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創作的武俠小說並不多。但他能從民國末年那些飛來飛去的志怪傳奇小說中掙脫出來,用自己自身的文化修養以及深厚的文學功底,開創了武俠小說的新天地,使武俠小說的創作達到了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高度。
金庸的讀者數以億計,從國家領導人、教授到引車賣漿之徒;黃髮垂髻的孩童到白髮老人;從港臺、大陸到世界各地……真可謂「凡有華人處皆有金庸迷」。
金庸的作品還被翻譯成書中文字,引來大量的外國讀者和研究者;他的武俠小說年年都被商家不停地炒作著,當紅小生和花旦都要靠他的版權允許才能有機會揚眉吐氣,一些不甘寂寞的文化人也忍不住跳出來要和老人家過兩招試試以此來讓人們記住自己。
金庸小說中的一些人物實際上已成為了一種世界性的文化符號,例如,柬埔寨國開會時,各黨派便以「你是嶽不群」「你是任我行」相互攻擊;在網際網路上,金庸茶館、金庸論壇有幾十種;從80年代開始,金庸小說研究已進入學者的視野,走向大學的講臺,國際性的研討會議也已召開了數屆,金庸研究已成為一種顯學——「金學」。可以說,金庸的筆下世界道盡人生真義,金庸的現實世界寫盡人生傳奇,金庸迷倒了天下華人!
金庸小說以其特有的魅力,構成了文學史上一個神話。金庸的文學作品,博大精深,有著深厚的文化底蘊:從《笑傲江湖》中的琴棋書畫,到《天龍八部》裡的珍瓏,從《射鵰英雄傳》裡的黃蓉做的二十四橋明月夜,到《連城訣》裡的唐詩劍法,無一不透露出金大師深不可測的修養及內涵。
金庸小說還有一種傳奇的品質。他可以讓郭靖成為成吉思汗的金刀駙馬,帶著蒙古官兵遠徵歐洲,蕩平花剌子模;他可以讓神鵰大俠楊過,一顆小石頭打死蒙古大汗蒙哥;他可以讓江湖小混混韋小寶,成為康熙的貼身隨從,遠赴雲南給吳三桂招親,或是去尼布楚打俄羅斯,還親筆籤下了尼布楚條約,成為歷史功臣,真是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使人分不清現實、歷史虛構之間的距離,在他為我們構築的神話的夢境中穿行,就像「莊生曉夢迷蝴蝶」我們亦分不清哪個是小說哪個是歷史。
最為重要的是金庸小說還為我們塑造了一系列俠義英雄形象,給我們疲軟的身心注入了大量的雄性激素。作為一個中國人,有誰不為俠情俠骨、俠氣俠膽的俠義精神所傾心?有誰不為奇趣橫生、驚心動魄的俠義故事所吸引?俠這個字眼所蘊涵的意義不只是一類歷史實有的人物,更是人們熱切期盼,痴迷想像的一種歷史長存的心態與精神,一種英雄人格的象徵。從某種意義上說,俠義英雄的人格已成為古今平民大眾和知識分子渴盼和敬慕的偶像。
金庸所有的武俠小說都是以人物為核心的英雄傳奇。早期《書劍恩仇錄》中的陳家洛,組織紅花會一生致力反清復明;《射鵰》三部曲中,金庸塑造了眾多的大俠,最為經典的就是郭靖、楊過、張無忌了,他們擁有絕頂武功,不但在江湖中行俠仗義,更會憂國憂民,做出了許多驚天動地的大事;《碧血劍》中的袁承志,乃是邊關大將袁崇煥之子,為人正直,有情有義。他為父報仇,入深宮刺殺崇禎皇帝,為民族大義、天下蒼生著想,又義救崇禎,又幫闖王成就霸業,功成名就隱居海外;《雪山飛狐》中的胡斐豪勇蓋世、義薄雲天,為素不相識的平民千裡追兇,任何威逼利誘也阻擋不了……
在所有的俠義英雄中,蕭峰無疑是金庸小說中公認的第一大英雄、第一大豪傑。蕭峰先是與段譽相敬重,惺惺相惜,一個瀟灑,一個磊落,結為兄弟。跟著波濤陡起,如驟雨急至,生命中一個個致命的打擊淹沒過來,杏子林裡幫徒突叛、聚賢莊斷義殺友、辯誣追元兇……但蕭峰始終慷慨從容、毫不畏縮、不驕不懈,凝神接戰。險阻重重,仍英雄兀立,無堅不摧,擋者披靡。後義救阿紫,義釋遼帝,帶著十八鐵騎直奔少林,氣勢如虹,大快人心。蕭峰技藝人格,到此達至頂點,真千古英雄,人神共嘆。
