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曾多少次想過去臺灣走走,見識一會這座與大陸一衣帶水的寶島。沒來臺灣之前也與多位臺灣友人有過交往。我的攝影老師遊本寬先生是臺灣著名的攝影教育家,渡海三家之一的國畫大師黃君碧的女兒黃湘玲老師,慈善家何紀豪先生,還有音樂製作人章謀聖老師等人。他們給我一個相同的印象,都是學識淵博,性情儒雅的人。平日裡有閱讀到周夢蝶、鄭愁予、余光中這一輩臺灣詩人的詩集,他們的詩裡都有著濃濃的鄉愁。
鄉在大陸,愁在海島。
近年有讀李霖燦先生的美術著作,學問作得紮實,這是臺灣學者們所保留的傳統精神,不似大陸,近年曝出了無數學者學術作假醜聞。
印象最深的當是祖籍溫州的臺灣女作家琦君。2013年甌海區做了一次琦君文化節,邀我舉辦了一次畫展。畫展開幕當天,來了許多臺灣僑胞,他們在我那些以故園為題材的油畫前,駐足談論,他們說,外婆以前的房子就是這樣的……他們中的一群孩子當時問我,老師你什麼時候來我們臺灣畫畫?
沒想到的是,我的第一次臺灣行並不是獨自前來訪師會友,而是帶著一群學生來臺灣寫生遊學。
2017年夏天,我第一次到臺灣。2018年,我第二次到臺灣。兩次都是帶著學生去遊學寫生。兩次都在七月。兩次都感觀愉悅。兩次都遊覽在景點與博物館之類的地方,並沒有深入臺灣人的生活。而這將是我第三次去臺灣的目標。
二
走出高雄的高鐵站,已是晚上九點半。「巴比倫」颱風帶來的尾雨將高雄的霓虹燈融化成一幅重彩水墨畫。老劉的笑容從雨幕之中冒出,古老的漢語,在他的聲腔裡演變成儒雅的閩南語調。我喜歡這種語調,不溫不火,娓娓道來。我所遇見過的東南亞華語地區的幾位朋友幾乎都是此般氣質。這是一種文明社會的普遍性格。不似大陸,將所有焦躁、雜亂或虛妄統統寫在臉上。
老劉六十出頭,戴幅眼鏡,他的雙眉半白,白的部分在眉稍,粗硬且長,但並不妨礙他親和的面相。在等候我們的大巴之際,老劉一一對應了我此行所帶的十一個學生的姓名。他很快就記住了每個人的名字。他說我之前把名單先背會,如此,見面便熟。多麼有心的人。
在車上,老劉談興很濃。因由他也是繪畫愛好者。他把他的粉彩畫給我看,並不停聲稱自己只是業餘愛好者。我觀他畫,卻已是業餘偏上的水準。他告訴我自己國小四年級,曾得過美術比賽獎,只是後來並沒有讀美術。他們這一代青年時期的臺灣,急需大批技術員,所以他也讀了理工科類大學,與美術漸行漸遠。大陸的狀況不也正是如此,幾十年來,輕文藝,重理工。以致人文淪喪,社會失衡。
老劉大名叫劉得蒲,和劉德華只差了一個字音。老劉是高雄人,青年時在臺北工作,後調到高雄,再後來單位又要將他調往臺北,老劉不從,便辭了工作,定居高雄。此後幹了導遊工作。我猜老劉不願回臺北,定是與愛情有關吧。唯有愛情,才能拴住異鄉人的腳根。
老劉說現在導遊工作沒過去那麼忙了,過去一個月接三個大陸遊客團,一次八天,一個月基本沒怎麼休息。如今是一個月頂多接一個團,一次六天。他有了大量的空餘時間,就重新學起了繪畫。
第二天,我帶著學生分別在西子灣和左營蓮池潭寫生。老劉一直感慨。他說,我很幸運,接到如此一個特殊的團隊,這是他幹導遊工作以來,第一次帶這樣一個畫畫的團隊。他說,這是一種緣分,是來自藝術的緣分。看孩子們的畫,給了他很大的感悟——繪畫令人靜心,令人內心豐滿。
三
