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導讀:
這是一個具有蓮荷一般優雅氣質和蓮荷一般美好品行以及蓮荷一般慘澹命運的舊式女子一生的悲劇,作者以行雲流水般的文字娓娓道來,其中蘊含了對女性命運的深刻思索。
宛若蓮荷
張鷹
她叫胡頌蓮。
這個富有詩意的名字,常令我生出遐想:一個舊時代的女子,款款的,邁著細碎的腳步,嫋嫋婷婷地從時空的那一邊向我走來。她的臉上,掛著淺淺的微笑,宛若正在綻放的荷花。她的目光是沉靜的,仿佛深秋的湖面,偶爾會有水鳥掠過,通體無暇的白,在湖面上蕩起一圈圈漣漪,那是她內心深處的寂寥。
每每和媽媽說起,她都驚嘆,你怎麼知道?莫非你還記得……接著她便緘口。我當然不會記得,即便是媽媽本人,又何曾見過這位名中有「蓮」的女子宛如蓮荷般鮮妍的盛時?
我和她還有過三年的交集。媽媽常說,我是在她的懷抱裡長到三歲的。中午,我不喜歡睡午覺,她怕吵了下午還要上課的媽媽,便抱著我在不遠處的小樹林裡一遍又一遍地閒逛,直把我的睡意逛上來,她才能夠回到家裡小憩一下。「她生生是讓你給累病的呢!」媽媽經常這麼說。
我和媽媽不約而同地靜穆著,面面相覷。我腦海裡浮現的是李白的詩句,「坐看紅霜年,凋此紅芳年」……她是在我三歲那年凋落的,如今,幾十年的歲月飄零,不知她的魂靈,可曾託於「華池」?
她是媽媽的大伯母。血緣關係是一點都沒有的,她們卻有著情同母女的深情。媽媽幼年喪母,她又沒有子嗣。從我記事起,媽媽有關童年的回憶,「母親」的角色便是是缺席的,而她,還在我的外婆沉溺病榻之時,就默默地承擔起了照顧媽媽的責任,二十多年如一日,點點滴滴地彌補著媽媽生命中的空缺。有一年過中秋,生產隊給每人分了半塊自製的月餅,她捨不得吃,留著給在縣城讀中學的媽媽。恰巧那次媽媽被什麼事情耽擱了,半個月沒回家,她竟把那塊月餅留了半個月,月餅都長了毛。媽媽從學校回家,自己的房間不肯住,偏要和她擠在一起,聽她說一些快要發黴了的陳年往事。
她愛講,媽媽也愛聽。有關她的故事,都是媽媽講給我聽的。
她是有過子嗣的。她的長子,都長到了十六歲。那是一個又清秀又會念書的孩子。那時,家裡還有一個六叔,他和六叔好的什麼似的,每天一起上學,又一起回家。在學堂裡,不是他考第一,就是六叔考第一。後來……六叔去后街打開水,不小心滑了一跤,全身大面積燙傷,沒幾天就走了。如同一計悶棍,劈頭向著這位十六歲的少年打來,在猝不及防的悲慟裡,他默默地看著人們從家裡把六叔抬出去,竟一滴眼淚都沒有。幾天之後,他就病倒了,病了一個多月……每天都在夢中喊著「六叔,六叔……」後來,他果真追隨他的六叔去了。
這是一個讓人唏噓的故事。生命怎麼會脆軟的如此的不堪一擊?我問媽媽:後來呢?媽媽說,大伯母又生過兩個孩子,還都是兒子,只是……還沒長大就夭折了。「我大伯母命苦啊!」媽媽每次說到這裡,都會感慨一番,進而還要得出結論:名字中「蓮」的女人,都是苦命之人。
蓮荷不也有過她的繁盛之時嗎?我以李白的詩句為證,「朝日豔且鮮」「秀色分絕世?……當然,媽媽說!其實,媽媽也沒有見過她伯母的「繁盛之時」,她轉述給我的,也都是老人們說過的故事……我大伯母是有錢人家的大小姐,每次她回娘家,娘家都會派三駕馬車來接,又派三駕馬車把她送回來。其實,她的娘家和我們家,就在一個村子,一個在前街,一個在后街。我去過媽媽的村子,前街與后街的距離,不過就十幾分鐘,就是用胡家大小姐的三寸金蓮,一步一步地挪,怕是也不會超過半個小時。胡家講究的是氣派,是給夠嫁出去的大小姐足夠的面子。
她一定很美吧?我問媽媽。每每她講起胡家的那三駕馬車,我都會有一種強烈的願望——穿越時空,去和剛剛從馬車裡走出來的胡家大小姐對峙上哪怕短短的幾秒鐘呢?
