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伴隨「少年的你」的熱播,校園霸凌再度成為輿論的熱點。
電影我沒看,不是不想,而是缺乏直面的勇氣。
前兩年看郭敬明的「悲傷逆流成河」,也是一樣,書看了一半,感到壓抑,某種呼之欲出的悲慘結局,令我最終將其束之高閣。
這類型的題材,每次剛一接觸到,就能預感到疼。
索性,罷了。
然而,周末遇到的一件事讓我不得不正視霸凌隨時可能發生在身邊,而且,是降臨在自己身上。
如果說過去選擇不看,是因為那顆柔軟的心不堪忍受無辜者的不幸,那麼當這不幸恰巧降臨在自己頭上時,那心會毫不猶豫地凝固成鋼鐵,反擊,必須毫不留情。
1
周末,女兒的遊泳課上,我照舊坐在高高的觀景臺前觀看。
那裡專門為家長們設計,兩三排階梯式的長凳,對著封閉式的全景玻璃窗,樓下寬大縱橫的泳池一覽無餘。
女兒與往常一樣,在水裡是那樣的開心,自在。
她把泳池當成了舞臺,在裡面變換著花樣,一會兒擺胳膊,一會兒扭屁股。
我看得舒心,就不再注意她,低著頭看了會兒手機。
當我再抬起頭時,發現了一些異樣。
一個與她個子差不多但比她壯實的女孩兒,排在女兒身後,可她的手不老實,總是推推搡搡,還不斷地向女兒臉上撩水,女兒不動聲色,繼續向前遊著。
一開始我以為她們是在鬧著玩兒,後來發現越來越不對勁。
女兒完全沒有玩鬧中的笑意,反而是繃著臉一直躲避。
女孩邊撩水,還邊用手拍打女兒的頭,試圖強行把她的頭往水下按,反覆了幾次,女兒都沒有被她控制,而是很快地掙脫了。
女孩繼續不斷挑事兒,她開始用腳在水下踢女兒的腿,儘管在浮力的作用下,女孩不能很好的完成踢人的動作和,但她一直反覆不斷踢的行為已經證明她是在有意識地欺負女兒。
我看到女兒的腿在她的撞擊下,在水下打了彎兒。
然而女兒從始至終都無動於衷。
我的眼睛在玻璃窗前睜得大大的,恨不得鑽進去。
我不知道老師有沒有發現那個女孩的行為,但我沒有看見她被制止,或許老師說了什麼話,可玻璃是封閉的,我什麼也聽不見。
我想大叫,告訴女兒快點還手!當然也是徒勞。
我思索著,同時不斷在玻璃窗前揮動雙臂,像個激動的長臂猿,試圖引起女兒的注意。
果然,她注意到了我,一看到我,她就笑了,笑得依然是那麼天真,無恙。
隔著玻璃,我對著她,做了個拳擊的動作,又指指水下。她看了看我,似乎是有所反應,不過很快又在老師的指導下遊到了一邊。
我沒有放棄,一直尋找著與她對視的瞬間,不斷做著boxing的樣子,這個遊戲我們經常在家裡玩兒,我知道她能懂我的意思。
這一次,她對著我嘰裡呱啦說了一大堆話,可惜我一句也聽不見。
我對著她搖搖頭,又指指水下,再接著拳擊,又比起了大拇指,
這一連續的動作是想提醒她「出手吧,孩子,媽媽會為你驕傲。」
我猜整個觀看臺上的人都會以為我瘋了,
可我管不了那麼多。
那個女孩依然沒有停手,我也依然沒有停止手上的動作。
最後當那女孩發現用腳踢不過癮,改用手在水下掐女兒的大腿時,女兒一個轉身,把她推倒在水裡。然後她抬起頭,朝我露出了一個勝利的微笑。
玻璃板後,我對著她久久深情的鼓掌。。。
女孩接下來沒有再對女兒下手,而是轉移了欺負對象,對著她身後的另一個女孩抬起了雙腿。
遊泳課結束後,我問女兒,為什麼剛開始一直不還手呢,女兒說「老師說那女孩了,說她打人不對,所以我不能動手,我要是動手了也成打人了」
我對她說「老師說的是對的,可是如果老師的話對那個女孩沒有用,她還依然欺負你的時候,你就該出手,你沒有錯,你只是保護自己」
女兒還只是個幼兒園的孩子,欺負她的那個女孩已經是個小學生了。
在此之前,她就曾令我印象深刻。
因為她略顯成熟的行事作風即便是對著陌生的大人,也能淡定的搭話。
這與一般的日本小孩有很大的不同。
在更衣間裡,她甚至讓我,一個完全陌生的外國人,給她吹頭髮,因為她的母親不在,而我恰巧出現在了她的身邊,手裡拿著吹風機。
然後又親眼目睹了吹完頭髮的她對另一個比她更高更壯的女孩拳打腳踢抓頭髮。
被打的女孩嘻嘻哈哈的還手,倆人像是朋友間的打鬧,雖是玩笑,可我看得出她小小的身體裡蘊藏著的兇狠。
她甚至沒有對我說一個謝謝。
我可以肯定,這個孩子在班裡一定是個霸凌別人的人。
或許你覺得我所說的事例僅僅是小朋友間的玩鬧,又沒有激烈的打鬥,有必要上升到那麼深的層面嗎?
