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0-09 14:38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媒體
當地時間10月8日,瑞典文學院在斯德哥爾摩宣布,將2020年諾貝爾文學獎授予美國詩人路易斯·格麗克(Louise Glück),以表彰她在文學上的成就。頒獎詞是:「她用無可辯駁的詩意嗓音,以樸實的美感使個人的存在變得普遍。」
露易絲·格麗克(Louise Glück,1943~),美國當代女詩人,2003-2004年美國桂冠詩人。至今著有十二本詩集和一本詩隨筆集《證據與理論》(1994)。遍獲各種詩歌獎項,包括普立茲獎、全國書評界獎、美國詩人學院華萊士·斯蒂文斯獎、國際筆會∕瑪莎·阿布朗德非虛構文學獎、波林根獎。詩集《新生》獲《紐約客》第一屆年度讀者獎。現居住在麻省劍橋,任教於耶魯大學。2012年11月出版詩合集《詩1962-2012》。主要詩(文)集包括:《頭生子》(Firstborn),1968;《沼澤地上的房子》(The House on Marshland),1975;《下降的形象》(Descending Figure),1980;《阿基裡斯的勝利》(The Triumph of Achilles),1985;《阿勒山》(Ararat),1990;《野鳶尾花》(The Wild Iris),1992,(獲普利茲詩歌獎)。露易絲·格麗克詩合集二冊《月光的合金》《直到世界反映了靈魂最深層的需要》已由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文中所有詩歌譯者為柳向陽。
野鳶尾
在我苦難的盡頭
有一扇門。
聽我說完:那被你稱為死亡的
我還記得。
頭頂上,喧鬧,松樹的枝杈晃動不定。
然後空無。微弱的陽光
在乾燥的地面上搖曳。
當知覺
埋在黑暗的泥土裡,
倖存也令人恐怖。
那時突然結束了:你所懼怕的,作為
講話,突然結束了,僵硬的土地
略微彎曲。那被我認作是鳥兒的,
衝入矮灌木叢。
你,如今不記得
從另一個世界到來的跋涉,
我告訴你我又能講話了:一切
從遺忘中返回的,返回
去發現一個聲音:
從我生命的核心,湧起
巨大的噴泉,湛藍色
投影在蔚藍的海水上。
忠誠的寓言
此刻,曦光裡,在宮殿臺階上
國王懇求王后的寬恕。
他並不是
表裡不一;他已盡力
正好做到誠實;難道還有別的方式
誠實地面對自己嗎?
王后
掩著臉,某種程度上
她由陰影支撐著。她哭泣
為她的過去;當一個人生命中有了秘密,
這個人的眼淚永遠無法解釋。
但國王仍然樂意承擔
王后的悲痛:他的
寬大的心胸,
在痛苦中如在歡樂中。
你可知道
寬恕意味著什麼?它意味著
這世界已經有罪,這世界
必須被寬恕——
哀歌①
1.神諭
他們兩人都安靜。
女人滿心悲傷,男人
枝蔓般進入她的身體。
但上帝正注視著。
他們感覺到他黃金的眼睛
在風景上投射出花朵。
誰知道他想要做什麼?
他是神,一個龐然大物。
所以他們等待。而世界
充滿了他的光輝,
似乎他渴望得到理解。
遠處,在他所形成的虛無裡,
他轉向眾天使②。
2.夜曲
一片樹林從大地上升起。
噢令人同情,如此需要
上帝狂暴的愛——
他們一起成為野獸。
他們躺在固定的
他所疏忽的幽暗裡;
從山丘,從狼群到來,機械地
被驅向他們的人類的溫暖,
他們的恐慌。
那時眾天使看到
他怎樣分開了他們:
男人,女人,和女人的身體。
在翻騰起伏的蘆葦叢之上,樹葉
發出銀子的低緩的嗚咽③。
3.契約
處於恐懼,他們建造了棲居之所。
但一個孩子在他們之間成長
當他們熟睡,當他們
試圖養活自己。
他們把它放在一堆樹葉上,
被拋棄的小身子
裹在一塊乾淨的
獸皮裡。映著黑色天空,
他們看到大量的光的證據。
有時它醒來。當它伸出手
他們明白自己已經是父親和母親,
沒有誰比他們更權威④。
4.淨化
逐漸地,經過許多年,
絨毛從他們身上消失
知道他們站立在光亮裡
彼此陌生。
一切再不同於從前。
他們雙手顫抖,探尋
熟悉的一切。
他們也無法從那潔白肉體上
移開眼睛——
許多傷口在上面清晰地顯現
像一面書頁上的詞語。
而從無意義的褐色和綠色裡,最終