那是自然!媽媽說,我大伯母高挑的個子,皮膚白淨,說起話來柔聲細語的,她笑起來的樣子特別好看,就像是……唔,你說的沒錯,她一笑,真的就像是水面上的蓮花,一朵接一朵地盛開,太美了!媽媽陶醉地閉上眼睛,那種感覺,真的無法用語言形容。
我終於跟著媽媽,走進了胡頌蓮的時代,感受著這位曾經把我抱到三歲的長輩年輕時的舉手投足,一顰一笑……每到這個時候,媽媽又把我的思緒拖拽出來。「可別以為我大伯母就是那種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大小姐,她什麼都會做,也做得特別好!我奶奶那麼挑剔的人,都挑不出她大兒媳一點兒毛病!
我的思緒,被迫從她作為胡家大小姐的時代進入到她作為彭家少奶奶的時代……那時的人,在兒女婚事上最講究的就是門當戶對。彭家與胡家,都屬於那種家境殷實,還有很大上升空間,也有上升夢想的家庭。至少,媽媽的爺爺就有著強烈的上升夢想。他把成年的兒子們送到城裡做生意,他自己則支撐、經營著家中的田地。長工是有的,他自己也從來沒清閒過。在這樣的家裡,驕奢淫逸、坐吃山空是絕對不被允許的。而她——昔日的胡家大小姐,今日的彭家少奶奶——作為長房兒媳,所需要擔承的,也比別人更多。「哪裡會有閒著的時候……」媽媽的敘述,當然來自於她大伯母的轉述,……天還沒亮,她就要起床,做好一家人的早飯,有自家人吃的,還有長工們吃的。飯晾在鍋裡的當兒,公婆也起床了,倒便盆,準備洗臉水,再照顧一大家子人吃早飯,洗碗……忙完了這一切,還要準備中午和晚上的飯食,還要織布、紡線、做針線活兒……我大伯母人好,心又細,一大家子十幾口人,從公婆、小叔子到下面的孩子們,沒有她想不到的,往往剛到夏天,她就要準備一家人過冬的衣服了,那都是她紡線、織布、一針針縫製的……哪有那麼多時間,都是一點點擠出來的,別人都睡了,她還在熬夜,熬到雞叫,也都是常有的事呢!
我對這位長輩肅然起敬,卻也常生痛惜之情……她的針線活兒,我是見過的,那是玄色底上起了同色團花的緞面夾襖,其做工之精緻,媽媽每次拿出來展示給朋友們看,都會引起一陣驚嘆。我常想,若那件夾襖還在,把它和動輒上萬或數萬一件的國際大牌放在一起,也未必多麼遜色。那件夾襖,是她作為遺物留給媽媽的,媽媽又把它頗為慷慨地送給了奶奶,奶奶喜歡是喜歡了一陣子,後來,卻拿它換了一百斤糧食,讓她還未成年的兒女們美美地吃了一個多月。 我曾經慨嘆媽媽的不懂珍惜,連那麼珍貴的遺物都肯送人,你真是辜負了她……媽媽卻說,她若在天有知,也同意我這麼做的!
媽媽這麼說,是建立在對她大伯母足夠了解基礎上的。媽媽出嫁,已經是1958年了,她還一堂又一堂地給媽媽上她的「女德」課:女孩子嫁到人家,公婆和丈夫就是你的天,要孝順公婆,遵從丈夫,公婆和丈夫讓你往西,你就不要往東……還有,吃飯的時候,不要光盯著自己的碗,公婆碗裡的飯吃完了,要及時去盛……媽媽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把她大伯母的傳統發揚光大,以至於連丈夫的姐姐家的孩子吃飯的時候拉屎尿尿,她都放下飯碗去處理,其他的事情就更不用說了。我曾嘲笑她,你是不是都恨不得把自己的心剁巴剁巴讓他們都吃了才好?……媽媽不說話,爸爸卻替她解圍,你媽媽就是這樣一個人,又傻又痴,都是她大伯母教的。我問爸爸,你一定很感激她大伯母吧?爸爸笑笑,當然要感激,她是個好人,飯做的好吃,待人接物又通達,總之,她方方面面都好,是一個很美好的人!
