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韋 泱 上海灘雜誌公眾號
抗戰勝利後,上海小報業曾一度十分繁榮。18歲的吳承惠,開始為之寫稿,並在《世界晨報》《大報》《亦報》做編輯記者,後進入公私合營後的《新民報》(《新民晚報》前身),直到68歲退休,整整半個世紀。2019年12月,吳承惠以93歲高齡謝世。他是上海灘最後一個從小報生涯開始邁入新聞界的老報人。
一隻腳在證券界 一隻腳在新聞界
吳承惠24歲攝於錦江飯店花園
1926年出生的吳承惠,不太願意講自己早年的金融經歷。當他得知我曾在銀行工作,就破例談開了。他說,他最早做的是股票。
太平洋戰爭爆發後,國內環境愈來愈艱難,吳父的生意頗多不順,他希望兒子能早點工作,以減輕些家中的負擔。那時,剛讀高中的吳承惠也沒有心思讀書,經親戚介紹,不滿17歲的他,進入一家信託公司證券部當練習生。每天就做兩件事:上午做傳票、報表;下午收市後,把客戶買進賣出的股票,拿到交易所窗口辦理交割手續。
個頭小小的吳承惠,因是練習生而常被窗口工作人員欺負,拖延到很晚才辦結手續,無法準時下班。因此,那時的他厭惡自己低人一等的「練習生」身份。然而,儘管如此,練習生收入畢竟不低,每月父親代領工資後,他還能拿到一些零花錢。
吳承惠此時也懂了些股票,就和朋友吳毅堂一起,開始寫股票行情新聞,投給各家報館。吳承惠有個盛姓鄰居,在《世界晨報》做會計,因報紙銷路不好,報社正在想法改進版面。他把吳承惠和吳毅堂介紹給報社老闆馮亦代,幾人商談後決定,每期拿出半個版面,刊登股市新聞。吳毅堂表示只管寫稿,採編之事就落到了吳承惠身上,報社還給他印了記者名片,可以外出採訪。這樣一種合作形式,雖非報社正式編制,但18歲的吳承惠已經一隻腳踏在證券界,另一隻腳跨進新聞界了。
吳承惠的父母不太支持兒子,認為這並不是正當職業。此時,《世界晨報》在辦了不到兩年後,終因經營慘澹而停辦。吳承惠失業了。家裡兩位在銀行做事的父執之輩,做他的擔保人,讓他進了上海市銀行,管理本市資金進出。吳承惠先被派往大世界第三辦事處實習,後到提籃橋第五辦事處工作,也是成日與報表、帳簿打交道。他不喜歡這個工作,但為了吃飯,也為了不違父命,只能在崗位上好好待著,業餘時間才寫寫稿子。
加盟《新民報》卻被指責「為娼妓唱讚歌」
上海解放後不久,銀行界實行公私合營繼而合併。吳承惠一邊做著清理工作,一邊無所事事地想著今後的出路。
有一天,吳承惠巧遇文友董樂山。董告訴他,上海有一張新報紙,是陳蝶衣辦的,雖是小報,名字卻叫《大報》。《大報》邀請董樂山去做記者,但他剛辭去上海美國新聞處工作,正準備到北京的新華通訊社工作。董樂山問吳承惠,是否願意去《大報》工作,若願意,他可幫忙推薦。吳承惠一聽,高興地說「好呀」。陳蝶衣聽說吳承惠是馮亦代《世界晨報》的人,便一口允諾。1949年夏天,吳承惠來到新辦的《大報》報社,正式成為一名新聞工作者。不久後,上海又批准出版另一張小報《亦報》,由龔之方、唐大郎主持。《亦報》的作者實力雄厚,有周作人、張愛玲、陶亢德、金性堯、許姬傳、沈葦窗等,影響很快超過《大報》。不過,兩份報紙的總趨勢都不太景氣,於是開始商量合併之事。
吳承惠作為《大報》代表,參加了商談。後來在上海市委新聞處的協調下,1952年實行兩報合併,《大報》停辦,吳承惠與一部分人去了《亦報》。接著,在報業公私合營中,《亦報》又併入了《新民報》。馮亦代去了北京,陳蝶衣去了香港,龔之方去了《新觀察》雜誌,吳承惠與唐大郎等則進了《新民報》。
上世紀50年代中期,在趙超構的主持下,《新民報》開始調整新聞版面,加強了對社會新聞的報導力度。吳承惠調至該部,寫了不少有影響力的專題報導。如一篇《她在轉變中》,內容是寫周佛海的小老婆在婦女教養所的幫助下,改造思想,脫胎換骨,取得了顯著進步。此文的立意當然是想表達在新社會,舊人也能變新人。但是,由於所寫的人物身份特殊,報導一經面世,就在社會上引發了各種聲音。有人指責吳承惠是在「為娼妓唱讚歌」,這篇報導是「黃色新聞」。
就為此,吳承惠被錯劃「右派」,遭受了20多年的不公待遇,審查批鬥,下放勞動,從梅山工地到金山石化,從事著與新聞寫作毫不相干的苦役。
吳承惠編輯小報時留影
參與創辦《藝術世界》 北上赴京組稿
我在收集老期刊的史料時,得知吳承惠即為《藝術世界》的創刊人之一,便專門請他回顧了那段歷史,然後整理成文,請他指正。當他看到文章的題目是《吳承惠與〈藝術世界〉》時,拿起筆就把自己的名字圈掉,說太突出個人了,其實是大家一起弄的,又加上「回首當年」四個字。他一邊改一邊說:「是武璀先提出辦刊建議的。」還加上了江曾培的名字。
