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每天你都有機會和很多人擦身而過,而你或者對他們一無所知,不過也許有一天他會變成你的朋友或是知己……」
按:「每天你都有機會和很多人擦身而過,而你或者對他們一無所知,不過也許有一天他會變成你的朋友或是知己……」這是王家衛的電影《重慶森林》中的一段獨白,當然,你也可以把它看作是全球化的一種詩化表達。
走在人潮湧動的尖沙咀,很容易就會錯過大名鼎鼎的重慶大廈。除了大廈門口不時進出的中東裔和非裔人口,並沒有其他任何視覺上的元素能提醒你這座大廈的存在。然而,對於任何喜愛王家衛電影和熱愛美食的人,重慶大廈無論如何不容錯過。
進入重慶大廈,倘若你能順利地在燈光昏暗的底層直抵電梯的所在,大概還要經歷幾輪才能擠上那臺容積約為5人的老電梯。出了電梯,撲面而來的是迷宮一般的走道。廉價旅社,販售山寨產品的商鋪,餐館的霓虹店招混合著若干種氣味將人淹沒,讓人生出一種落荒而逃感。身處其中,幾乎難以想像這樣一個邊緣地帶正是處於香港這座繁華都市的中心。
今日的重慶大廈會是明天的世界嗎?
《重慶森林》劇照
城市飛地
低端全球化的未來就是重慶大廈的未來?
在麥高登的《香港重慶大廈》裡,王家衛《重慶森林》中的地下犯罪,成為了麥教授筆下的日常——這一點不論是「人群」一章還是「法律」一章裡,都多有呈現。某種意義上,這種被封閉或限制於重慶大廈這一高密度空間內的各式活動,尤其是犯罪與邊緣犯罪的大量混合,反而成為了獵奇的客體,吸引不少外籍人士來大廈住宿,以便見證或體驗在香港其他任何地方都難以體驗的刺激氛圍。以至於他們當中的某些人,還會因重慶大廈在被略加規整之後,認為其失去了早先的魅力。
對任何人而言,重慶大廈都是一個絢麗的萬花筒;而麥高登教授在呈現這一萬花筒的同時,更是試圖強調:一方面,在重慶大廈存在著所謂以從邊緣國家到中心國家的低端全球化流動,這樣的流動在未來,會有在更多發達世界和發展中世界城市節點發生;另一方面,在重慶大廈,有越來越多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相互碰撞和雜居,這種種族間的互動形成了一種特有的生態,形成了超越國家和種族文化的相互認同。因此,在麥高登教授看來:今日的重慶大廈,就是明天的世界。
儘管對於麥高登教授為撰寫此書所做的詳盡田野工作抱有相當的敬意,我個人卻不得不遺憾地指出,上述的結論其實容易帶來某些潛在或隱含的誤導:低端全球化僅在重慶大廈能被觀察到,因而低端全球化的未來也就是重慶大廈的未來。
在關於城市研究著作裡,《落腳城市》的作者桑德斯有著和麥高登教授極為相似的判斷。在他看來,那些位於世界中心城市周邊的各種社區,各種鄉村移民,在人們的漠視與誤解之下,其實充滿活力。這些被他稱為落腳城市的區域,如果加以恰當的引導,完全足以成為經濟與文化盛世的誕生地。
作者: (加拿大)道格·桑德斯
顯然,麥高登筆下的重慶大廈亦屬於桑德斯筆下由移民所構成的城市飛地;唯一的不同僅僅在於:重慶大廈作為一幢高層建築並非是位於香港這座城市的邊緣,而恰恰矗立於人潮洶湧的繁華市區。那麼,哪怕二者結論相似,桑德斯的著作其實足以反證:麥高登所觀察到的低端全球化並非是為重慶大廈獨有;只是因為香港獨特的地理位置使得桑德斯的田野工作所呈現的流動可能僅僅是跨區域而非跨國。
低端全球化
信息的阻隔造成全球化的逆向流動
從一個更加宏觀的層面來看,低端全球化只是全球化多面體的一個側面而已;相比之下,通常更加為人們所熟悉的其他側面,正是資本,商品和信息的全球化。儘管麥高登教授並沒有給出低端全球化的嚴格定義,但從他反覆強調的文字來看,低端全球化的核心特徵就在於:製造商人完成了另一種反向的(從邊緣國家到中心國家)全球化流動。而在學者項飆的成名作《跨越邊界的社區》一書裡,也觸及了同樣的逆向流動。只不過,那樣的流動僅發生在國內一線城市與三線城市之間。
