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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自徐克電影《梁祝》
藝術的種子播在心田,會生長愛和良知,長使心靈碧草青青,鮮花盛開。
琴音化蝶,弦上流瀉千年悽美
———重聽《梁祝》隨想
文/一硯翁
喜歡《梁祝》,無需理由,但我的喜愛卻與一段記憶有關。
大約是1975年吧,那時我在南方的一個城市工作。一天晚上,應邀參加幾個朋友的聚會,地點是在其中一位的家中。飯罷,主人關上門窗,拉上窗簾,接著打開錄音機,房間裡頓時響起《梁祝》的優美旋律。大家一陣驚喜,剛想歡呼,被主人噓的一聲制止。於是屏息聆聽,像地下黨偷聽來自延安的聲音。
八年多啊,只許聽那聽濫了的八個樣板戲,只能聽到標語口號式的語錄歌,味同嚼蠟!偶遇這麼美的聲音,真的是「如聞仙樂耳暫明」!太激動了,有人拭淚。我沒哭,但心在悲泣,長久沉浸其中,難以超拔,以致最後怎麼同主人告別,與朋友揮手再見都記不太清了。
夜晚十點多了,長街寂寂,悄無人語,昏黃的路燈照著踽踽獨行的我。沒有乘車,不想睡覺,只想走走,可前路茫茫,不知走向何方。知道的是,我還走在《梁祝》的旋律裡。
自此,《梁祝》成了我心中的珍藏。
圖片來自網絡
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故事,流傳千年,歷久不衰。人們曾用多種藝術形式演繹這一美麗的傳說,《梁祝》更讓琴音化蝶,弦上流瀉千年悽美,使人們獲得新的審美體驗。樂曲融入了越劇唱腔元素,質樸清新,優美動聽,是我國唯一一首享譽世界的交響名曲。
聽過多種版本,印象特別深的是為紀念這首樂曲首演50周年在國家大劇院舉行的一次演出,著名的小提琴演奏家呂思清擔任獨奏。
樂曲由三個部分組成:呈示部、展開部、再現部,前面還有個引子,最後有個尾奏。是奏鳴曲式常見的結構。
呈示部首先呈現的愛情主題是主旋律,也是整個樂曲的精華。
漂亮的引子奏響,春日的風姿儀態隨著優美的旋律一一來到面前:玉臂輕揚,豎琴撥奏兩三聲,像泉水叮咚;長笛清脆,似鳥鳴,像花開;雙簧管唯美抒情,像越劇過門,啟動了小提琴的愛情主題演繹。
詩意的琴音化作彩蝶,雙雙對對,翩翩飛舞在萬紫千紅的春天裡。小提琴先在高音區演奏,接著又在低音區重複一遍,最後是樂隊齊奏,愛情主題得到反覆強調,心也就被觸摸靈魂的旋律輕易俘獲了。
著名詞作家閻肅為這段主旋律填詞,於是便有了《化蝶》這樣一支家喻戶曉的歌———
碧草青青花盛開
彩蝶雙雙久徘徊
千古傳頌深深愛
山伯永戀祝英臺
這首歌對傳播《梁祝》無疑起到了積極作用。遺憾的是許多人誤以為這就是《梁祝》的全部,或就此滿足,不再向下追尋。
藝術欣賞不能淺嘗輒止,須知主旋律以外也有美好的聲音。
輕快的節奏,明亮的音調,敘述了梁祝兩小無猜、同窗共讀的歡樂情景。山伯在樂曲中跳躍著,英臺在樂曲中歡笑著。多麼美好,青春本來的樣子!
圓號的幾聲嘆息,又把我們帶到十八相送的離情別緒中。小提琴斷斷續續的音調,表現的是英臺欲說還休的情態,抒發的是一個少女的溫婉心曲;而大、小提琴的深情對答,傾訴的是依依不捨的離情。
呈示部主要表現梁祝相愛,接下來是展開部,展現抗婚、樓臺會和英臺哭靈投墳的場景。抗婚是劇烈的。小提琴散板節奏表現英臺的悲痛和掙扎;樂隊的快板傳達出反抗的聲音;銅管樂的聲浪像巨石滾來,碾壓著祝英臺傷痛的心!
黑管低沉的音調,營造了樓臺會悲戚的氛圍。小提琴的聲音平靜而哀傷,大提琴悲切應和,兩者時分時合,互訴衷腸,讓人看到「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的場景,想到英臺的無奈,山伯的絕望。千種柔情,萬般傷痛,都在和淚的音符中流淌,聽來令人心顫神傷!我非常喜歡這段旋律,常挑出來單獨欣賞。
哭靈投墳,感天動地的樂章!樂曲調動多種藝術手段描繪這一悲劇場景。技藝雖然說不清,但我聽懂了聲音,看到了畫面。小提琴悽厲的聲調令人心碎,斷奏、碎奏、哭腔,表現了祝英臺哀痛欲絕!我仿佛看到她呼喚一聲梁兄,就哭倒在墳前,是悲傷,是憤恨,更是血淚的控訴!
呂思清,圖片來自網絡
此時,呂思清的琴聲演繹達於極致,仿佛每一個音符都在呻吟,在哀慟!但見他眼中閃著淚光,額上滲出細汗,同時張大嘴巴,似乎琴聲難以表達,他要同小提琴一起替英臺哭出來,喊出來!傾情的演奏直教人心河漲水,身心淹沒在悲愴的旋律中。
樂聲短暫停歇,表明英臺淚已幹,心已決!隨著低音鑼哐的一聲悲鳴,剎時間鼓鑼管弦齊響,梁山伯墳墓轟然開裂,祝英臺毫不猶豫地縱身一躍,投入墳中!樂曲至此達到高潮,也完成了對祝英臺悽美形象的塑造。
悽美所以使人格外憐惜,因為它是血淚澆灌的花朵,又常常在絕望時綻放。一如祝英臺投墳化彩蝶,又如林黛玉焚稿斷痴情,李香君血濺桃花扇,杜十娘怒沉百寶箱!
