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度生活周刊專欄作者凡凡撰寫,未經允許請勿轉載)
一碗麵的乾坤世界絕對是國際美食舞颱風雲變幻的清新小曲,它並非是餐桌上壓倒驚堂木的大角,也不只是中國唱主角,你方唱吧我登場的次序也更非中國麵條拔頭籌,麵條這樣東西,它太豐富,我不得不寫上地球上麵條世界的所有方向,東面西面南面北面和中面,全是一碗麵,箇中內容和各方水土養育的麵條喜好南轅北轍,有人為一碗麵的好壞爭得面紅耳赤,文人雅士為麵條打筆墨官司,有人把一碗麵的來龍去脈寫進近代的世界文化飲食史,小小一碗麵,大大一舞臺。
做麵條要用麵粉,中國北方大部分地區,種植小麥,主食以麵食為主。種植水稻為主的南方人和北方人去比拼如何製作麵條,無疑於蚊子勇擋小鋼炮。吃一碗麵,到底是吃麵條的清香還是麵條的湯汁,抑或是麵條裡面的內容,這個問題爭論不休。要論製作麵條的花樣,山西人該得冠軍吧?在國貨的麵條世界裡,山西的麵條花樣品種,絕對有出賽資格,走出國界,去和義大利麵打擂臺。首先,各類農作物磨成粉後製作的麵條就繁多,暫不提豆面蕎面,我們只說小麥麵粉製作的白面,憑手工製作工序和形狀,他們就有拉麵,切面,扯麵,刀撥面,刀削麵等,需要一個相聲演員憋住一口氣,報全麵條的名兒。
據說,山西各地城市,很少像全國各地一樣,眾多麵館,山西家庭主男主婦個個厲害,對於麵條的品質要求,就像法國人對待麵包的態度,讓南人無法想像,他們可以從和面開始,無論是發麵還是死面,亦或是和稀泥的溼面,吃麵條必新鮮手工製作,如同南方人,家裡來了客人,小菜市場走一趟,雞鴨魚肉買回家後,當場炒菜。南方人不服氣北方人的面之冠,說現如今有壓面機,啥花樣的麵條都能整出來,但那樣的麵條只有形似而沒有神似,因為缺少手工揉面,麵筋打不起來,麵條吃起來沒有勁道。
於我,吃這樣的新鮮麵條,我會全副身心深深地投入那麵條裡,即使沒有任何醬料,新鮮的勁道的麵條,只攜裹著簡單的醬油,我都能吃得歡天喜地。這類北方的麵條,面香的誘惑,能讓人的味覺長上浪漫的翅膀,味蕾將時光倒流,去追溯久遠的麥田季節,綠油油後面的金燦燦,一碗麵中,浮現出少年在麥浪中成長的歡愉。
山西的一碗麵,先得把重點移到麵條本身上來,再論及湯汁配菜,而這恰恰神似法國的國民主食:baguette,棍包,啥其他花裡胡哨的香料都是多餘,麵包必須勁道彈性品味佳,其他都是喧賓奪主,譁眾取寵。
南方人不服氣了,尤其是江浙滬的江南地界,堅決認為一碗麵的各種配菜,北方人怎能比得過南方人的精細和苛求。江浙滬一帶,麵條是斷然不會從麵粉開始在自家製作的,新鮮的麵條都得出門去市場的麵店裡購買。現在的麵條廠的製作技術應該提高了許多,出廠的麵條不會再有黃黃的鹼水放過頭髮苦了吧?小辰光最討厭的主食便是麵條,一直是記憶中最難吃的食物的前五名。但是,江南人把做菜的考究也發揮到麵條上來了,吃一碗麵,得有一碗現炒的菜餚,這稱為「澆頭」,蘇州人最驕傲的著名十碗面的製作,其實於江浙一帶都差不離。麵店的菜牌上寫著「鰻魚面」、「黃魚面」,「雪菜肉絲麵」,「大排面」等,這和面都沒啥關係,也就是說那個麵條是一個模樣出水的,從這裡你可以看出南人北人對待一碗麵決然不同的態度,麵條有啥特別看好的呢?能弄出啥花頭來呢?麵條要軟弱細巧,麵條裡面的內容才是正經。爆炒一個鱔絲,濃油赤醬,蔥花酒香,大鍋高火翻炒得烈焰滾滾,這可是專門為你一人定製,然後把這碗色香味高度濃縮的澆頭譁啦一下翻騰倒入你的一碗麵裡,你今生都認為自個兒地界的一碗麵才是天下無雙。
