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墨林
大野一雄1906年出生於北海道函館,20歲進入日本體育會體操學校(日本體育大學的前身)。23歲那年,他在帝國劇場觀看了一場西班牙舞蹈「舞姫」,由此下定了將一生獻於舞蹈的決心。當日本在亞洲地區蹂躪橫行時,大野一雄一心只知研習舞蹈、從一個現代舞研究院轉入另一個研究院。日本戰敗投降後的第四年,大野一雄舉辦了第一次現代舞公演。在1950年代末,他遇見了土方巽(Tatsumi Hijikata 1928-1986)。這二人的相遇,直接孕育了暗黑舞踏的誕生,成就了聞名世界的 BUTOH 流派。
那個時候的日本,仍被戰敗的羞憤和落寞情緒所籠罩,街頭出現學運抗爭,反美浪潮風起雲湧。在那一代風潮中,日本的文壇出了三島由紀夫,畫壇出了橫尾忠則,音樂界出了黛敏郎,攝影界出了細江英公,而舞蹈界出了大野一雄和土方巽。這些人的藝術作品有一種專屬於日本美學的相通之處——都像是開在黑暗中的血紅的櫻花,悽豔,濃鬱,有不可一世的決絕,和不堪一擊的脆弱。
「暗黑舞踏」與西方舞蹈追求的外顯美感迥然不同,它強調一種超越世俗限制的存在狀態,強調對內心和身體深處能量的探索,強調扭曲、緩慢、忘形的舞蹈動作,強調與死亡、祖靈、變異等概念的扣合。全身抹白的陰陽魔鬼形象是大野一雄的經典造型。他表演時常常光頭裸體,性別倒錯,身上塗滿白粉,在舞臺上暴烈吶喊,並配合扭曲變形的肢體語言,創作出驚人的欲望原型和肉體景觀。
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欣賞舞踏,因為從中無法看到線條優美、輕盈奔放的舞蹈技巧;相反,許多人不能接受它荒誕、醜惡、暴力、色情的表現形式。大野一雄對此的解釋是,舞踏旨在呈現「靈魂的形式」,而這種來自靈魂最底層的動力,看似可怕猙獰,實則深深觸動生命的本質。
幾十年來,無數的攝影家為這位國寶級的舞蹈宗師按下了快門,這當中不乏日本國寶級的攝影師:比如荒木經惟(日本最著名的情色寫真攝影師),比如池上直哉(日本最權威的舞臺攝影師),比如細江英公(現代日本較早在西方世界獲得承認的攝影家)……然而再高超的攝影師也抵擋不了的大野一雄的強大氣場。只要他在照片中,那畫面中便只有他了,攝影家個人的風格,淡若遊絲;舞蹈大師自身的存在感,以及澎湃而來的靈魂浪淘,充滿了整個畫面,遠遠超越了被寫體之間的距離;即使他那麼蒼老;即使他不在舞蹈。
大野一雄曾經說過:「跳舞吧,只要心跳還繼續響著。」他確實跳了很長的時間,直到95歲的時候還在跳;然而這兩年,他無法再跳舞了。臺灣舞踏家王瑋廉曾在2005年去橫濱求學,見到了癱瘓在床的一代宗師。他回頭在日記裡寫道:「大野一雄躺在搖高了的床上,他不能動,不能說話,看不見,無法表達……」
然而大野一雄也說過:「即使我死去,我的精神仍將繼續跳下去。」
一向被尊稱為日本「暗黑舞踏」開創者的土方巽,他在世時,人前人後一直都尊稱大野一雄為「先生」,兩個人亦師亦友的關係,至今在舞踏界仍被傳為佳話,這彷彿小津安二郎與他的攝影師厚田雄春不可分割的關係,若是大野沒有遇上土方,後來大野會不會走上「暗黑舞踏」這條路,這是一個沒有絕對答案的問題。而土方第一支舞踏作品《禁色》(1959),也是跟大野時年十九的次子大野慶人同臺演出,對於土方日後發展出舞踏的Eros主義,具有一定的裡程碑作用。大野在悼念土方的去世時,就提到土方曾經問過他:「先生,你對Eros主義(注)可有看法?有真的想到過嗎?」直至土方去世以後,大野才公開承認土方所提的這個問題,對於自己是很重要的,他說沒有了Eros主義,舞踏所有的表現形式都是沒有必要的。