一場大雨突然傾盆而下,原本清朗的西子灣遮上一層青灰色的幕布。我們的小隊伍撐著花花綠綠的傘,將幕布一層層割開,在寬廣的海岸邊,劃出一小筆彩色線條。小朋友天性喜水,他們在雨中嘻嘻哈哈前行。雨簾,水花,彩傘,笑聲,倒使被大雨壓迫的西子灣突然又精神了起來。
西子灣位於臺灣最大的海港——高雄港西側,前方的港口遊輪密布,千帆競影。後面萬壽山下是大名鼎鼎的中山大學,我們並沒有走進校園內,而是在外部的中山大學校友中心躲了一會雨。校友中心的廊牆上,篆刻著臺灣著名詩人余光中的一首詩,詩的名字叫《西子樓》。老劉問哪個同學來朗誦一下,其中一個女孩接了腔,只是沒讀兩句就擱住了。原因是臺灣使用的是繁體字,而大陸學生念的是簡體字。
簡體字確實方便了書寫,但以像形擬聲發展而來的漢字,簡化之後等於閹割了字意精髓。就比如網友說的「麵無麥」、「愛無心」等等。當年毛太祖搞文化大革命,為了反對而反對的蔣公,在臺灣也搞起了文化復興活動。此舉卻也保存了中華近代文脈,不至於我們這一輩人完全成了無根文化的一代。人說唐朝文化看日本,明朝文化看韓國,那麼近代文化傳承即看寶島了。
我就給你說說高雄的十條路名吧,它們分別叫一心路、二聖路、三多路、四維路、五福路、六合路、七賢路、八德路、九如路、十全路。看吶,東方文化氣息撲面而來。再來看看我生活的城市裡的一些新路名:經一路、經二路、經三路……神經的經吧。
臺灣還保留有很多土地名,就比如西子灣所在的這個地方,名叫「打狗」。打狗並非此地人愛打狗。而是過去的臺灣土著種一種帶刺的竹子做部落圍牆,他們管這種竹子叫「大古」,後來又後來,漢人來了,徵服土著部落,「大古」就叫「打狗」了。
打狗地名很土,這土裡卻承載了真實的臺灣演變史。就如臺灣原來發音也是「大員」,祖籍河南的鄭成功來了,河南人的漢語腔將「大員」喊成了臺灣。鄭成功上了臺灣島,臺灣就變成了臺灣。
四
高雄左營據說是當年鄭成功在臺灣的左營舊址。這位海盜窩出生的中日混血兒,考中明朝秀才,師從名儒錢謙益,後又收復臺灣,受封國姓爺,南明被滅後成為反清的中堅力量,實在英雄。只是這位爺保守過度,南京包圍戰,大好形式下,未能削弱滿清力量,最終敗退,困守臺灣,也是令人扼腕嘆息。左營位於高雄市北部,面臨臺灣海峽。如今這裡也是臺灣海軍基地,周邊還有很多海軍眷村。但以上所說這些並不是重點。我們來左營只為看蓮池潭四周的廟宇。看數據,這裡競有20多座大小不一的廟宇,它們金碧輝煌,角簷飛疊,香火繚繞。氣勢恢宏的關帝廟,龐大莊嚴的孔廟,琉璃寶氣的龍虎雙塔,高聳威武的北極玄天大帝神像……
一入蓮池潭,仿佛進入一卷神話秘境之地,人們在龍虎塔下,入龍口出虎口,以求平安吉祥。廣淼的潭水中荷葉連天碧翠,偶有三五野鴨沉浮,海鷗從對岸而來,穿梭於騎龍觀音和五裡亭之間。五裡亭是迎接神明的中轉地。我們站在亭外,此時突然雨歇,一縷光照破開雲層,將蓮池潭邊所有的神像廟宇染上一層潔淨炫麗的佛光。你該知道,所謂雨後天晴,在此地,給予我又會是怎麼樣的一次心靈洗禮的景像。
無論基督教、佛教還是道教,都是勸人為善。臺灣人是有虔誠信仰的。他們大多信奉道教。媽祖是這裡最普遍存在的神明。只因海島多漁民,媽祖做為東方海神,自然成為海島人的第一保護神。漁民有條規矩,父子不同時出海,兄弟也不同時出海。因為大海兇險無常,一家得留一種。漁民討生活艱難如斯,而對神明的信奉就必然虔誠。越艱苦,越虔誠。又如那藏地佛徒。
豐子愷說,中國人求神拜佛只是求利己,與信仰無關。這個也對,對於那些生活無憂的人來說,求神拜佛都是為了滿足自身的欲望。而佛說,一切苦因都起於欲望,這些人還為求欲而拜佛,最終無所超脫,還養肥了一群群假和尚假大師。但是對於最基本的生存權而求神拜佛,這就是信仰的範疇了。心有所託便無畏,而無畏者才能戰勝險境,戰勝自我。
