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我給滿江介紹過一個不靠譜的攝影師拍EP封面,最後搞砸了。我問他還記不記得,他說:「好像有這麼檔子事兒……我想想……」
我和滿江認識了快二十年,其中有一半的時間處於失聯狀態。兩個年過四十的人一重新聯繫上,他就如數家珍地翻出樁樁我在他面前犯的糊塗。
「你這種事兒幹太多,可以出本兒書了。」據他的說法,有一年我們從鄭州去安陽演出,打了一個出租,天黑下雨路爛,我借他的西門子手機打電話。「那時候手機還得先拔天線呢。」他說,「打完你就扔後座上了。」
我當然既不相信也想不起自己真的幹過那些事兒,「你編的吧?」我說。「我還沒開始編呢,真的太多還沒說完呢。」他說。
安陽之行在我的記憶裡可完全沒有「丟電話」這種不靠譜段落,只記得幾個人在回程的軟臥包廂裡打了一路的撲克,貼了一臉的紙條兒。
那應該是1998年,滿江出第一首單曲之後。前一年,滿江25歲,剛剛籤約索尼開始作為歌手向世界介紹自己;我剛剛在索尼唱片企劃部工作,23歲。在一個錄音棚裡,我們第一次見面,兩個人坐在棚外的椅子上,相當認真地以工作為目的聊了一次漫長的天兒。
滿江個子高高,一臉老實樣兒,嘮嘮叨叨地挺愛說話。他說話頻率均勻,波峰不高波谷不低。九十年代北京的唱片公司裡,從老闆到企劃大都是孤高文青,歌手腦子裡也還沒有砸錢把自己捧成明星的概念,大家對唱片和音樂,仍有自Beatles、Rolling Stone、羅大佑而來的期待與理想。而財大氣粗、擁有 Michael Jackson、 Mariah Cary、 Bon Jovi 、Smap 等許多巨星音樂版權的索尼音樂,在北京朝陽區關東店的分公司,也充滿一種象牙塔加文青工作室加外企的氣氛。在此之前,索尼籤的都是劉歡等知名歌手,滿江是第一個新人。
當時,我只聽打口碟,對國內流行歌曲沒大個人興趣。與其說我是被滿江的歌聲感動了,不如說是被那個沉浸在對奶奶的回憶中絮絮叨叨的小男孩感動了。這角度定下了我們友誼的基調:並非從喜歡音樂到喜歡人,而是和本人處得來,從而覺得音樂也挺舒服。
《捨不得你走》,滿江平生的第一支單曲就這樣出街了。公司宣傳人員少,派我這個企劃加文案帶他去西安宣傳。然而連當地DJ都看出了問題:「怎麼滿江像個企宣,你像個歌手?」 滿江性格中的穩定,讓他不論面對的是地方歌迷還是超級大腕,都是那個謙虛謹慎的好相處樣兒。而我見人不抬眼,努力努不到點兒上,只能添亂。本該去A電臺做節目,我卻把他帶到了B電臺。那天從電臺直播間出來,滿江故意不和我們一起搭電梯,一個人狂奔下樓梯把每層的電梯都按了,然後樂不可支地在一樓站著,等我們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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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的北京陽光刺目,一切都在迅速變化中。那個時候從東二環騎車到東三環,已經頗有郊區氣息,商品房才剛剛初現,我們還沒有陷入絕望。午夜從酒吧出來慢慢聊著天往各自租的住處走,一路綠樹成蔭,郵筒默立。有時會聽到一輛自行車由遠及近,有人在郵筒前停下,投進一封信。
不出通告不錄音不演出的日子,滿江從不參與我們的夜晚活動,總是早早回他通州的家,守著女朋友和狗,窩進沙發裡玩遊戲。我去過一次他充滿宅男氣息的家,之後便再無興趣。很偶爾地,他會約我一起去朝陽區某個簡陋的出租房,看望他某位一窮二白、還在堅持寫歌的小夥伴。