那麼接下來的一組數據將會告訴你,在日本,霸凌是有多麼的令人恐懼。
2
霸凌一詞來源於英語bullying,
在日本,它的名字叫いじめ,也就是欺負,與我們通常說的霸凌是一個意思。
日本文部省(相當於中國教育部)對霸凌給出的定義是「當該児童が、一定の人間関係のある者から、心理的、物理的な攻撃を受けたことにより、精神的な苦痛を感じているもの」
也就是說,只要某兒童,在一定的人際關係中,受到了心理或身體上的傷害,攻擊等,造成了精神上的痛苦就可視為霸凌事實的發生。
文部省去年公布了對2017年度全日本的小中高,及特別支援學校中的いじめ事件進行的調查統計,
結果顯示霸凌事件的總數為41萬4378件,比前一年度增加9萬1235件。
這是自1985年首次調查霸凌事件以來的最高紀錄(下文會給出2018年度的最新數據,已超過此數)
圖片來源於日本網站
各學年霸凌細則(小指小學,中為中學,高為高中)
其中小學校發生霸凌事件最多,達到31萬7121件,尤表現在小學低年級中,中學校8萬424件,高中1萬4789件,特別支援學校2044件。
對霸凌的表現也給出了更細緻的數字「說壞話,髒話,取笑,逗樂等口頭上的欺負」為62.3%;「輕度肢體傷害,踢,打等」21%;「被孤立」14.1%;「通過電腦,電話誹謗,中傷等」3%。
這些僅僅是非暴力行為下的統計,若是情節嚴重的暴力行為,會有另外相應的數字。
因此,霸凌,在日本僅僅是指非暴力行為對孩子身心造成的傷害。而這些非暴力行為在別的國家很難引起相關當局甚至是家長的重視,大部分都會不了了之。
不得不說,日本可謂世界上對待校園霸凌事件最認真的國家之一。
文部省不僅每年統計霸凌事件的數量,同時還出臺了「霸凌防止對策推進法」,並設立了24小時求助熱線;另外日本電視臺NHK(相當於央視)自15年以後的開學季每周都會播放「いじめをノックアウト」擊退霸凌系列節目。
那麼,日本為什麼如此看重並非暴力行為的霸凌的發生?
根據文部省去年的統計,2017年4月1日(第一學期開始日)至2018年3月31日(第二學期末)全年中,日本全國小中高校學生自殺事件為250例,創過去三十年自殺之最。
另據內閤府的詳細記載,自1972年至2013年的42年間,尤在9月1日這一天(第二學期開始日),自殺總數高達131人,意味著全國範圍內的小中高校學生中,平均每年有三個人在第二學期開始的第一天不約而同的選擇不去上學,而是永遠地,決絕地,同這個世界告別。
這又說明了什麼?為什麼是第二學期的開學之日?
我們是否可以理解,在那些孩子的心裡,似乎經過了前一個學期的「萬般折磨」,學校已經變為令他們覺得是生不如死的地方?