臺灣的廟宇無數,從南到北,從城市到鄉野,神明林立。臺灣的人們走在路上,淡定從容。
五
在臺南的孔廟與明延平郡王祠閒逛。天空不陰不陽。日本人造的武德殿與文廟僅一牆之隔,它現在是臺南市忠義國小的禮堂。孩子們對這些興趣不大。他們在榕樹下與樹上跳來跳去的松鼠嬉耍。
六
上午十點,日月潭的天空藍得深邃,一團團白雲架在山頭似乎觸手可及。這種水色僅在西藏納木措湖感受過,洗滌心靈的澄清湖水,更將太平洋天空的藍融入其中。白色快艇,在白雲下疾馳穿梭,船尾拉出一條白色碎浪,如一串珍珠鏈,翻滾奔騰。
孩子們跑到船尾,拿著相機或手機拍照,前後左右,隨著快艇在湖面飛馳,興奮不已。日月潭湖水碧透,像一塊翡翠鑲在臺灣島的正中心。孩子們在船上,船在日月潭,日月潭在島上,島在海中,海在地球,地球飛在天上。
船長是個瘦黑的高個大叔,一邊控制遊艇一邊拿著話筒為我們講解有關日月潭的故事。他說,原先的日月潭較小,圓形的潭叫日潭,彎形的潭叫月潭,後來日本人殖民臺灣時期,為了灌溉臺中地區的農田,在日月潭築了大壩,日月潭就成了如今的日月潭。
日月潭中心有一個僅五十平方的小綠島,我們的遊艇從小島邊繞過。島上兩棵大樹基本覆蓋了全島範圍,也使小島看上去勉強有了點高度。這個島是邵族最高的祖靈聖地,名叫LALU。邵族是臺灣地位最高的少數民族,但卻是人數最少的,當年被日本人屠殺,至今也僅有人口280餘人。當年老蔣初到臺灣,喜歡與宋美玲到日月潭避暑度假,行館就建在湖邊。一次宋夫人哮喘病突發,又沒帶藥,邵族族長推薦了他們的巫醫,緩解了其病情,等於救了宋夫人一命,此後,邵族地位便也水漲船高,地位超然。老蔣把光華島還給了邵族,邵族恢復了他們原來的島名,即LALU島。
邵族的祖先來自阿里山,是日月潭邊真正的原生主人,我們的中午飯就是在一家邵族人餐館裡吃的。他們盛產靈芝,整個餐館大廳擺滿了各種靈芝產品,還有邵族獨有的圖騰。菜裡頭也有兩道與靈芝有關,一道是靈芝湯,一道是以靈芝粉為基做的豬蹄,還有日月潭帝王魚,冷凍地瓜,產自日月潭邊的幾種鮮筍等等。
遊艇穿過LALU島,在玄觀寺前靠岸。玄觀寺是一座日式建築寺廟,原來供奉玄奘法師的舍利,後離這不遠的玄奘寺修建完成後,舍利請到了玄奘寺。而玄觀寺依然是日月潭邊遊人必去的一個景點。
眾人踏上回形的玄光寺碼頭,碼頭上有幾排廊亭,遊客並不多,我們選擇了靠邊的一排無人廊亭。卸包,拿畫具,找寫生點。領隊從碼頭的另一邊拿來了一大袋茶葉蛋,每人分一個。這種名叫「阿婆茶葉蛋」的茶葉蛋是日月潭最著名的小吃。每一個蛋至少在滷水裡煮六小時以上,是當年一位名叫金盆的阿婆在玄觀寺碼頭獨家售賣的,蔣經國曾給她發過一張獨家售賣許可證。如今的阿婆茶葉蛋倒成了這日月潭岸邊的獨特風情。
阿婆茶葉蛋確實好吃,彈性十足,入味三分。日月潭的景色亦很美,孩子們在湖邊廊亭下,靠著欄杆,拿著速寫本,瞬間進入如畫世界。這群孩子裡有習畫多年的老生,也有剛學不久的新生,但他們都非常大膽熱情地投入到對眼前景色地描繪之中。他們專注、寧靜,一如眼前的湖面,平靜無波,清純無垢。一些路過的遊人,將鏡頭對準了安靜畫畫的他們。當他們將眼前的美景搬入畫中時,自己卻成了這日月潭邊,來自世界各地遊人眼中最美的風景。
七
