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香港吃過兩次燒鵝,印象深刻。那時香港人的收入和消費水平比內地高數倍十數倍,我們去香港確實不太吃得起燒鵝,少不了當地人宴請。去一次香港回來說,「吃香港燒鵝啦!」會令人刮目,更何況吃的是馳名的深井燒鵝和鏞記燒鵝,這可是香港本埠人都不輕易吃得到的。當然,今時不同往日了,畢竟燒鵝在粵菜中的地位,也就普普通通,在百姓的餐桌上再尋常不過。
第一次是一九九四年九十月間,具體時間記不太清楚了,那個時候去趟香港不容易,我和珠海的髮小從九洲港坐船到港,香港的朋友請吃深井燒鵝。那些年,港式粵菜風靡大陸,廣州的大街小巷通街都是深井燒鵝的招牌。深井是條村子,在九龍的西北方向,朋友開車拉著我們在彎彎曲曲、上上下下的快速路奔跑了二十多分鐘,天黑時分到達,店裡早已人滿為患,門口的地堂上也擺滿臨時桌椅,一片燈火通明,很有就餐氣氛,我們就入座地堂上。看得出食客大多從港島和九龍各處來,豪車擺了一地。
吃燒鵝的過程沒有留下什麼印象,只記得先來了一碗「碗仔翅」,香港飯前喜歡吃碗仔翅,就真的是魚翅,許多時候是價格相對便宜的裙翅,用雞湯煨好,稠稠的,碗面飄著幾片翠綠的芫茜,吃時用勺子滔一小勺浙醋進去,提鮮效果明顯。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為我們平時不易吃到,鮑參翅肚乃屬珍饈之列,不落尋常百姓家。對內地來說,碗仔翅那怕說不上矜貴也絕不平常,一年到頭難得吃到幾回,一輩子沒吃過也屬正常。
香港這位朋友也是個食家,滯港幾日,我們去鯉魚門吃海鮮,去避風塘吃炒蟹,去四季火鍋打邊爐,還去廟街吃大排檔。他很注意我們的感受,太過豪華場所不怎麼去,廟街、通菜街、西洋菜街,還有旺角、油麻地什麼的就逛了個遍。我還記得,廟街大排檔尊容實在不敢恭維,但鑊氣十足,人氣也十足。朋友問我們,「燒鵝什麼部位好吃?」他認為胸腔肺部的位置最好,皮脆、肉嫰、骨香,肺葉吸足了配料香味,濃濃鬱郁,又不至於太過肥腴,魅力沒法擋。而我就覺得燒鵝腿最好,平日裡叫外賣,就要個燒鵝肶飯。
第二次是一九九七年元旦期間,差不多香港要回歸了,內地人去香港的特別多起來,我們一行六七人訪問太平山半山上的香港大學,接待的港大教授是老熟人,經常來內地做學問,他帶我們去蘭桂坊旁邊的鏞記吃燒鵝。當年鏞記很有名,鏞記燒鵝更有名。正是午間飯點,座無虛席,好不容易才覓得空桌,就在逼仄的門廳上,單獨的一張加檯,牆上是民國時期著名作家林語堂題寫的「天下第一家」五個大字。鏞記的燒鵝,是連鵝雜一同上碟的,滷熟的鵝肝、鵝肫、鵝腸與燒鵝肉拼盤,濃妝淡抹、相得益彰,賣相最好。鏞記給我最深印象是代客泊車,食客抵達,棄車魚貫拾級入內,自有侍者泊車,飯畢侍者已在原地候客,食客只管登車揚長而去,服務體貼,很是方便。這一點,幾十年過去內地還沒學到。
前後兩次吃香港燒鵝的體驗對我來說,並不覺得特別地好,蓋因省港飲食同源,幾無差別。經歷文革,粵地飲食文化荒廢,港島得以引領潮流,反哺內地,但源頭畢竟在省城。我的一個朋友專事活鵝供港,所在服務單位正好在我工作單位附近,也設餐廳對外營業,我們有時十天半月,有時一兩個月,會去吃燒鵝,出品當然無得彈,比燒鵝更受青睞的還是鵝雜,論斤賣的𠧧水鵝腳翼,整個啃,不斬件的;鵝腸是不會剝去肥油的,白灼和豉油皇都正,各來一碟。當時也覺得,供港的品質還是在內地市面之上。
鏞記後來也來廣州了,離我家不遠,我是一天路過偶然見到店門口的招牌的,當時就想什麼時候去試試看,但一直都沒有機會。後來就聽說香港鏞記也消沉了,令人稀噓。再後來,我在城裡也不怎麼吃燒鵝了,原因很簡單,出於環保不允許用傳統方法製作燒鵝,改用電爐燒制。電爐能和柴火比嗎?廣州人吃得奄尖,「奄尖」就是挑剔、講究。比較之後,還是覺得柴火燒鵝好,從此去鄉下吃飯,愛吃燒鵝,有時還打包帶回家。這也算是燒鵝的興衰輪迴罷。
記起一件更早的往事,那時我住東山,廣州有「西關小姐,東山少爺」一說。在新河浦的三號車總站有一家燒臘檔,我們也時常吃這家的燒鵝。有一年,大年三十的下午,我早早就去斬料過年,「斬料」就是買熟食。檔口未開門有幾個人在等候,閒聊中一位老者說他專程從香港來,他們家老爺四九年赴港,但每年過年都要吃這裡的妙棧燒🦢鵝,幾十年不綴。眾人聽之無不動容。這檔口是一個淺窄的臨檔,旁邊有個公廁,街坊習慣稱「屎坑雞」,都知道白切雞做得好,卻不曉得燒鵝名聲在外。香港來的老者細說一番此店的威水史,令人恍如隔世。眾人朝老者指點的對面騎樓望去,斑駁陸離的老牆上,隱約可見「妙棧燒臘」四個大字,確實是有年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