上帝升起——他巨大的身影
黯淡了他的孩子們沉睡的身體——
躍入天堂。
那一定是多麼地美啊,
這塵世,當第一次
從天空看到⑤。
①組詩《哀歌》是詩集《下降的形象》的壓臺之作,包括四首短詩,藉助於創世神話也即是人類墮落神話的框架來探索語言產生、身體變化和情感痛苦的體驗,以及人與上帝之間,男人與女人之間,父母與孩子之間的關係。組詩「集中於人類的孤獨,並發現神渴望得到理解,他通過厭棄人類來與自己的孤獨戰鬥·······男人和女人被孤單地留在大地上,彼此陌生,共同照顧孩子」(Elizabeth Dodd,187)。稍具耐心地閱讀應該能發現這組詩包含了許多有意味的、富於創造性的細節。
②與上帝失和,被逐出自然狀態,夏娃經歷的心靈與愛欲之間的分裂,以及男人和女人被「分開」,所有這些都引向第一首詩中討論的人類性愛的開始,尤其是第三首詩中討論的初為人母。
③在第二首詩《夜曲》中,先用黃金的燕京觀看亞當和夏娃的上帝。此刻如此嫉妒人類的性愛和人類自身的繁殖,所以他「分開了他們:/男人,女人,和女人的身體。」(Daniel Morris,75)
④格麗克詩中的這對原始夫妻······相互締結契約,而不是與上帝締結契約。因此,格麗克的創世神話強調的是,在建造住所、撫育孩子和語言習得過程中,是人的權威,(······)作為夏娃生育的後果,他們認識到了他們能夠離開上帝而生活的自由,和他們自然狀態的疏遠。(Daniel Morris,76)
⑤在第四首中,格麗克專門把寫作和母親身份相聯繫,作為人類力量的兩種形式,此時,在夏娃生子之後,亞當和夏娃受傷的身體轉換為文本。(Daniel Morris,74)
來自一份雜誌
一次,我有一個愛人,
兩次,我有一個愛人,
輕易地,我愛了三次。
在間歇裡
我的心修復了它自己,完美
如一隻小蟲。
我的夢想也修復了它們自己。
後來,我意識到我正過著
一種完全白痴的生活。
白痴的,浪費的——
再後來,我和你
開始通信,發明
一種完全新的形式。
遙遠距離之上的深度親密!
濟慈與芬妮?布朗恩,但丁與比阿特麗斯——
一個人不可能發明
一種扮演舊角色的
新形式。我寄給你的信保持著
無瑕疵的諷刺,冷漠
但直爽。同時,我在腦子裡
寫不一樣的信,
其中一些變成了詩。
如此多的真實感覺!
如此多的關於激情渴望的
熱烈宣言!
我愛了一次,我愛了兩次。
而突然,
那種形式坍塌了:我
無法保持純潔無知。
多麼悲傷:失去了你,失去了
把你作為一個真實的人,作為某個我已經變得
深深依戀的人,也許
是我從來沒有的兄弟
來真正了解,或是以後回憶的
那種可能。
多麼悲傷,一想到
在一無發現之前
死去。一想到
大多數時間裡我們都是那麼無知,
看事情
只從一個角度,像狙擊手。
而且有那麼多事情,
關於我自己的,我從來沒有告訴你,
這些事情也許會影響你。
那張我從未寄出的照片,拍下了
我看起來簡直是流光溢彩的一夜。
我希望你陷入愛情。但那支箭
一直擊中鏡子,又返回來。
而那些一直將我們隔離的信
沒有一半是完全的真實。
多麼悲傷地,你從來沒有想像過
這些,雖然你總是回信
那麼迅速,總是同樣難懂的信。
我愛了一次,我愛了兩次,
甚至在我們的案例裡
事情從來也沒有脫離底線:
它是曾經嘗試過的一件好事情。
如今我還保留著那些信,當然。
有時候我會花上幾年的價值
反覆讀,在花園裡,
伴著一杯加冰的茶水。
有時候,我感覺到某物的一部分
非常巨大,極其深邃而廣闊。
我愛了一次,我愛了兩次,
輕易地,我愛了三次。
愛之詩
總有些東西要由痛苦製作而成。
你媽媽織毛線。
她織出各種色調的紅圍巾。
它們曾作為聖誕節禮物,它們曾讓你暖和
當她一次次結婚,一直帶著你
在她身邊。這是怎麼成的,
那些年她收藏起那顆寡居的心
仿佛死者還能回來。
並不奇怪你是現在這個樣子,
害怕血,你的女人們
像一面又一面磚牆。
在集市
有兩個星期他一直注視著那個女孩,
他在集市上看到的女孩。她二十歲,也許,
正喝著咖啡,在下午,暗色的小腦袋
俯在一本雜誌上。
他從集市對面注視她,假裝
正在買什麼東西,香菸,也許一束花。
因為她不知道這些,
此刻她魔力非凡,融合於他的想像力的需要。
他是她的囚徒。她用他想像的口音
說著他給她的詞語,低調而輕柔,
一種南方口音,既然那暗色頭髮必定來自南方。
