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公元兩千年至今,被譽為燒腦神片的《記憶碎片》終於將以數位修復的原版倒敘姿態重回院線,雖然當年無緣體驗片商神來一筆發行的順序版,但這樣不可思議、節外生枝的真實故事終於有第二次機會在大銀幕上扳回一城。《記憶碎片》是少數讓人感到譯名特別到位的作品之一,在稍微熟悉他的創作思維後,重新回顧早已穩坐神壇的當代名導克里斯多福·諾蘭生涯第二部長片,發覺早期作品更能反應其投身電影領域的初衷──不像《盜夢空間》層層迷宮,也並非《致命魔術》故布疑陣,「拼圖」二字貼著他極為顛覆的敘事手法,化身時間的魔法師,帶領蒙著眼摸索劇情的觀眾一塊一塊拼湊出清晰、完整的故事輪廓。
主修英國文學的諾蘭曾表示,論及文學真正影響他往後電影創作的一點,莫過於此中無數作家行之有年、千變萬化的敘事自由(Narrative Freedom),他想將文學敘事的自由性運用在電影藝術上,設法突破影像語言的既有框架。
《記憶碎片》劇照
而諾蘭的野心也不僅僅停留於單純倒敘或交錯敘事,《記憶碎片》大膽透過自成一格又亂中有序的非線性手法,有些炫技地完美運用蒙太奇剪接,佐以道德規範下的人性複雜面,跳躍式一步一步深入忖度善惡的界線、探測記憶的虛實。
現在我們才知道,當克里斯多福·諾蘭與弟弟喬納森·諾蘭合體時,往往不會輕易放過觀眾。《記憶碎片》正是以弟弟親筆寫下的未出版短篇小說《Memento Mori》為原型,拉丁片語「Memento Mori」意謂「勿忘人終有一死」的死亡藝術象徵,靈感來自大學時的心理學通識課程,兄弟倆在一趟芝加哥到洛杉磯的公路之旅上,信手拈來敲定了改編電影的計劃。隨後諾蘭憑著香港電影節放映《追隨》(Following)向觀眾募得的資金,於1999 年10 月展開《記憶碎片》的拍攝事宜,僅僅耗費25 天的時間便順利殺青。
《記憶碎片》劇照
與今敏《未麻的部屋》虛實難辨的呈現手法有異曲同工之妙,整個故事有如突然進入一個失去時間感的閉鎖循環,日復一日從同一場夢中墜落,再從同一場夢中驚醒。蓋·皮爾斯所飾演患有順向失憶症的主角藍納,在目睹妻子慘遭強暴殺害的同時頭部也受到外力重創,大腦從此失去了短期記憶的功能,內在時間永遠滯留在痛失伴侶的這一刻,分分秒秒閉上眼睛都歸零在記憶碎裂的這一刻。
時間,一直都是導演的創作內核,其所探討的「時間」主要在於時間可能的運作方式,包括上映在即的《信條》以及三部前作:《盜夢空間》、《星際穿越》、《記憶碎片》都與此有關。不只劇情緊扣時間主軸,表現形式更真正打破合乎邏輯常規的敘事模式,仿佛暫停、隔絕於時間之外,觀眾與藍納就像茉兒一樣受困混沌狀態,受困自身夢裡,直至最後才恍然大悟,開頭就是結尾,結尾就是開頭,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的永劫回歸。
尤為奇妙之處,我們身為觀看者,卻與主述者藍納佇立在同一條名為「一無所知」的起跑線上,線索僅有手中一張張幫助辨認的拍立得照片,以及身上密密麻麻語焉不詳的紋身字樣,刻骨記錄著昨日自我傳遞給今日自我那無法洗去的斑斑血淚,關於哪些人值得信賴、下一步該怎麼走,就如多數人的正常心態,他認定天底下唯有自己不會意圖欺騙、算計自己。也因此,高招更在於黑白與彩色雙主線並進,兩條線猶如髮夾走向,從最初的平行合而為一個圓弧;黑白畫面是順敘,像訪談一樣帶有客觀觀點,而彩色畫面則是倒敘,且順著主觀意識行進,讓我們得以進入主角藍納的腦海;當兩條線走到髮夾彎處時,已在觀眾的主觀視角中加入了客觀思辨,讓人們自行判斷這個紊亂的故事究竟何者可信,何者不可信。
《記憶碎片》劇照
「所以⋯⋯我要怎麼療傷?我要怎麼療傷呢?若我無法感覺到時間的流逝。」
縱觀諾蘭鏡頭下的故事,或多或少都存在著不容動搖的道德天秤,無形而明確,角色本身也會展現出一種偏執的性格缺陷,在動輒得咎的處境裡經歷信念的擺蕩或價值觀的崩解。《記憶碎片》不例外也足以窺之一二。若說阿茲海默症患者是慢慢失去與過去的連結,那藍納的斷裂就在電光石火之間,他是一個悲情的角色,不再擁有自我、愛人、希望以及生存價值,憂傷的眼神隱隱約約閃現著純真和脆弱,舊的痛苦依舊鮮明,新的痛苦模糊不清,緊抓非黑即白的道德原則,依循想像中的自我,一心爭取所謂的公理正義,也只有如此,方能暫時忽視日日反覆裂開的見骨傷口。
當我們跟著藍納的思緒,亦步亦趨對他的處境產生了同理心,分不清周遭的面孔心懷善念或惡意,數不盡的明日不知有他的存在,最勇敢之事就是每天睜開雙眼,以薄弱自信掩飾巨大的忐忑與質疑,去理清照片與筆記透露的蛛絲馬跡,去實踐現階段的人生目標,去找出無情摧毀自己一生的兇手,即使隨時可能消逝,也必須相信記憶之外還有更大的世界,必須相信自身所作所為皆有其意義,否則,當他察覺早已丟失了現實時,便會徹底受困於夢境的混沌狀態,時間裡沒有從前,沒有後來。
但是萬一,萬一事情早已落幕了,萬一一切僅剩自欺欺人,萬一真相比拼圖遊戲的謎底更加殘酷,萬一我們不如自己想像中那麼善良無辜呢?
《記憶碎片》劇照
許多導演與作家都探討過記憶,最後得出的結論也大多大同小異:不能相信記憶,記憶總是來來去去,記憶有屬於事實的冰冷真相,也有屬於感覺的溫熱真相。記憶可以被扭曲、美化、竄改、刪減、植入、投射,甚至無中生有,所以藍納手臂上出現了薩米的名字,所以再三提醒不可聽信泰迪的說辭,那都是人們告訴自己的故事。舉凡讀過的書,走過的路,受過的傷,談過的戀愛,看過的風景,諸多生命經驗的累積都是關乎身份的證明,如今自我已經隨著記憶支離破碎,難以創造新的情感,就難以覓得新的存在聲響,不再有目標時,便不再有存在價值──或許有一天,謊言會因此成為一種慈悲,而無知成為一種恩賜。
打從早期作品開始,諾蘭一以貫之地於虛構故事加入現實力道,透過影像的魔法一層一層深入探問人性與信念之光芒,掙扎過程可能是悲哀的,灰暗的,醜陋的,不光彩的,禁不起檢視的,然而在捕捉這些人來回擺蕩的焦慮底下,會看見他們於無法自拔、或自欺欺人的處境中,努力面對生活的方式,他們踏破鐵鞋意圖開拓的並非虛無夢境,也不是海市蜃樓,而是得以支撐己身生存意志的一處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