那時,吳承惠已調到上海金山石化廠。在報社老同事的幫助下,他被借調到上海文藝出版社戲曲編輯室。當年,《文化與生活》及《青年一代》這兩本剛創辦的刊物銷路非常好。於是武璀提議戲曲編輯室是否也辦一本藝術類刊物,得到了室主任江曾培和其他編輯的一致贊同。大家推舉京劇票友吳承惠擔綱主創牽頭人。沒有主編、副主編,甚至不掛編輯名字,一本名為《藝術世界》的刊物開始籌備了。
編刊物,首先要有稿件來源。創刊伊始,除了向本地作者約稿,吳承惠和武璀還北上求援,一起坐硬臥火車赴京組稿。在北京,他倆見到許多剛從「文革」劫後餘生的文藝界老朋友,如侯寶林、梅紹武、馮亦代、吳祖光、袁鷹、丁聰等。他們聽說上海要辦這樣一本刊物,都表示出了濃厚的興趣,也承諾一定拿出自己滿意的文章來支持《藝術世界》。
有了稿源,吳承惠心裡就踏實多了。不過,刊名題寫讓他頗費了一番心思。他先請了幾位書法家來寫,寫成後看來比去,總覺得過於中規中矩。後來,請了廣西畫家李駱公試寫,結果令人耳目一新。李駱公寫的「藝術世界」四個字,新穎別致,富有藝術情趣。接著,吳承惠又請老藝術家穆一龍進行版式裝幀設計。1979年7月,《藝術世界》第一輯正式問世,十七八萬冊的印量一銷而空,這可是編輯們始料未及的大好事。刊物沒有創刊詞,吳承惠以「席邊」署名的《在「藝海」中更好地「神遊」》,作為打頭文章。文末寫道:「祝願《藝術世界》的創刊,促進大家在藝術的大千世界中更好地『神遊』,汲取思想教益和美的享受。」在《編後記》中他又寫道:「這個叢刊,試圖在藝術領域內,與讀者們共同學習、鑑賞,做一點傳播知識、擴大眼界、豐富社會主義文化藝術生活、提高藝術素養和欣賞水平的工作。」謙遜、平實、低調的文辭,道出了刊物的辦刊宗旨。
《藝術世界》第一輯設「藝術欣賞」「藝壇訪問錄」「藝林今昔」「戲曲史話」「藝海漫遊」等十多個欄目,作者更是名家薈萃,如曹禺、徐鑄成、常書鴻、梅紹武、馬國亮、俞振飛、華君武、黃永玉等。無論是名家還是普通作者,稿件面前一律平等,《藝術世界》所刊載的藝術題材類文章,其文字本身就具有藝術性。
吳承惠主編《藝術世界》(1979年創刊號)
由於內容豐富,文章可讀性強,刊物很快贏得了讀者的認可,第二輯《藝術世界》的印量激增到39萬份。一本純藝術的專業刊物,能在短期內獲得廣大讀者的喜愛,說明當時的藝術園地荒蕪已久,人們太需要藝術知識的普及了。許多老藝術家、作家紛紛把「文革」後復出的第一篇文章,投寄給了《藝術世界》;不少年輕作者在這本刊物上多次發表文章後,不久就走上了記者或編輯崗位,有人還成為了某個藝術領域的專家。
當然,辦刊難免留下遺憾。如第一輯中有高唐(唐大郎)的一組詩詞《看戲雜詠》,詩句中排錯了一個字,沒能及時校對出來,令吳承惠一直耿耿於懷。
1981年6月《新民晚報》復刊,報社領導盼望吳承惠儘早「歸隊」,但他卻因在《藝術世界》「編」出了感情,且已年過五十,不太願意挪動了。然而,經不住報社領導的一再邀請,吳承惠最終還是惜別了已出至第八期的《藝術世界》,來到九江路上的《新民晚報》,開始《夜光杯》副刊的籌備工作。這一幹,他幹到了68歲。那一年,他辭謝報社的挽留,把部主任的接力棒交到了嚴建平的手中,「扶上馬、帶一程」,看著年輕人幹得出色,頗感欣慰。
之後,吳承惠過起了悠閒自在的日子,看書、寫作、聽戲、會友……同時,他筆耕不輟,先後出版了《戲迷說戲》《人生看戲》《保持真實的我》《海派商人黃楚九》等著作。
吳承惠最後一本專著《師友追夢》
豁達面對生死的報界名人「秦綠枝」
10年前4月的一天,適逢老作家歐陽文彬90大壽,一眾人在北京西路上的一家酒店小聚。席間,歐陽為我一一介紹她的老朋友、老同事,有張林嵐、王建平、林偉平、蔣麗萍等人。那天,吳承惠也在座,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我還知道,「秦綠枝」是吳承惠鼎鼎有名的筆名。
第一次聊天,除了談報業生涯,吳承惠還告訴了我什麼是「老來五部曲」,即讓、退、休、止、亡,豁達的人生觀令我既驚訝又佩服。怕我聽不明白,他將這五個字寫在了小紙片上,至今仍留在我身邊。
前年,上海新聞出版博物館有「文化人書房」的拍攝項目,我建議主事者上官消波把吳承惠列入拍攝名單。約好時間上門,吳老十分配合,風趣地對我們說:「我如何拗造型,一切聽你們擺布。」誰想,這次拍攝竟成為他生命中最後一次在鏡頭前「亮相」。不久,吳承惠因突患中風不省人事,昏迷半年後終因施救無效,走完了一生。
吳承惠手跡
END
製作:馮 曄
原標題:《【海上名人】吳承惠:小報出身的老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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