那時候,索尼公司從臺北特邀來著名的填詞人厲曼婷做音樂總監。曼婷為滿江填了《裙角飛揚》的歌詞,那算是他「清新偶像」階段的代表作之一。曼婷和滿江身上有相似的特徵:欲求不多,性情溫良,不索取不討好,守著自己過簡單日子。
九十年代的一切最終留在了九十年代。2000年以後,我們各奔前程:曼婷回了臺北,我轉做雜誌,唱片公司開始被娛樂公司淘汰,娛樂作為產業即將崛起稱霸。
沒了唱片的工作聯繫,我和滿江碰面的機會變成了一年一度,比如過生日。他到清華東門的盒子咖啡跟朋友們一起給我過生日,生日主題完全被他剪不斷的笑話衝散,機關槍一樣停不下來的即興表演掃倒了在場所有人。「如果能把你變成小人兒揣兜裡就好了,」我邊擦笑出的眼淚邊感慨,「頹的時候拿出來擰上發條,聽會兒笑話。」
一頓飯過去,滿江回他的通州作宅男,我回我的辦公室加班。
還有一次,我坐他新買的車去河北一個荒涼的地方看房子。他把車頂的窗反覆開關,給我演示這在他看來相當美好的功能。別墅區建在四下無人的田地上,樣版房中的一幢客廳屋頂是透明的玻璃。滿江一見鍾情:「我想住在這種坐著抬頭就能看星星的房子裡,這就是賺錢的動力。」之後,他開始還貸。
那個時候,我以為他的人生將躲在殼裡,躲在唱完就走的演出、有老婆有狗有遊戲的家裡,躲在不涉及悲傷晦暗的專輯裡,一直過下去。將近有十年的時間,我們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但是再沒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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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春末,我回北京。從懶覺中被叫醒,揉著眼睛來到小區門口和滿江碰頭。十年未見,潦草地擁抱一下,然後搭他的車去位於雙井的排練室,和他的樂隊會合。
去年秋天,我們在微信上重新聯繫起來,滿江用舊事糗了一頓我之後,便把一堆新歌的小樣發來,第一首便是《歸來》。我問啥時候出專輯,他說:「這個公司弄,我就寫歌先。」 聽完《歸來》、《黑暗中的舞蹈》和《等》的小樣兒之後,我在大理家中三樓的書房裡一邊嚼著晚飯,一邊覺得好像眼前忽地拉開一道長門,自平行空間歸來的滿江,滿臉胡茬兒,風塵僕僕、憨笑著出現在我面前。東摸西摸半小時後,我終於突破習慣在微信給他留了一句直白而嚴肅的話:「真為你高興。」
那些音樂代他說明了很多。在近十年互不來往的日子裡,我發條小人一般的朋友滿江,雖然還住在十三年前那幢有星空天花板的房子裡,還和那個女朋友在一起(當然已經早就是太太了),甚至還是沒有改變他波值不高不低的說話頻譜,但其實卻也像這些音樂所展現的那樣,悄悄地摸進了屬於他自己的平行空間,和我們每個生活在這個國度的人一樣,進行了漫長幽暗的旅行。
如今的排練室仍然大多在地下,只是有了wifi,我可以一邊聽排練,一邊上網。樂隊都是八零後的孩子,中午每個人點了一大盒餃子外賣,聊起各自住哪兒,「我那地兒住了十多年了,剛住那兒的時候,周圍全是麥地,可美了。」滿江說。
隔天,在他那所房子的自家吧檯裡,滿江向我展示他吹噓已久的咖啡手藝——意外地好喝。這個熱愛噴射奶油的中年男人留了鬍子,長了皺紋,而胃與心始終如一,其實還是喜歡甜暖的東西。
滿夫人郭老師和十幾年前一樣纖細高挑,言語乾淨利落。當年的她是等待星工廠發片的小姑娘,如今染了一頭銀灰偏淡紫的短髮,已是擁有成人油畫室的資深老師。她始終是滿江的小日子令人放心最重要的原因。