同時,從數據中不難看出,其實另一個自殺高峰點恰巧也是在學期的開始之初(每年的四月)。
這同樣暗示著,開學與自殺之間隱隱地存在某種正向關係。
3
讓我們一起來看一個因為不堪霸凌而走上自殺的實例。
中島菜保子(以下簡稱菜)是茨城取手市的一名中學生,4月份正式升為中學三年生以後,對母親說她進入了一個令人討厭的班級。
因為班級活動的關係,她被分配到與A女生一組。A同學素來行為不端,菜一開始想與其保持距離,但是被抱怨了之後,就不得不勉強維持。
同組的B同學一向以A同學為馬首是瞻,不巧的是,B同學喜歡的一個男生恰被安排與菜同桌,看到倆人說說笑笑,B心生嫉妒,就與A表達自己的氣憤,從那以後,她們就更加欺負菜了。
她們經常對著菜說 「看到你就煩」,或者發號施令「你快點!討厭鬼」「下次早點來!便便」諸如此類的言語中傷可謂是家常便飯。
菜去上廁所,A,B和另一個同學三個人就在外面說「哎呀,怎麼這麼臭」,「在裡面呆著吧,不要出來」
她們自己上廁所的時候,就會脅迫菜同她們一起,並讓菜幫她們拿著課本,站在旁邊等,故意令其上課遲到。
但是擔當的T老師,卻不批評A們,唯獨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兒批評菜。
班裡有的學生說T老師好像也很嫉妒菜,明明知道B喜歡那個男生,偏偏把菜安排與他同桌,而且換座位的時候別的同學都換,只有菜他們倆不動。
菜的母親到學校交涉,負責人給出的方案是「讓我們再看看T老師第二學期的態度吧,到時候再決定如何處理」
然而,她的母親絕對想不到,她永遠也等不到那一天了。
霸凌持續重複上演,她們幾乎每天都在菜的書桌上貼紙條,罵著「臭死了」「臭人」,還在運動會時將其孤立,不準她參加團體項目。
有一天A與C玩壁咚的遊戲,不小心把學校的玻璃門弄破了。這件事與菜本來完全沒有關係,但學校的學年主任,T老師,教頭都紛紛跑來指責菜。菜哭著說「這是A跟C弄的... ...」
她的母親再一次打電話給T老師,老師說「的確不是你家孩子弄的,是她的朋友們。但是她們的態度很惡劣,三個人中跑了兩個,剩下一個在旁邊的就是菜,我們只是跟她說玻璃弄碎了是一定要賠的,那,菜說啥了」
菜的母親說「她很傷心,一直哭,說不是她弄的」
T接著道「哭其實就代表,內心也在反省... ...」
之後,菜對母親說「明天去了學校肯定被她們倆盯上,我不想去學校了... ...」
當晚,她選擇了自殺。
她在日記中這樣寫道:
我累了,一直想在學校開開心心的,卻怎麼也開心不起來,
我討厭自己,如果這一切都沒發生,該多好。
我走了,謝謝,對不起,
真的一切都變了,可是為什麼?我什麼也沒做...
... ...
是我不好,為什麼沒有自覺性,
給你們添麻煩了。
然而,在家裡一樣不快樂,
好渴望溫暖,
可明天,一切都會重複,對嗎?
... ...
沒關係,沒關係,我如此安慰自己,
卻還是忍不住留下眼淚,
我想騙自己?
討厭,我幹嘛騙自己。
... ...
希望,
從此後再也沒有痛苦,
沒有苦,痛,孤獨... ...
從始至終,我們都能明顯感受到這種程度的霸凌說髒話,爆粗口,被孤立,嫁禍他人,也許每天都在世界各地的校園裡上演,可是為什麼在日本就會釀成自殺的悲劇。
事實是,日本每年因為這種形態的霸凌而自殺的事件委實不在少數。
這也是我們前文提到的日本政府之所以如此重視非暴力行為的霸凌事件的殘酷現實。
在心痛之餘,我們不禁要問,為什麼菜保子不反抗,為什麼她不能遠離傷害她的人,她的家人為什麼明明知道卻不能給予她有力的保護。
一些日本學者對日本教育系統給予了切實的批判:日本的校園是一個非常閉鎖的環境,學生們被強制以集體為單位接受學校教育,學生很難依據自己的喜好選擇合適的交友距離。強調維護集體榮譽感是中學教育的目標。
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學校的目的並不是為了學習知識,而是建立濃厚的集體生活意識。學習知識靠的是課後的各類私塾。
這在世界範圍內來說都是極為罕見的。
他們不提倡個人行為,即便是參加運動會,都是以班級或團隊為單位進行比賽;在學校裡,一個人必須時刻留意整體的氛圍,忍也好,不忍也罷,都不得不生活在一起。
在這種閉塞的集體環境中,「跟別人不同」是被霸凌的最重要原因。在學校,任何東西都有統一要求,奇裝異服,特立獨行,太過弱小,或是太過優秀都可能成為被霸凌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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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legal high」裡所說,霸凌的本質其實是空氣!
