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歲月雲煙般遠去了，留不下任何痕跡。要不是這次請客，我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來追尋流逝的歲月。
過去的事情，我從不放在心上，我總在自己的了無牽掛中，寧靜安詳地活著，有時發出感嘆，也是希望孩子們能珍惜自己所擁有的，達成屬於自己的那種明白和自由。在這個世界上，很多人都在承受貪慾和愚昧帶來的痛苦，他們都想解脫，但不知怎麼解脫，他們也像當初的我那樣，沒有老師。他們甚至連接觸禪修的機會都沒有。在他們的眼裡，燒香拜佛、求神保佑就是修行。茫茫人海中，他們很難找到真正的善知識。
所以，我想以書籍為載體，傳承一種文化，這樣，以後的人即使找不到老師，也能在這些書裡找到正確的路標。當他們沿著這些路標一天一天地尋覓，有一天，他們就會勝緣俱足，遇到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貴人，最後，他們就有可能證得智慧，改變命運。這就是我為啥寫了那麼多文化著作的原因。
不過，二十歲的我，還不知道出路在哪裡。未來對我來說，是一個黑洞。我看不清裡面有什麼，也看不清自己最終會走到哪裡，我只是在走路。而且，我走得很認真，也很堅持。
在南安中學工作時，我的工資很低，不能給魯新雲買啥東西，甚至不能給自己補充營養。我把省下的工資，都用來買書了。當年，我每周都會進城，去郵政報亭取我訂下的書。後來到北安小學教書時，我也是這樣。因為，那兩所學校都很偏僻，附近沒有買書的地方。有時禮拜六回家，我就把珍貴的書都放進一個大包裡，用自行車捎回家裡放著，回校時，再帶上。我生怕它們丟了。我對書的熱愛和珍惜，已到了一種痴迷的地步。這不僅僅是因為我天性愛書，也是一種理性的選擇：在我們那片土地上，一個人想要走出去，改變命運，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讀書。不讀書，我就走不出傳統文化的封閉，走不出歷史文化的桎梏。我的視野，就永遠無法超越我工作的那所小學、中學，或是教委，也無法超越我的家庭和我生長的那個村子。那麼，我就不可能擁有大的人生格局，也不可能寫出大作品。如果一輩子只能實現一些很小的東西，我就覺得白活了。
當然，二十歲時的我，還沒有考慮到這一層。我只想走出自己的命運。
當時，我最大的短期追求，就是考大學。所以，我學習的重點，一直圍繞著大學的必考科目，包括歷史、地理、俄語，尤其是歷史。後來，我失去了考大學的機會，背下的大量資料也沒有用上，但好的一點是，那時的用功，讓我後來的寫作非常受益。因為，我的歷史等知識非常紮實。
那時節，還發生過一件事，現在一想起來，我就格外地感傷。
南安中學地處偏僻，很難找到俄語教材和輔導材料，我真的傷透了腦筋。後來，我的高中同學葉柏生知道了，就幫我買到了我需要的所有資料——他當時在清華大學讀書。當時，我對他特別感恩。後來兒子結婚時，我叫他不要去別的地方了，9月份來參加婚禮，他答應了，卻沒來，連道賀的電話都沒有。我打電話去問，才知道他外出考察，在8月22日遭遇車禍，離開了人世。知道那消息時，我非常難受，也很感慨。人生中的好多事情，真的說不清。
人生中充滿了這種無奈，我們能做的，僅僅是盡力去改變一些東西，改變不了時，也只能坦然地接受了。
關於考大學的事情，我也非常無奈。
當年，為了考大學，我拒絕了很多安排——比如，我不肯當班主任，總是一下課就躲進房子裡，做我計劃好的事——便得罪了劉站長。他最初就很反感我練武，總是批評我，每次開會，他不批判我，我就會覺得很意外。後來，他就把我調到了比南安中學更偏僻的北安小學，還拒絕了我的高考申請，不給我在申請書上蓋公章，我就無法報名，無法高考了。他當時的理由是：師範生教小學沒問題，不用考大學了。
我為考大學做了那麼多的準備，花了那麼多的工夫，卻不讓考。不讓考也沒辦法，只能不考了，我雖然無奈，但沒有爭辯。我知道劉站長是怎麼想的，知道爭也沒用，那麼，就平靜地接受吧。既然不讓考大學，我只好寫作了。
很多時候，我都是這樣對待世界的。雖然我不是唯唯諾諾的人，但也很少去爭取自己的利益，因為我知道，在死亡面前，很多東西都沒有意義，我在乎的，是寶貴的生命和時間。過去那為數極少的幾次爭，也不是為了世俗利益，而是為了保證自己有足夠的時間、獨立的空間，去追求我的夢想。表面看來有些吃虧，但我一直都是這樣的。我知道，一切都會過去的，面對命運中的不如意，我寧可活得高貴些、從容些，不想難為自己的心。
人生中有很多無奈，那是人生的必然。有時，是一些小無奈，無論多麼努力，都得不到你想要的東西；有時，是一種大無奈，你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如果你想要少一些無奈，就要變得很強大，直到能不斷戰勝外界的很多東西。但是，你始終戰勝不了死神、戰勝不了時間，也戰勝不了衰老的，最後，你仍會一敗塗地，這是生命的必然。每一個人能做的，其實僅僅是讓心靈強大起來，能超越那些無奈，安詳、隨緣地活著，做出當下最好的選擇，享受當下的活著。當你做到這一點時，你往往會發現，自己已經在很大的程度上控制了命運。而且，眼下覺得不好的事，多年後再看，或許就不會覺得不好了。
多年後我發現，劉站長其實幫了我，要是我在二十多歲時上了大學，或許就是另一種命運，就沒有今天的雪漠——也許我沒有機會在後來跑遍涼州並閉關。所以，他當時對我的整治，很難說是在給我製造違緣。
但是，那時節，離開中學到北安小學，在一般人眼裡，是一種懲罰。我在接到調令的一個小時內，就離開了中學，騎一輛破自行車，捎了我所有的家當，去了小學，真有種被流放的感覺，但是我沒有絲毫的爭辯，就走了。
後來的多年裡，我就這樣被懲罰性地調來調去，但是，我仍然堅守著自己的夢想，朝著那個方向一直邁進。當你越走越高的時候，你就會發現，其實很多人，在某種環境裡都想拉扯你的，因為真正想向上的人很少。在一個小花盆裡，是容不得大樹的，正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後來，我閉關時，關房裡有這樣一句話：「耐得寂寞真好漢，不遭人忌是庸才。」我知道，只要自己不倒，任何人是無法打倒我的。我的心靈一直很強大。這源於我的信仰，我有著更高更大的靈魂標杆，所以，在生活中，我便看淡了一切。對我來說，一切都是生命的體驗，同時，也是命運必需的經歷，沒有刻骨的靈魂體驗，我的小說就不會有那種震撼人心的力量。
選自：《一個人的西部》人民文學出版社
作者：雪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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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西部》人民文學出版社
我們終此一生，不過是要窺破虛幻，在變化的世界裡，成就一個完善的自己。《大漠祭》《野狐嶺》作者雪漠首部自傳體長篇散文，帶你走進西部，走進另一種活法，領略另一種成功。這是一個人的戰鬥史，而對手，是自己。這是一個人的成長史，而果實，是人格。這是一個人的命運史，而密碼，是心和行為。土地、文化、人、命運、歲月、文學、信仰……雪漠用半生回憶燃燒自己，用走過的路點亮自己，只為照亮有緣的你……
【籤名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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