爸爸是一個很典型的學理工的人,他是從來不肯用這樣既詩意又絕對的語言誇人的,由此也可以見出,媽媽的大伯母是怎樣一個讓人稱道的人,可惜我三歲前的記憶懵懂得很,竟一點點關於這位長輩的蛛絲馬跡都搜尋不出來了。應該說,胡頌蓮是典型的舊時代的女性,她溫婉、典雅、賢淑……一切形容舊時代女性的美好詞彙,用在她的身上,都算不上誇張。只是,我還有些不滿足,她是不是還飽讀詩書?…… 媽媽在我的問話裡長時間沉默……要是那樣,就好了!可那個時候,女子無才便是德!哪裡會讓女孩子讀書呢?
我恍然大悟,對於舊女子胡頌蓮的悲劇,有了更痛徹的領悟……我也終於明白,在媽媽對她大伯母的追憶中,一個本該屢屢出現的主角卻常常缺席的真正原因。
那個主角,便是媽媽的大伯父,他叫彭輯五,在濟南開了一家名為「聚文齋」的書店。這是媽媽所能提供的有關她大伯父的所有信息,再有,就是她作為孩童的片段記憶。「我怕他!」媽媽說,有一次,他赴朋友的宴會,非要帶我去不可。我坐在他身邊,一路上都不敢吭氣,到了地兒,我趁他下車和別人寒暄的功夫,從馬車上跳下來便往家裡跑。他回來,把我臭罵了一通!……那個時候媽媽六歲,也可能是五歲吧……他們一家人已經從老家搬到濟南,外祖父一家人住在城南,媽媽的大伯父與大伯母住在文廟附近的花牆子街。媽媽有關濟南的回憶,全部與花牆子街有關。她的大伯母掀開院子裡的一塊磚就有清清的泉水咕咚咕咚地冒出來,可以洗菜、洗碗、洗衣服……可見,那個時候媽媽就和大伯母的關係很親密了。其時,外祖母正在生病,做著小生意的外公既要忙生意,又要照顧病人,大概也沒有太多的精力照顧媽媽,也就只好把她託給大伯母了。
對於數次經歷喪子之痛的大伯母來說,濟南歲月應該是她和丈夫相聚的難得時光吧?可是,也有不和諧的音賴……在媽媽的敘述中,她的大伯父還有一個「小婆」。「你大伯也不知給了人家多少錢,才哄人家叫了我一聲姐姐!」——這是媽媽轉述的她大伯母常常說起的一句話,這句話中含了多少心酸,她又怎麼從這心酸中咀嚼出些許的「幸福」,也許只有當事者本人才能體味得出。我問媽媽,那個小婆……她漂亮嗎?媽媽搖頭,比我大伯母差遠了。我大伯母白白淨淨的,人又高挑!那個小婆子,又黑又瘦的,還矮!真不明白我伯父怎麼就看走了眼?……媽媽為她的大伯母抱不平,大伯母自己呢?當然,她不會像媽媽那樣直白地把話說出來,作為一個舊式女人,她甚至不容許自己這麼想,可內心深處呢?……當然,這只是站在大伯母的角度而言,要是從那個被稱為「小婆」的女人的角度出發,或許以她的親人的視角來回述這段往事,則又該是另外一種說法,由此而演繹出一個如泣如訴的愛情故事也未可知。
後來呢,我問媽媽,那個小婆?媽媽輕描淡寫地說,死了,我們去濟南沒多久她就死了!哦,她也沒有留下子嗣,看我大伯父這個命!其實,還有一個細節被媽媽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她的伯父,也在「小婆」去世後沒多久便去世了。兩年還是三年,當時還是孩子的媽媽對此沒有明確的概念,但據我後來的推算,應該不會超過兩三年的功夫——誰能說大伯父不是追隨那個在別人看來也許不那麼漂亮的「小婆」而去了呢?