事實上,這種氛圍不僅在日本的校園裡,它早已成為瀰漫在整個日本上空的空氣,融入在每一個日本人的血液中,代代相傳。
4
這麼說起來,日本好像很壓抑,搞不好呆著還會有生命危險。。。
別擔心,瞧,我還活得好好的。
實際上,從高中後開始,霸凌事件已經相對弱化很多。隨著年齡的提高,知識水平的增加,文明程度的提升,少年時期那種逼死人的強制規範似潛移默化地內化為一種強有力的行為約束,反而促成日本成為全世界最為安全的國家之一。這種看似矛盾的生存法則恰恰成就著其獨特於世界的文化魅力。
與此同時,「不給別人找麻煩」也幾乎是每一個日本人內心默默守護的座右銘。
所以,當一個外國人初來日本,他所感受到的是一個謙和,有禮,服務周到,錢包塞在屁股後面的褲兜裡,即使露出一大截,也不會有人偷的絕對安全國度。
另外,在成人的世界,對異元文化的認知差異導致他們不會輕易對外國人下手,即使是不信任,表面也會特別恭敬,因為他們摸不清外國人的脾性,也自然害怕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那麼問題來了,「如何使得我們的下一代在日本的校園環境中平安過度到成人」才是我們不得不認真考慮的問題。
我在阪大讀書,以及現在的工作單位中,都接觸到小時候就曾被霸凌過的日本同事。從他們身上我發現,霸凌實際上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缺乏反抗意識。
一旦小時候被盯上,欺負上,施霸者和被霸凌者都會從心理上越來越趨同這個事實,前者更過分,後者更自卑,心裡脆弱一些的受不了就會走上自殺的道路。
但若是被霸凌者能夠在第一時間勇敢地接受挑戰,往往施霸者也會知難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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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開頭我女兒的例子,假如我沒有鼓勵女兒去反抗,女兒就會一直忍氣吞聲,她以為老師口頭上說了那個女孩,就是對事件的終結。但事實上,女孩並沒有聽從老師,霸凌在持續,而我女兒卻因為老師的話而束手束腳,失去了反抗意識。那麼,下次再面對那個女孩時,她的心裡就會自動浮出被欺負的陰影,她會首先形成心理弱勢,會自動帶著害怕躲避被害的發生,這是人的天性。但這更給了對方欺負她的契機,由此形成惡性循環。
這不應是她該有的命運,所以我拼了命地讓她明白,她該反抗。
很慶幸,女兒沒有讓我失望。
毛主席曾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我對女兒說,我們不主動欺負別人,跟大家多交朋友,可是如果有人欺負你,你要毫不猶豫地打回去。
據文部省最新統計,2018年度全國小中高校霸凌事件的總數已高達54萬3933件(日本的全國小中高校學生總數約1300萬左右),比2017年度增加12萬9555例,再創歷史新高。
真心的希望,所有的孩子都能夠平安順利地長大成人。
這不僅需要政府,社會,家庭的共同努力,反霸凌還必須對症下藥,學校方面應落實到實際行動中。
以下是女兒即將進入的小學實施的反霸凌條例:
似乎起了些作用,關於這所小學發生的霸凌事件很少聽說。
史航說「走過危機四伏的成長,我們每個人都是青春的倖存者」
未來,我不希望他們是作為倖存者,而是生活的締造者,哭笑都由己,不受其他人支配。
@THE END
作者:Fannie放。 在日科研工作者。除了科研,仍保有一顆熱愛生活的平常心,願把身邊人的故事與大家分享,在彼此疏遠的空間裡,拉近心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