1960年代土方巽開始自己成立的「暗黑舞踏派」演出,大野一雄是他在創作時唯一能夠一起討論的對象。他告訴大野想要演惹內(Jean Genet)《繁花聖母》裡的男娼,然後就拿起大野夫人的衣物打扮起來即興一段給大野看。當時大野雖不能充分理解這樣的表演形式,卻已體會到土方巽所想要表現的是:「黑暗的生命,放射出五彩光芒」,大野從中找到自己表演舞踏時的根據,就是生命的原點與感情的原點是不能分割的。然後,他開始以這樣的表演文脈,從一九八○至一九八三短短三年間,密集地到歐美各地巡迴演出,而震驚了西方現代舞界。土方巽於一九八六年病逝,其時正是「暗黑舞踏」在日本主流社會,正式予以接受其為足與西方現代舞並駕其驅的日本舞蹈,一九八五年二月由財團資助在東京舉辦盛大的「85』舞踏藝術節」,確定了原本不時被主流嗤之以鼻的「暗黑舞踏」,在開創日本人身體美學方面的藝術成就。其實,這也是大野一雄的舞踏,及新世代的舞踏團體於八○年代初在歐美出現以後,對當代舞蹈掀起極大的震蕩有關,新編的世界舞蹈史至今已不可能跳過日本舞踏的歷史,而接上後現代舞蹈。
講到所謂「感情的原點」,那是難以用概念去理解的,大野在敘述其追求的過程,大都用了極艱澀的話語作為媒介,讀來像佛經又似詩歌,以充滿抽象的語言符號,漸漸堆砌起非常具有異教徒意味的世界意象。雖然大野在二十四歲就受洗成為基督徒,但他所體會的生命意味是非常私密的,譬如,他會說:生命刻印著在無意識之中顯現的宇宙記憶,自是人之所以成人的重要原因;這種說法延伸到舞踏,即成為一種敘述其舞踏精神的話語,他認為舞踏象是從母親子宮誕生出來的胎兒生命,既能看到新生命被注入的能量,從中亦可被看到宇宙的能量,所以他說:舞踏的場域既是母親的胎兒,也是宇宙的胎兒。句中「母親」、「子宮」、「胎兒」、「宇宙」等,都是在敘述大野一雄舞踏時常常用上的關鍵字,他的宗教信仰就被包攝於其中,如:《膳.胎兒之夢》(1980)這支舞踏作品,即是為出賣耶穌之後又後悔而自殺的猶大而作;他說過他是一位基督徒,但也是舞踏家。
日本舞踏常被人認為跟「薩滿」的巫教文化有關,在西方有人則附會於廣島原爆下的身體意象有關。不管理論根據為何,但是外面的人對於舞踏的想像,幾乎都是在觸犯主流社會的禁忌,總的不是性倒錯,就是屍體化,其來源還是要從土方巽的「暗黑舞踏」宣言說起。土方認為要徹底破壞西歐現代主義對日本現代主義的影響,不只要從根拒絕西歐現代主義的傳統,更要對現代日本人歌頌的現代化予以拒絕,那就只有回到日本人自己的肉體去思考新的藝術是什麼;後來土方巽回到了家鄉東北秋田農村,從在歷史上即被政治權力壓抑的農民,及他們長年被嚴寒氣候這種大自然壓抑的肉體,土方發現到民眾史中已被遺忘的「黑暗」性,才是他在開創新藝術上的財產。土方巽的身體能量,來自革命欲望所催動的顛覆力量,這似乎跟當時六○年代的氛圍有關係,但大野一雄適巧與他相反的是,大野因為是基督徒,則非常強調他的舞踏是從人類愛的立場出發,也是自己一定要站在深切的愛及崇高的理想的立場跳舞。
然而,並不因為大野一雄跳舞的立場是從人類愛的立場出發,他的舞踏就會變得教條主義或基本教義,反而他從中發展出來的死亡,才是大野的舞踏思想。如在他經典舞作:《阿根廷娜頌》(1977),他不只重現土方巽在六○年代演過《繁花聖母》裡的男娼角色,最後死在舞臺上,大野又再以少女的裝扮呈現死與再生的場面。不管是怎樣女形裝扮的角色,於大野扮演的都是以母親為想像的來源,所以大野認為「舞踏的根源就是愛」。從這裡可以讓我們看到大野所謂的「人類愛」,即是指生命觀,他話語中的愛與生命是並置一體的,無論女性裝扮或變身欲望的深層意識,大野彰顯的都是生命中存在與現象、自己與他者、精神與肉體的諸種矛盾,所形成在感情表現上一種錯綜複雜的景象。依據大部分的作品發展來看,也是他生命在不同階段所發展出來的記憶曲線,既看到歷史長河從戰前到戰爭,繼而又到戰後的不同現實,在他生命原點衝刷出了對世界的虛無感,亦可感受到不同時代在他身上殘留下的幽微傷痛,這些他並未在作品裡將之喧譁化,反而一切都放置在儘是沈默的狀態中,只有悽涼嫋嫋在他的舞踏場域裡。作為舞踏家,大野一雄彷彿是一位把人類的爛瘡長在自己身上的天使。
大野一雄從青年期到百歲,一生用他的身體舞動來對上帝賜予他「生命」的恩典表示悅納,即使他已坐在輪椅上,仍幌動他那巨大的手掌在跳舞,你可能想像到這位老舞踏家,有多少的心事通過他的舞蹈來跟世人告白?或者他根本沒說什麼,只讓我們看到一個再生的胎兒正通往黑暗的死亡之路……
註:Eros,原為希臘文,沒有確定的中文翻譯,「愛欲」或為較接近原意的譯文。
(本文出自《PAR表演藝術》雜誌第2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