2011年,我去濟南出差,順便帶媽媽故地重遊。問了很多人,才找到媽媽記憶中的花牆子街。是這條街,怎麼會那麼窄,還這麼短?……媽媽沉浸於故地重遊的欣悅中,而我的思緒,則被拽入到這條街曾經的過往中……在媽媽言之鑿鑿地指認就是她大伯父大伯母住過的那座院落的門口,我與她的大伯父,我應該稱之為「大外公」的人相遇了——他身著藏青色起了團花的長袍馬褂,戴一幅金絲邊眼鏡,儒雅地對我笑著。在這之前,其實我已經在有關資料中和她相遇過一次了。他是聚文齋書店的經理,和時任山東省立圖書館館長的王獻唐有過交往。1937年,他還做過一件為人稱道的大事。據說,山東省立圖書館有一批館藏善本圖書和珍貴文物,王獻唐館長為了讓它們免遭戰火,開始了艱難的南遷之旅,在這個過程中, 曾得到很多愛國人士的幫助,其中,就有媽媽的大伯父彭輯五,他幫著找車運過幾箱書。由此看來,我的這位祖先應該是一位深明大義,且有勇有謀之人,這一下子就拉近了我和他的距離。我站在時空的這一邊,對他笑著,他也回我以同樣的微笑,醇厚溫和,是我很欣賞的那種文人氣,只是,他的笑容裡有別人難以察覺的寂寞與苦澀。我問他,「你愛過你的妻子胡頌蓮嗎?……他未置可否地笑著,我明白了,他不愛她,他對她,只有責任與義務,也許還有尊重!他尊重她的「有德」,她的「無才」,卻阻隔了她與他的溝通之路,他內心深處的空白,也就只有那個在他的家族裡連名字都沒有留下來的「小婆」去填充了……那個「小婆」又是怎麼想的?她內心深處因為他從天而降的正妻的出現而砸出的巨大黑洞,又由誰去填補呢?……也許是我的問題太尖銳了,他漸漸隱去,他的目光,含了濃得化不開的哀戚,在我面前閃著,閃著……我知道,作為晚輩,我不該發出這樣的詰問,他的內心,又何嘗沒有難以化解的苦楚呢?
大伯母倒是在「小婆」離世後踏踏實實地守護了獨屬於她一個人了的「夫君」一段時間……她像個老媽子似的,買菜、做飯,把丈夫照料得無微不至。媽媽說,每次吃飯,她大伯母都是先讓大伯父吃了,她自己肯才吃。而且,他們吃的也是不一樣的,魚、肉、蛋,這些好吃又有營養的東西,大伯母是從來不動筷子的,留下些剩飯、剩菜、清湯寡水的,她自己吃。丈夫就是她的天!誰能說她這樣做,不是出自於深深的愛呢?對於一個沒有讀過太多書的舊式女性,這或許是她表達愛情的唯一方式了吧?而飽讀詩書的大伯父呢?他要的愛情,怕是遠非吃飽穿暖?琴瑟相合,詩詞酬唱……那位因為大伯母而讓媽媽很不喜歡的「小婆」,和他之間又是怎樣的情感方式呢?紅顏知己?靈魂伴侶?……可惜,這些都隨著當事人的遠去而無從查考了,我總覺得,這死水微瀾一般的平靜中,該當是隱含著一個不為人知,卻又潛水流深一般的愛情故事。
大伯父之死,很是突然……據媽媽回憶,坐在那兒,好好的,就嘴歪眼斜,說不出話來了。現在看來,應該是腦溢血之類的病……那時醫學不發達,也就沒有什麼搶救的措施,他就這樣在家裡躺著,十多天後才去世。這其間,我外公來看他,他拉著我外公的手,烏裡哇啦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便流淚,流了好多淚……媽媽說,從來沒有見過他大伯父那麼哭過。
這位大伯父到底帶走了多少秘密,他又想對他的弟弟說些什麼呢?
