也是非常努力的。那它是怎麼做的呢?它當然必須直面年輕人的磨難,決不能有絲毫弱化或躲閃。
所以在影片中,書生的科考之路,狐狸的升仙之道,都被扎紮實實描繪成一場接一場的地獄之旅。字紙變成地獄的牆壁,語言成為猙獰的鎮魂咒。考場上的考官是判官,經年不中的考生淪為乾癟的小鬼,最後考卷上的筆墨字跡也變成催命符咒。
從前只有約翰·卡朋特的《戰慄黑洞》才敢有如此聳人聽聞的意象比喻,而今《赤狐書生》在展現絢麗的至純至美的同時,也做到了同等深度描畫惡的本來面目。
影片對「趕考」的質疑和反思尤其具有新意和深度。道然兄作為子進的人生偶像,他的沉淪和覺醒,是全片最精彩的一條隱藏支線情節線。
所以本片反對的已經不是所謂科舉制度本身,它更跳了出來,直接懷疑所有這些磨礪和苦難最終都是一場人生的徒勞,而不是常見的「年輕人終將在磨礪中成長」這樣的老套安慰。
對這個問題,《赤狐書生》自己發問,自己解答。它為片中苦海人生開出的藥方就是,至少我們永遠要信任友誼!並不是說朋友一定可以幫你解決難題,但朋友的存在,可以讓你更勇敢地面對困境。
書生和狐狸在故事裡都遇到了需要付出性命才能解除的磨難,電影讓他們相遇之後產生友誼,他們需要背負的就不再只是個人的重擔,而是連為一體的共同責任。
看到最後,我還領會到這部電影創作者一個特別厲害的地方。他們將很多要說的東西都放進這一個故事裡,安排在不同的層次遞進,作為單獨的每一個層面,它都是成立的,且不會和其他部分發生衝突。
比如影片前半段的跳脫詼諧,完全符合喜劇片的類型規範,但它和之後遁入黑暗、直見性命的部分,又能極為巧妙地統一為一體。看到後面,你會忘記它「曾經」是一部喜劇。
這樣跨度和轉折巨大的故事,對演員的挑戰也是巨大的。李現飾演的白十三,在影片開始作為下界取丹的狐狸,他是一名滋事者、進攻者。李現以敏捷、充滿動態的肢體動作表現了這個化身為人的狐狸。故事發展到後面,白十三逐漸理解了友情和責任的意義,願放棄取丹成仙而成全子進,整個人物也變得守正端方。
陳立農的子進也是一樣,曾經天真憧憬未來的少年,在閱世之後變得成熟和滄桑,作為新演員,挺難得了。如果演員表現有任何拖後腿的地方,最後二人的轉變都將變得不可信。
有句話說,一切歷史電影都是當代電影。換成奇幻電影、科幻電影也是一樣。如果缺少和當下現實生活的連接,奇幻電影不過是空中樓閣。
本片先是消化了傳統誌異題材的人物原型,利用丹、魂、書生、狐狸、山水、古樂這些古典元素,共同構成了符號層面的古代世界,再處處用青年一代的面貌和舉止,一些今天觀眾會心一笑的巧妙設計(映無邪的原型難道不是Siri?),來具體化這個修仙和科考主題的遙遠故事,出色地融合了古和今兩個層面的表達。
到最後,你不再覺得古是古,今是今。它是自成一體,與我們既遙遠,又觸手可及的一個世界。
這,就是所有奇幻架空類型的電影,都渴望達到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