很快她將認出他,然後開始期待他。
也許以後她的頭髮每天都將洗得鮮亮,
然後他們將成為戀人。
但他希望這些不要馬上發生
因為無論她現在對他的身體、他的情感施以何種魔力,
一旦她託付終身,她將再無魔力——
她將縮回到戀愛中的女人都會進入的
那個私人情感世界。而生活那裡,她將變得
像一個失去影子的人,一個不在這世界上的人;
如果那樣,對他幾無用處,
她活著或死去,幾乎無關緊要。
夜行
如今她老了,
年輕男人不再接近她
所以夜晚空閒,
街道黃昏時曾經那麼危險,
如今已像草地一樣安全。
午夜,小鎮安靜。
月光偏照石牆;
人行道上,你還能聽到從前男人們
回家、衝向妻子和母親的那種不安的聲音;這之後,
門被鎖上,窗戶變暗。
當他們經過,他們並不注意她。
她像長滿雜草的曠野裡的一片乾草。
所以她的眼睛,從前不習慣離開地面,
如今自由地看想看的地方。
當她厭倦了街道,好天氣的時候,她漫步
在小鎮盡頭的曠野裡。
有時,夏天,她走得遠,到河邊。
年輕人曾經在這兒不遠處聚會,
但如今,由於少雨而河變淺,所以
河岸廢棄——
那時還有人野餐。
男孩和女孩最終成雙結對;
過不多久,他們開闢道路,進入樹林,
裡面總是朦朧——
如今樹木應該空蕩了——
赤裸的身體已經找到了其他地方去隱藏。
在河裡,只有足夠的水容納夜空,
襯著灰色的石頭製作圖案。月亮明亮,
一塊石頭與許多石頭緊挨著。風起;
吹著長在河邊的小樹。
當你看著一個身體,你看到一段歷史。
一旦那個身體再看不到了,
它試圖講述的故事也丟失了——
在這樣的夜晚,她返回之前
會走到橋上那麼遠。
一切依然是夏天的氣味。
而她的身體似乎又開始像她是一個年輕的女人時的身體,
在輕盈的夏裝裡晶瑩發亮。
銀百合
夜又轉涼,像早春的
夜晚,又安靜下來。是否
講話讓你煩擾?此刻
我們單獨在一起;我們沒有理由沉默。
你能看到嗎,花園上空——滿月升起。
我將看不到下一個滿月。
春天,當月亮升起,就意味著
時間是無盡的。雪花蓮
張開又閉合,楓樹的種子
一串串落下,黯淡的堆積物。
皎潔復皎潔,月亮升起在那棵樺樹上空。
在彎曲處,那棵樹分叉的地方,
第一批水仙的葉子,在月光中
柔和而微綠的銀色。
現在,我們一起朝著盡頭已經走了很遠,
再不用擔心那盡頭。這些夜晚,我甚至不再能確定
我知道那盡頭意味著什麼。而你,你已經和一個男人在一起——
在最初的叫喊之後,
難道快樂,不是像恐懼一樣,再無聲息了嗎?
愛洛斯
我已經把椅子拉到旅館窗前,看雨。
宛如在夢中或恍惚中——
在愛中,但仍然
我一無所求。
似乎沒必要再接觸你,見到你。
我只想要這些:
房間,椅子,雨飄落的聲音,
許多個小時,在春夜的溫暖中。
我不再需要別的;我是全然地滿足。
我的心已變小;它只要一丁點兒填充自己。
我看著雨水瓢潑而下,在變得黑暗的城市之上——
你不再被牽掛;我能放你
過你需要過的生活。
黎明,雨漸漸稀疏。我做些
人們在晨光裡做的事,我宣判自己無罪,
但我走動像一個夢遊人。
這已足夠,這不再與你有關。
一座陌生城市裡的一些日子。
一次談話,一隻手的觸摸。
再後來,我摘下了結婚戒指。
那是我想要的:無牽無掛。
飛翔的寓言
一群鳥正飛離大山的一側。
黑色映著春天的傍晚,初夏的青銅色,
升起在蒼茫的湖水之上。
為什麼那個年輕人突然被擾動,
他的注意力從他的同伴身上滑落?
他的心不再是整個地被分開;他正費力思考
如何滿懷同情地述說這些。
此刻我們聽到其他人的嗓音,正穿過圖書館,
飄向露臺,夏天的門廊;我們看到它們
正回到它們通常的位置:各種吊床和椅子,
老屋裡的白木椅,正重新排列著
那些條紋坐墊。
鳥兒飛往何方重要嗎?甚至它們是哪種鳥
重要嗎?
它們離開這裡,這是關鍵,
先是它們的身體,然後是它們的悲鳴。
從那一刻起,對我們來說不復存在。
你必須學會用這種方式思考我們的激情。
每個吻都是真實的,然後
每個吻都留下了大地的面容。
來源: 詩歌
原標題:《出生,才是難以承受的損失丨2020年諾獎得主露易絲·格麗克詩10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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