下午在九份街,我又買了一份冰芒果。午餐很豐盛,再一次吃得飽登登,到了九份街這個美食陣地,只能吃點水果解解饞了。九份街隱在一片依山而建的村居裡,山村面朝東海,植被茂盛。窄窄的街道上人滿為患。大多為日本韓國和大陸的遊客,也有少部分臺灣人為這裡的美食而來。在最高處的那家芋圓店,就碰到一位為了吃這碗芋圓而特意從臺北市中心趕來的遊客。
此地過去盛產黃金,雖處山野,卻引來大量的淘金客。如今黃金沒有了,而留下的老街卻成了更繁榮的吸金之地。我觀此處,除去地面的石板路,並沒有什麼有特點的建築可供欣賞。從這方面講,還不如溫州蒼南福德灣村的村落建築有特點。作為曾經的世界礬礦之都,同樣是礦業廢棄之後的古村,福德灣並沒有特別吸引人來的魅力之處。而九份之所以吸引如此多的遊客到來,主要是靠美食吧。因這裡的美食實在太有特點,也足夠美味和衛生。光就衛生這一點,就完敗大陸所有美食街。這幾天行在臺灣,無論是臺中、臺北、淡水還是九份,幾乎沒見過蒼蠅。想想我們的菜市場和餐館裡的各種趕蒼蠅設備,有些事,真的經不起對比啊。
臺灣真的很乾淨,自從他們學習日本,倡導垃圾不落地行動後,這裡的任何一個角落都是乾乾淨淨——路邊,街頭死角,院落甚至荒廢地,沒有垃圾,沒有垃圾!我想起我的工作室後面的那排垃圾桶,每日裡,以桶為中心,一米範圍,垃圾滿地。同是中國人,同是五千年文明傳承,為何有著如此大的差距?問題在哪,明白人自然明白。
九份老街在面海的山坡上,街口外的涼亭很是涼爽,四周空曠,海風習習,吹起孩子們的衣角和發稍。下午三點,逛完美食街,我們拿出畫筆,在涼亭內,背朝大海,面對九份街口,一字排開。我們要將這條為自己提供了一肚子美食的街道,為這條給漫畫大師宮崎駿帶來創作靈感的街道,裝入畫中,永為存念。
八
十份老街就在鐵路兩邊,這裡也如九份一般,有各色美食小吃。唯一不同的是有鐵路以及在鐵路上放天燈。天燈就是孔明燈。年輕人在天燈四面寫上「我愛你」、「你最帥你最美」、「平安幸福」等等好聽的話語。在鐵路中間,放把火,天燈飛到天際。
孩子們問,天燈會掉到哪裡?天燈裡的火會把遠山燒著嗎?
九
每一塊石頭裡都住著一個生命——米開朗基羅。
野柳地質公園是臺灣最著名的一處地質觀光園區了。原先在一些畫冊上看過許多這處獨特的地理風貌,不免感嘆造物主的鬼斧神功。公園地形狹長,像一片柳葉漂在東海。我們一車到達此地時,已是上午10點,太陽炙人,天空一派標準的太平洋藍。門票成人80臺幣,兒童40臺幣,倒是比大陸的一些地質公園景點門票要低上許多。進檢票口後穿過一排羊舌樹,人與巖石一樣,全無遮擋地置身於太陽底下了,只是海風撲面,身體倒並不覺得有多熱。
隨人流,看箭頭,上上下下,先到二區。這裡就是著名的「女王」石所在地。女王石前有許多遊客排隊,只為一張留影,如此日頭下,我是排不了隊,也不建議孩子們為得一張到此一遊的留影照而在太陽底下承受長時炙烤。繞到背面,女王頭像同樣清晰可辨。
這種覃狀巖是海底巖層受地殼運動擠壓而突出地面。然後,風,沙石,陽光,海浪等雕刻大師出手,日夜雕琢,底部較軟的沙巖層磨損變小,留下最堅硬的部分,便成了今日野柳灘上的長脖子覃狀石。野柳灘上的石頭,自是住進了各種生命——女王,蜂窩,燭臺,大猩猩,老薑等等,奇形怪狀,各引驚嘆。
孩子們在這些細脖巖石叢林中穿梭繞行,驚嘆之餘卻也抵不得這烈日的熱情,從二區轉到一區,便呼啦啦出了景區。在景區門口,人手一杯芒果沙冰,樹蔭下,舒爽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