但自古英雄多寂寞,金庸的俠義英雄自然也逃不脫悲劇性的命運。因此,他的眾多英雄們幾乎都要面對悲劇性的人生。他們的悲劇來自他們神聖使命、承擔的重任以及他們的英雄性格。再如蕭峰。在遼漢相爭中,蕭峰為了千萬無辜生靈,犯顏請命,只有走上自殺以謝主一途。這個偉大光潔的人物,掌心一翻,將箭頭嵌進心裡,就無聲無息倒在千軍萬馬之前,一時大地窒息,真不敢相信蕭峰就此絕命。而事實上,這個活在夾縫中的人物,就這樣長眠不起,故事戛然而止,全書亦告終結。他是金庸筆下最偉大的英雄人物,對於人性本善,人格潛在的偉大,不無啟示。
俠主要是文學闡釋的產物。歷史上實際存在的俠是少之又少,但「千古文人俠客夢」,經過無數文人墨客的繪聲繪色的描述,俠已經成為了一種文化符號,成為一種價值的象徵。
從某種意義上說,俠是文化英雄。他們都體驗到生存內在的困境,自覺或不自覺地探索存在的意義,鐵肩擔起天下蒼生的神聖使命、民族的道義。從某一段情節、某一個事件上看,他們或者是盲動的,實際上無所作為的;但從普遍的隱喻意義上看,他們都是整體性的文化價值與集體心靈的代表。
俠是民族群體期盼的自我人格力量的化身。俠近於儒的英雄主義人格,濟世進取,但他又具有墨家下層民眾的社會理想,挾道家反叛正統和超凡避俗之風。俠似雅實俗,俗中寓雅是連接知識分子與江湖文化兩大層次的重要心靈紐帶,但他又是那樣的不拘一格,是對重視群體取向成就動機的傳統文化的一種否定,閃爍著個體自由徜徉,獨來獨往的夢幻之光。俠與俠義精神的內核是正義與倫理性,他超越地域,社會地位,個體情趣,而不是低俗趣味,而應正視其中深藏的民族文化心理底蘊。
他和心中的大俠一起遊走在虛擬的江湖,恩仇之中,令生活在機械複製、圖像時代,個性逐漸消失的我們感到些許的溫暖。江湖世界是虛擬的,但活動在其中的芸芸眾生卻是真實的;我們甚至不妨說武俠小說也是虛擬的人生,但作為看與被看的我們卻無比真實:當我們在試圖抵抗著恐懼和孤獨,希望活得快樂,希望活的自由自在,活的像模像樣時,我們又怎能不夢回射鵰時代?
無論那些英雄選擇什麼方式來表達自己,他們身上那種自掌正義、為國為民、除暴安良、建功立業以及對自由的無限嚮往的精神,也許我們一生都無法擺脫它的影響。它存在於我們的生命中,隨著我們共同的生命河水流向了那遙遠的人類童年的故鄉。這個童話世界不論它如何如何幼稚、單純,甚至荒唐、可笑,只要我們的靈魂曾為之感動過、顫抖過、自卑過、快樂過、瘋狂過、迷惘過就已經足夠了。
在金庸的英雄夢中,我們無疑感到跌宕起伏,絢麗多姿,沉迷於此,不願醒來。但我們始終清醒的意識到:這是一個夢。而夢總是要醒的,當我們共同參與了虛擬的英雄世界,無可挽回的消失的時候,當我們最後一個「咬著牙籤的銀幕英雄」也已漂洋過海打天下的時候,其實是在宣告一個夢的時代,一個英雄的時代倏而遠逝。
人是很容易懷舊的,因為我們的內心深存恐懼。對生命的恐懼,對明天的恐懼。這種恐懼更來自於我們對生存窘境的清醒認識。為擺脫庸常的生活,若干年來,我們無時不在尋找自己的英雄。可我們的英雄在哪裡?
報載上海曾搞了個公眾投票,讓眾女士選舉心目中的理想男人,結果洗碗做飯買菜帶孩子哄老婆開心的「上海小男人」獲得冠軍——對比虛擬世界中的雄性十足的俠義英雄,我們不禁啞然失笑。
之後呢?是惆悵、是悲哀還是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