房子歷經郭老師三次重裝,如今已不再有玻璃天花板。屋裡大中小型貓與犬數眾多,我們喝咖啡的時候,家裡的幾條小型犬因為吃了同一款罐頭輕微中毒,相繼連拉帶吐。郭老師一邊淡定地打掃屎尿,一邊和我們繼續著密集型聊天。房子二樓的廳裡掛著郭老師的畫,兩個人中間,如今已經去世的郭媽媽笑得特別燦爛。
過去的一些年,在為郭媽媽治療癌症的過程中,山東一位中醫震撼和衝擊了滿江夫妻倆的世界觀。此前,因為拍攝MV造成的腰傷也使滿江面臨癱瘓危險,「連公司的人都開始殘忍地和我開玩笑說,實在不行就當個殘疾歌手好了。」之後又一次扭腳的小傷,滿江遇到了另一位正骨「神醫」——一位在通州鄉下自己家裡看病的農民。這一切並不僅僅是中醫那麼簡單。他們意識到,過去對這個世界的認知是極其有限、陝隘和二手的。
「我忽然覺得,得重新看待這個世界,重新安排生活。」滿江說,「接下來我自己該怎麼活著,怎麼了解這個我一直不願面對的複雜世界,這些別人代替不了我,只有把這個事兒辦了,到時候我才能知道,那個時候的我會想用音樂表達些什麼。過去的音樂不是不好,但是差不多夠了。」
滿江學起了油畫和書法,不知不覺地,他不再和演藝圈太有來往,演出也越接越少,到後來,有六年的時間,基本處於停工狀態。
滿江講到剛開始學書法時一筆一畫練千遍的不耐煩,講到他從中領悟到的自心自性,講到太極和辟穀帶來的奇妙與新視野。他參照網上的一個DIY帖子,自己動手花費一百元組裝出了一個相當順眼且有效的霧霾空氣淨化器,然後在北京連續的霧霾天兒裡門窗緊閉,開著這個空氣淨化器在家裡辟穀,一連七天。「其他人也沒良心,家裡有人辟穀,他們還一日三餐噴兒香的飯菜在我邊上吃著。」
然而他還是堅持下來了,「頭三天最難,第四天餓到沒感覺了,第五天開始覺得自己身輕如燕,第六天開始重新認識自己和食物的關係。」宅辟穀七天,一邊禁食禁水,一邊練「服氣功」保持精力,服的,正是淨化器從霧霾裡淨化出來的空氣。「我也沒打算順著辟穀做什麼,就是想重新認識一下習慣了的環境和自己。」
書法、畫畫和太極,這些慢慢填滿了滿江過去演出和玩遊戲的時間。經過了《等》中所唱的寂靜與固化,新的創作開始發芽。
滿江六年沒有演出,沒給經紀公司易柏文化帶來收入。而去年,聽到他在幾個月內寫出的新作,經紀人梁閱說:「這些歌兒挺真實的,應該做出來。」公司開始行動,滿江自己擔任製作人。在還沒有想好怎樣宣傳、怎樣收回成本的時候,唱片錄完了。
今年春天,《中國好歌曲》的觀眾們在視頻裡又見四十歲後的滿江。他重回到了公眾視野,小馬尾、小鬍子和大個子,歪打正著地趕上了大叔的潮流,重新贏得無數文藝老中青年女性的芳心。
天色漸暗,滿江送我出小區。剛剛聽完他下一張音樂專輯的小樣,新的創作更個人化,充滿燦爛和深黯並存的宇宙感。這些小樣音樂在製作上,也註定將相當複雜,比《Mr.Man》專輯更龐然。「梁閱稱讚了一番後,小心翼翼地問我,」滿江壞笑著模仿老友的口氣說,「錄這個,得多少錢……?」 此時,小區外高樓林立,建築工地燒橡膠的味道和柳絮灰塵一起,在空氣中飄蕩。這裡是著名的河北屬「睡城「燕郊,也是當初,滿江為了看滿天星星搬來的,那個曾經滿是麥地和田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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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江《Mr.Man》2016.LIVE巡演:
9月9日北京 糖果三層,
9月24日南京 歐拉藝術空間,
10月16日武漢 VOX(武昌),
10月21日西安 光音拾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