的確,對全球而言,都在經歷一場人口的大遷徙;城市人口會在接下來的10年20年內繼續增長。因此,作為一種與城市日常生活最為密切的商品流動,某種意義上,低端全球化是我們可以預期的未來。只是,這種未來屬性內在於低端全球化自身,內在於城市變遷的趨勢,而與重慶大廈沒有必然的關係。整個事情,不過是這種低端全球化在重慶大廈這一高密度城市空間內更加容易為麥高登的田野調查所凸顯。換句話說,對於一個城市研究者而言,重慶大廈作為研究客體的真正意義並不在於它能夠呈現乃至定義這種逆向流動的低端全球化;而是低端全球化在重慶大廈這樣一幢高層都市建築空間內發生後對於此一都市空間的形塑。
《重慶森林》劇照,林青霞出沒於重慶大廈
同樣值得鋪陳的一點是:正如非正式經濟與正式經濟原本並不矛盾,低端全球化亦並不外在於全球化之整體邏輯——此一反向流動的誕生或緣起,難道不正是資本,商品流動(高端全球化)的受阻?難道不正是因為商品(襯衫、手機)無法直接從中國大陸順利流入非洲國家,香港這個高度發達的世界中心才會成為二者之間的橋梁——人的全球化流動其實形成了對於資本和商品流動的補充。那麼上述阻隔一旦減弱,低端全球化也必將面臨挑戰。
因此,我們在談論低端全球化的未來時,還應意識到:低端全球化造就的廉價山寨品之所以能成為一種福利,除了呼應於區域民眾消費能力的低下,同樣也還基於信息的被阻斷與匱乏。廉價山寨品的出現給予了民眾更多選擇。這也意味著,信息流通的被阻反而成了低端全球化得以成立的動力和基礎。從而,未來重慶大廈所面臨的潛在威脅,就不僅僅是中國大陸對於非洲客商的開放,不僅僅是香港的城市街區更新,更需要考慮信息流動的加速與信息廉價化所帶來的釜底抽薪式的一擊:一旦購買力能夠跟上,輔以鋪天蓋地的購物指南,民眾的消費一定會指向所謂的「原真性」(authenticity);這一點,大陸代購與海淘的興起足以說明一切。
《重慶森林》的隱喻
全球化帶來人與人、人與物在流動中偶遇或碰撞
一旦將低端全球化從重慶大廈中剝離,剩下的或許是重慶大廈真正的魅力之所依:在重慶大廈的密集空間內,人與人之間的交流與碰撞所催生的文化交融,是那一個個漂洋過海而來的謀生故事。事實上,難道這不才是全球化最為字面的含義,承載最多美好願望的含義——人與人的相遇,文化與文化的交融?在麥高登教授看來,重慶大廈之所以能部分地承載未來,也恰恰在於它向我們呈現了一種跨越國家,種族文化的高度融合,與極具生命力的生態。只是,即便是看到了這樣的生態空間,這依然不能成為一個有說服力的答案——我無法因此就能確定這樣的底層,低端的空間能最終帶動和同化那些位於高層的,高速流動的空間。
《重慶森林》劇照,王菲與林青霞擦肩而過
「每天你都有機會和很多人擦身而過,而你或者對他們一無所知,不過也許有一天他會變成你的朋友或是知己……」正如《重慶森林》中的獨白或王菲偷偷潛入梁朝偉房間的情節所暗示的那樣:全球化所帶來的並非是一種由上而下的強行變化,它只是讓人和人,人和物在流動中偶然地相遇或碰撞,進而以一種碎片化的方式緩慢地從生活的細節切入,最終改變人、改變物。我們永遠無法知曉這樣的改變和融合需要多久,會不會過期。而重慶大廈的真正意義也正是麥高登為這本書所寫下的副標題:世界中心的貧民窟——重慶大廈作為一個完整的建築實體,向我們展示了一種全球化的極端區隔——被高端全球化所包圍且區隔的低端全球化。它明示我們,可能存在著世界中心的低端全球化或是世界邊緣的高端全球化。
儘管,我們每日生存其中的現實可能不會如此極化,但這樣的搭配卻足以提醒我們:哪怕你身在世界中心(比如北京)亦可能因為在低端全球化的鏈條之上而遭遇邊緣化;而我們基於自身經歷習慣性地談起的北京,也很可能只是一個被邊緣化的北京版重慶大廈而已。(文/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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