江浙的麵館裡,麵條這個東西,其實從來都是配角。人們沒有興趣關心它到底是死面發麵還是湯麵,更不關心它是撥出來的還是拉出來的,江南的人們唯有對大米具備如此這般的情懷,會用複雜的水磨糯米粉製作湯圓。江南的麵店,麵條的餐牌可能會寫出麵條的粗細,客人不特意要求,師傅一般默認給細面。他們不會寫麵條的工序,卻把大大的筆墨奉獻給了麵條的內容物,北人入了江南的麵店,看到牆上的麵條品種,以為是到了菜館子點菜了,幾乎可以這樣說,任何一個熱騰騰的炒菜,都可以普澆在面碗裡,化作一道面的品種。有多少個品種的炒菜,就有多少碗面的種類。
畢竟江南靈秀,給一碗麵取名字,也要詩情畫意,把不具內容物的只有光溜溜麵條的那碗光面取名叫做「陽春麵」,這是最最實惠最便宜的面,記憶中,受到老百姓的衷心愛戴,這碗陽春麵,也相當於法國的棍包,簡單,純粹。而豬油配陽春麵,就如同黃油配法式棍包。
一碗光面要做得好吃可不容易,畢竟清湯掛麵還要萬眾矚目,那是要有底子的,而這底子就是火候和湯底:在滾水鍋中放入新鮮麵條,水要寬,火要大,讓麵條能自由起舞,同時,在一湯碗中放入一勺上好的豬油,鹽,蔥花,衝入清澈的熱鮮湯,此時鍋中的麵條火候已達九成,撈出,在竹漏勺裡掂幹水分,放入湯碗內,撒上蔥花,端上桌,此時麵條的口感剛好達到最佳狀態,色澤白玉翡翠,口感勁道彈牙,且蔥香撲鼻,豬油不但增加了誘人的香氣,更是讓麵條晶瑩剔透。一碗清水出芙蓉的陽春麵就這樣練成了。
北京人很不服氣,東西南北中的一碗麵,無論是成都擔擔麵,武漢熱乾麵,貴州涼麵,還是東北的朝鮮冷麵,廣東的餛飩麵,都讓各個地方諸侯割據,爭了梟雄,我大皇城根下的百姓便發明了京城第一面:炸醬麵。雖然京津地區有其名聞遐邇的打滷面,但山西人對其版權仍由異見,打滷面就通算華北大區的一碗麵吧。
炸醬麵是屬於北京的,也是走出國門走向世界的一碗麵,它和蘭州牛肉麵一樣,在國際麵條舞臺上,印刻著中國符號。在海外的中餐麵館裡,無論是誰家開的麵館,不一定有那碗陽春麵,但一定有炸醬麵。炸醬是否當場製作,除了北京人講究,其他各地華人已經把關注點轉移到了炸醬是否好吃,冰凍過又如何呢?這真如義大利的青醬面,對於國人來說,好像羅勒醬是否現場製作,已經沒有多少人去關心了。北方人的麵條品質,總體水平高,亦如歐洲的麵包製作,出了法國,水平也是槓槓的。炸醬麵最講究的依然不是主角麵條,而是炸醬和配料。這碗麵條的歷史可堪比江南陽春麵,有歷史有故事,市井傳聞寫下來,也可以成就一碗炸醬麵的前世今生。北炸醬南陽春,共同點都是家常面,南北各領風騷。炸醬如何製作,便成了各家麵館和各家庭主婦的絕活展示。無論是東北大醬,還是六必居的黃醬甜麵醬,配料都莫非這個京片子炸醬麵歌謠:
「青豆嘴兒、香椿芽兒, 焯韭菜切成段兒;芹菜末兒、萵筍片兒, 狗牙蒜要掰兩瓣兒;豆芽菜,去掉根兒, 頂花帶刺兒的黃瓜要切細絲兒;
心裡美,切幾批兒, 焯江豆剁碎丁兒,小水蘿蔔帶綠纓兒; 辣椒麻油淋一點兒,芥末潑到辣鼻眼兒。 炸醬麵雖只一小碗,七碟八碗是麵碼兒。」
最南端的廣東人,更不服氣了。南粵各城,站立任何一個十字街頭,都可以發現一個粉粥麵店,想吃一碗麵,是不用動腦筋尋覓的,如同法國人,在巴黎的任何一個十字路口,都可以找到一個麵包糕餅店。廣州人吃的面,以鹼水面或蛋面為主,嚼勁的感覺要有「嚼繩子」的氣魄,讓大部分廣東之外的北人很不習慣。他們最關心的是那個湯底,高湯的熬製成為每家小麵館的秘密武器。一碗餛飩麵,比拼的不僅僅是高湯,更是一個個鮮蝦餛飩,自家店製作的餛飩,是一碗麵的開場白,它和湯底在一碗麵中的份量平分秋色。餛飩麵在華人的海外飲食歷史上,比京城的炸醬麵更加歷史悠長。
在中國的版圖上,享受一碗麵,對於麵條湯底內容全部要求高級定製的地方非蘭州莫屬,只有我大西北蘭州的麵條,才是真正毫不含糊,沒有任何主角配角之分。在蘭州,你是看不到「蘭州拉麵」或「蘭州牛肉麵」的字樣,人家就叫「牛肉麵」。據說,在大江南北遍地開花的「蘭州牛肉麵館」在蘭州人眼裡,通通是三無山寨店,完全不是蘭州本地的牛肉麵模樣,這個情形有點類似美式中餐。說蘭州牛肉麵是天下第一面,一定會引起各地面王打擂臺了。
蘭州牛肉麵的講究可以用數字來表示:一清(湯清)、二白(蘿蔔白)、三紅(辣子油紅)、四綠(香菜綠)、五黃(麵條黃亮)。這五大特點中的第一條最合我意。吃麵必是清湯,所有飄著油腥花的渾濁的湯底,於我都是反胃的挑戰。江南一碗麵,澆頭往麵湯裡一勺下去,麵條的清秀頓時無影無蹤,立馬演變為臉上胡亂抹灰的魯莽漢子。蘭州的麵條也講究,根據粗細分為大寬、寬、細、二細、毛細、韭葉子、橋麥欏等種類,而這麵條也必須用手工現場拉成,澆上熬製時日的牛骨頭湯,清香的白切牛肉,色香味齊全。
對於麵湯的講究,請讓我們把目光東移,人家日本國對於這碗面的專注絕對不亞於國人。雖然從拉麵名字的字面看來,日本的拉麵(RAMEN)和我大中華面必定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也許是我們的麵條祖師爺的傳承弟子,在日本國的精心培育後另劈戰場的東瀛優面。這個遠渡大海後的日本拉麵,絕對是武林奇葩,獨步江湖。日本各家麵店都有秘制配方,但海帶(昆布)和豬頸骨是必不可少,經過長時間的熬煮,湯底取海陸之精華,層次豐富,鮮美無比。當然麵條必須是鹼面,用來保持它的勁道,並防止麵條在湯中浸泡後變軟,但即便如此,講究的日本拉麵店,還是會一碗湯,一碗麵地分開上,讓你從幹的面碗裡挑出麵條,放入湯碗中「泡澡」一下下,再哧溜哧溜地送入口中,越是好吃的麵店,此起彼伏的「哧溜」動靜就越大,再配上嫩筍,溏心滷蛋,日式叉燒肉,吃得心滿意足。