悽而為美,必有精神的閃光。悽慘本身並不美,頂多只是令人同情。封建專制下的婦女,大都迫默受辱,逆來順受,她們悽慘過,但不曾美過。祝英臺則不然。她不接受別人安排的命運,任由自己的心性,大膽追求自由的愛情,甚至不惜以命相搏!她的精神顯示了悲壯的色彩,閃耀著人性的光芒。
美則美矣,壯則壯矣!然而香消玉殞,畢竟是年輕的生命,怎不讓人思之愴然,更心生對封建專制的無比憎恨?
樂曲最後是再現部,化蝶。開始,豎琴的滑奏與柔美的長笛交相輝映,營造了如詩如幻的意境。小提琴起奏時,樂聲輕柔,像戀人間的綿綿細語,讓人想到,梁祝這對彩蝶剛剛走出悲傷,羽翼上還沾著斑斑淚滴,但他們已浴火重生,不再哭泣。果然,隨著愛情主題的再現,他們飛起來了,快樂自由地飛舞在百花叢中。最後樂隊齊奏主旋律,樂聲如潮,從遠天鋪排而來,氣勢如虹!這是自由的頌歌,是新生命的禮讚!
樂曲還有一個尾奏,簡潔、含蓄,令人遐想。長笛和小提琴次第演奏,樂聲越來越輕,向人們表明,這對彩蝶越飛越遠,已飛向他們嚮往的自由天地。
聽完全曲,大約需要26分鐘。也許有人會嫌長,其實這在交響曲中祘是較短的,貝多芬《第九交響曲》長達70分鐘,可人們稱它是「讓人忘記時間的作品」。音樂是需要靜下心來聽的,音樂也會使人心靜下來。
說長道短,無非是希望年輕人靜下心多閱讀和欣賞諸如《梁祝》之類的經典藝術。要知道,那些口號化、說教式的東西,只能培養簡單的頭腦,荒漠的心園;而那些經典作品才是我們需要的精神營養。藝術的種子播在心田,會生長愛和良知,長使心靈碧草青青,鮮花盛開。
梁山伯與祝英臺的傳說,純然是一個破繭成蝶的故事。奇巧的是,《梁祝》創作的成功,也是破繭成蝶的結果。梁、祝破的是封建倫理道德的「繭」,掙脫的是精神枷鎖。那麼,《梁祝》破的又是什麼呢?
1958年,喧囂熱昏的年分。上海音樂學院成立了一個「小提琴民族化實驗小組」,準備創作向國慶10周年獻禮節目。小組向院黨委呈報了三個方案,依次是:大煉鋼鐵、女民兵、梁祝。年輕的學子以為領導人定會批下前兩個,因為當時全國在大躍進,大煉鋼鐵,全國都在唱《女民兵》那首歌,所以他們把梁祝排在最末,作為備選。誰知院黨委書記孟波毫不猶豫地在梁祝下面劃了一勾,並說:「梁祝是表現人性的,這樣的主題是永恆的。」一勾一語,打破了年輕人頭腦中被潮流裹挾的思維定勢。這是事關《梁祝》生死的第一次破繭。作曲之一陳鋼說,沒有這一勾,就沒有今天的《梁祝》。
《梁祝》作曲者何佔豪學的是小提琴專業,想請學作曲的陳鋼與之合作,共同完成創作任務。幾經努力,終得應允。陳鋼的父親57年被打成右派,當時正在安徽某農場接受勞動改造。此時有人提出,國慶獻禮節目不能用一個右派分子的兒子。針對這一論調,孟波在院黨委會上說:「兒子不等於老子,為什麼不能用!」一語如鐵,擲地有聲!又把《梁祝》朝成功的路上推進了一步。
在送審稿中,樂曲結束於英臺投墳,而不是化蝶。孟波問為什麼原來的化蝶沒有了?作曲何佔豪沒說不敢寫,而是很正面地說,新中國青年不能相信迷信,人死了不可能變成蝴蝶。孟波開導大家說:「恐怕不能這麼看問題。藝術創作中的浪漫主義,表現人們對美好的嚮往,不能把它同迷信等同起來」。接著又強調,不但要寫好化蝶,而且要寫得更美!就這樣,把作曲者從教條主義的思想牢籠中解放出來,成就了《梁祝》的完美。
化蝶全仗破繭功。三次破繭,說明誕生之難;三次破繭,彰顯了孟波的膽識與擔當;三次破繭,使何佔豪和陳鋼這兩個年輕人得以脫穎而出,施展才華,為世人、也為自己的人生譜寫了華美的樂章。
《梁祝》的經驗是成功的,但不能把它模式化,那樣不保險。因為誰也不能保證每個音樂學院的黨委書記都像孟波。《梁祝》經驗主要在於不為一時的潮流所動,大膽衝破思想禁錮,按照文學藝術創作本身的規律行事。把學生教育成像孟波那樣有獨立人格、自由思想的人,這才是文藝繁榮的真正希望。
人們慶幸,中國終於有了第一部享譽世界的交響曲。人們有理由期待第二部甚至更多。可是自1959年《梁祝》首演,61年來,那第二隻蝴蝶仍然久期不至,《梁祝》獨自美麗,依舊孤單!
是缺少優秀的作曲家,還是缺了孟波那樣的領導幹部?抑或是缺少另外更重要的東西?說下去又是一個沉重的話題。而那話題裡,該有多少不能彈奏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