大伯父走了,留給大伯母的卻是一個爛攤子……要帳的人紛至沓來。媽媽說,她大伯父收藏的很多小金佛佛,還有線裝書,都在這個時候被她伯母變賣了用來還債?我在聽媽媽講過好多次這個故事後突然心生納罕,家裡能有那麼多收藏的人,不至於欠下這麼多的債務吧?分明是欺負一個孤寡老太婆!媽媽嘆了口氣,生逢亂世,又有什麼辦法呢?我大伯母沒文化,你外公也不懂得書店那些事兒……來要帳的人中,自然也不乏流氓、地痞,有的乾脆直接進家裡來搶。沒辦法,我大伯母把家裡值錢的東西都變賣了,還不夠,又把房子也賣了,才把那些要債的都打發走了。
大伯父走後,大伯母從花牆子街搬到南城一個大雜院裡,環境比以前差遠了,房子也是租來的,可憐她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姐,靠給人家洗衣服為生。對於突然而至的生活變故,她並沒有抱怨,而是憑著內心的本真,踏踏實實地做著她該做的一切。到了晚上……有一次,媽媽住在她家,看著她在燈下反覆摩挲那件黑緞面棉襖——就是她當遺物送給了媽媽,媽媽又反手送給了奶奶的那件——那是她剛來濟南時大伯父給她買的面料,她一針一線精心縫製了的。我常想,她縫製這件衣服的時候,是不是如同待嫁的新娘在縫製她的繡衣,把對生活的所有期盼化作甜蜜的絲線,一針針縫進去了呢?還有一件,就是大伯父經常穿的那件藏青色起了同色團花的長袍,她展開,疊起來,又展開,又疊起來……有一次,媽媽竟看見她在燈影裡把大伯父的長袍高高舉起,映射到她對面的牆壁上,就像是大伯父……正要向她走來吧?她在無數個漫漫長夜裡,就是這樣和她的「夫君」相處的吧?誰說這樣的愛情不熱烈?只是,她從小所受到的女德教育,要把這一切都收斂起來,化作對她夫君無微不至的生活上的照料,化作她為他做的一日三餐上。
除了這些,大伯母最大的精神慰藉就是上墳了——媽媽說,大伯父走後,她突然知道世界上居然還有那麼多給亡人過的節日。清明節、端午節、中元節、寒衣節、下元節……每個祭日,她都要早早地準備:供品,一定要上好的!哪怕她自己連續吃上十幾天清水煮菜葉,也要把供品準備得妥妥帖帖的,點心幾樣,水果幾樣……反正是大戶人家的規矩,一樣都不得馬虎。你傻不傻?媽媽心疼她,便有些口不擇言,自己捨不得吃的東西卻留給死人?她立即捂住媽媽的嘴巴,小孩子不許胡說,我們做什麼,說什麼,你伯伯他都能看得見,聽得見……這些東西,他當然也是吃得到的。他和我們不一樣,他是有學問的人,吃不得粗茶淡飯,不精心準備他會不高興的!
就是這麼一點精神寄託,也生生給剝奪了,因為戰爭……媽媽那時年紀小,不記得,也說不清是誰和誰打仗,若從時間上推算,應該是解放軍攻打濟南的那次戰役吧?守城的國民黨兵修築公事,需要大量的石材,便將目光盯在了墓地上。大伯父去世時,家還未完全敗落,給他立了很大的石碑……也恰恰是這塊石碑徹底斷絕了他和這個世界上的親人們最後的聯繫。仗打完,大伯母發瘋一般,踉蹌著趕到墓地……一片狼藉,所有的石碑都被拆,連大致方位都難以辨別。後來……他們租了一頭毛驢,讓毛驢馱著兩塊轉在墓地走,毛驢在哪裡停下來,哪裡就是親人的墓。這大概也是當地的風俗吧?媽媽還記得,毛驢走啊走,走啊走……最後,在一塊平地停下來,連土丘都沒有的一塊平地。全家人都愣住了……大伯母臉色鐵青,嘴唇發抖,整個身體都在顫慄。過了很久,她臉上強擠出一絲笑容。就是這裡,她說,就是這裡,他顯靈了!她緩緩地跪下去,用雙手捧起地上的黃土,一捧,又一捧……她喃喃地念叨著,我們回家了,回家了!我再也不把你一個人留在荒郊野外了……她把這幾捧黃土,放在她隨身攜帶的布袋裡,後來,那布袋又被她放在了最隱密之處,珍藏著,直到她的生命終了。外公把她和她一直珍藏著的那袋土,還有她常常拿出來展開又疊起,疊起又展開的那件長袍,一起合葬,也算是了了她的團圓夢想。