世界上有否讓全世界人都趨之若鶩號稱天下第一面的一碗麵?琅琊面榜誰居榜首?那當然是義大利麵啦。說起義大利麵(pasta),頭皮有點發麻,深深同情當年隸屬北外法語系的義大利語專業的同學們,他們得記多少義大利麵的各類名稱啊。歐洲人的老祖宗,手工藝人的最高成就者,是當做藝術家來膜拜的,他們可以拿出一本本歷時幾百年的的菜譜,行業翹楚的名字被寫入了各個食品歷史的史冊,無論是裁剪衣服的,還是灶頭做吃的,九流末輩的各行高手,在人家眼裡都是令人膜拜的藝術家。義大利麵條製作者也不例外,據說,義大利麵條最少也有四百多種,一種麵條一種叫法,每天可以吃一種麵條不帶重複,這個架勢唯有法國的奶酪品種可以比試較量。
義大利一定是世界上最喜歡數學幾何的民族,因為他們的麵條擁有各色幾何圖形形狀,螺旋,水管,髮絲,斜面,空心,實心,真心讓你走入麵條幾何的迷宮。各個形狀都有一個叫法嫌不夠,還要按照麵條橫截面,面心空實來區分。也許義大利麵條品種難不倒幾何學大師,但是你還得記住各類發明人的名字,哪天你遇上 Spaghetti 先生啊, Linguini 太太啊,Fettuccini 公子啊,你想著怎麼和你吃的意粉是一個名字了呀,不要奇怪,也許你得肅然起敬,他們的先祖的名號在全世界發揚光大。
這盤義大利麵實在種類繁多(也被稱作意粉),只好先分成兩大類:新鮮面和乾麵,醬也分成四類:紅醬 (Tomato sauce)、青醬(Pesto sauce),白醬(Cream sauce)和黑醬(Squid-ink-sauce)。據說義大利麵是義大利人自己發明的,絕不是馬可波羅去了中國後傳入的,但在新鮮麵條的吃法上,他們和山西人一模一樣,揉麵團當場製作,至於乾麵,相當於我們的掛麵麼?在義大利國土外的餐廳裡面就餐,其實也就幾樣人們慣常熟悉的那幾類:spaghetti,linguini, lasagna, tagliatelle,vermicelli等,至於包餡的小方塊形義大利麵餃ravioli就不算麵條行列。
義大利麵是杜林麥粉磨製的,比中國麵條堅硬,吃麵必須吃勁道,和中國的北方人有同樣的麵條硬格品味,煮意面,有訣竅,要放鹽。江南一碗爛糊面,在北人眼裡,是病號面,不得而為之的消化面。過年時分,剩菜許多,通通倒向湯鍋裡,加入麵條,有人覺得美味。世界的胃是相通的,洋人病號也吃這樣的爛糊面,他們叫 chicken noodle soup,中文就稱雞湯麵,現在風行微信朋友圈的「心靈雞湯文」也出自這個典故。說到義大利麵,筆墨完全不夠使用,浩瀚的星空,寬廣的海洋,立體方位的每個方向每碗面的文字定額交付它也不夠使,只好減之再減之,就寫個人喜好的一碗義大利麵:墨汁面,來說道。
許多歐洲的食物製作可以在中國的大地上尋覓到異曲同工,義大利的墨汁面其實可以在寧波人吃的墨魚蒸蛋上發現蹤影,兩者都是黑乎乎的一大盆,從來沒有吃過墨汁的人看到,可能會受驚嚇。義大利墨魚面的義大利語稱作: Spaghetti al Nero di Seppia,它是一道用黑乎乎墨魚的汁做醬汁的面,墨魚汁具備異常鮮美的海腥味,再配上墨魚肉,埋在麵條裡,這是我最愛吃的一碗麵,童年的墨魚香可以在異國的海邊餐廳裡聞到久違的氣息。
當我們談論一碗麵的時候,我們在談論什麼?吃遍一碗麵的東西南北中,我們在麵條的乾坤世界裡滋養人類食物的情懷和深深的敬意。
去吃一碗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