媽媽回憶,從墓地回來,大伯母就大病一場,病好以後,常常對著那袋泥土發呆。幹起活來,明顯沒有以前麻利了,人家送來的衣服,竟然不能按時洗完,生活也有些難以為繼。沒多久,我外婆病重,外公為了不讓她客死他鄉,帶著他的病妻和寡嫂,踏上回鄉之路。那時,家鄉已經土改,再接著是農業合作化。好在他們的家,早在這之前就敗落了,也沒受什麼衝擊,只是累與苦。大伯母是要強之人,頑強地挪動著她的三寸金蓮,不管多苦多累的活兒,她從不落在別人後面。至於生活上的拮据,那是可想而知的。她早就不再是胡家那個大小姐了。夜深人靜,她還是喜歡在油燈搖曳下懷念過去,這會兒,她有了一個很忠實的讀者,視同己出的丈夫的侄女,我媽媽。媽媽給我講的很多故事,就是在這個時期她講給媽媽聽的。媽媽不但是她的一個好聽眾,也是最了解她的人。外公之所以把她和那袋黃土,還有大伯父的長袍合葬,都是我媽媽的主意,也只有我媽媽,才知道長袍和那袋土藏在什麼地方,對她來說,又意味著什麼。
名字裡有「蓮」的女人命苦——提到她的大伯母的時候,媽媽總要這麼說,接著還會嘆一口氣。我會在她的嘆氣聲裡不期而然的想到另一個女人,就是被媽媽鄙夷為「小婆」的那個女人。很難想像當年「大伯父」把「大伯母」接到濟南在她內心深處掀起過怎樣的波瀾,不過這樣的「波瀾」,在那個年代是不符合「女德」的,因此,不管多麼不情願,她也得喊大伯母一聲「姐姐」,可以想像,她叫出這聲「姐姐」的時候,心底有多麼絕望!從媽媽寥寥的敘述中,我覺得她是一個心高命薄的女子,她的匆促離世,怕也是她和她置身的這個世界的無法和解。「大伯母」至少還葬在了「大伯父」家族的墓塋裡,而她呢?不管「大伯父」生前是不是愛過他,至少,她被葬得是有些潦草的,總之,是沒有對「大伯母」造成新的傷害,「小婆」這個人,也就不再出現在「大伯母」的敘述中了。「大伯母」還有媽媽經常叨念——實際上,她死後又在媽媽的敘述中活了幾十年,還通過媽媽傳給我,如今又活在了我的文章裡——而她呢?那個「小婆」,只是在媽媽為她的「大伯母」打抱不平的時候偶爾出現,還是鄙夷的口氣——她是徹底死了!其實,作為一個有血有肉的女子,她又何曾真正地活過?
那個「小婆」的名字中也有一個「蓮」字嗎?我問媽媽,你不覺得她們的心一樣的苦嗎?就像蓮心!
媽媽愣了愣,不再說什麼,而我的心中,卻綻放開了一蓬一蓬的蓮花,粉的白的……是那麼明媚、嬌豔,像極了青春中的女孩子!隨著夏日酷暑的逼近,她們結出蓮蓬,心也漸漸變苦,直到秋日,明妍不再,只剩下殘葉、枯枝,在秋風的搖曳下回味著過往的春夢,所謂「菡萏香銷翠葉殘,秋風愁起碧波間」是也。……我喜歡蓮荷,既喜歡它的青春明妍,也喜歡它香消玉殞之時以枯枝敗葉與瑟瑟秋風抗爭的悲壯!每每站在蓮荷前,無論是酷暑的夏日還是清冽的晚秋,我都會油然而生敬意,還有痛惜……那是來源於我生命深處的痛惜。
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叫胡頌蓮的舊式女子。她和我沒有血緣關係,但在情感上……她是我永遠的親人。
張鷹,1995年畢業於南京大學中文系,獲文學博士學位,解放軍出版社編審。曾在《文藝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戲劇藝術》、《戲劇》、《首都師範大學學報》、《解放軍藝術學院學報》等發表學術論文,出版學術專著《反思中國當代軍事小說》,並獲「中國人民解放軍文藝獎」;譯著《諾桑爵修道院》、《夢影流年》、《易位》等百餘萬字,傳記小說《五月端陽紅》,長篇小說《此岸.彼岸》,繪本《大兒子和小兒子》《女教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