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眾坊主按：由坊主責編的女詩人田暖的詩集《這是世界的哪裡》即將出版。小眾書坊特別選摘10首，以供預覽。特別要感謝雷平陽兄應坊主之邀為田暖的詩集題寫書名。
田暖，本名田曉琳。生於山東臨沂，現居濟寧。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參加詩刊社第29屆青春詩會。山東省首屆作家研究生班研究生。著有詩集《如果暖》、詩劇 《隱身人的小劇場》、詩合集《我們的美人時代》《詩歌組》《海邊》。曾獲中國第四屆紅高粱詩歌獎、中國第二屆網絡文學大獎賽詩歌獎、2014年度齊魯文學作品年展最佳作品獎，喬羽文藝獎文學創作獎等。山東省第三批「齊魯文化之星」。
給夜晚開一扇窗
多麼安寧的黃昏
我背著柴禾回家，堂屋裡新添的煤炭爐上
正湧動著小米粥的香味
母親又泡上了我拾柴時撿回來的松菇
父親在院子裡打著煤球
那種黑色的，蜂巢一樣的煤球
燒紅爐膛時，我覺得連空氣都簇擁著暖潤的甜味
「放學後就再也不用拾柴了」
我和耗子兄弟在屋子裡瘋得像過年
但破空而來的哭嚎，讓第二天的村莊
黑得和煤球一樣
地主家是真疼孩子——
竟把我們晚上都捨不得用的炭爐
偷到他家孩子的西屋，耗子兄弟暖暖和和
睡到日上三竿，卻再也沒有醒來
「真是作孽喲……即使再冷
即使在天堂，也別忘了給夜晚開一扇窗」
父親指著我家那個能容一人爬進爬出的窗戶
紅著眼睛教育我們，那時我多麼悲傷
破窗而入的天光，照耀著觸目驚心的灰塵
複印部
他們作魚貫轉身時，我剛好拐入
風扇捲起沙沙的紙一樣的魂靈
我複印身份證時，他正在複印
一張民事訴狀，吐血的舊債據說早已死無對證
這是一個窮人的悲哀
但一張薔薇花的臉開在我們中間
密密麻麻的履歷
仿佛夏天透明的紗裙
她友好地和我交換著黯淡的眼神
面對白牆似的下一個瞬間
……只有複印機在嗡嗡低鳴
它代替了鳥鳴，一次又一次
複製著我們的嘴巴，手腳，划過天空的影像
每個人都領走了各自的命運
在門霍然開啟的洶湧光線裡
我們多麼恍惚，誰也沒有看清誰是誰
仿佛只是我們的一部分，正被流水反覆印證
藍蝴蝶
它追著你飛，抖著無盡的藍
從古琴縹緲的群山到細雪吻綠的草地
它輕盈地飛啊，它沉重地飛
它悲鬱地飛啊，它滿心歡喜地飛
它拖著你的影子，從暮嵐翻越晨曦
從死翻過生，它還要往死裡飛
把喜劇飛成悲劇，把悲劇飛成人間沙畫
天空折的左翅，大地疊的右翼
白日夢做在爛泥塘裡
愛做在無限悲憫的黑暗裡
它離魂一樣地飛著，它銷魂一樣地飛
它抱團地飛著，沙漏一樣墜落的碎鱗
它領著你飛啊，它追著你飛
朝著人們神秘莫測的秩序，朝著若明若暗的花園
松濤正說出我們日夜嗚咽的部分
最先告訴我悲劇的那個人是可恥的
但你忍住淚水和悲戚了嗎
我一樣是殘忍的——我掐死了許多光
終於將自己摁進了黑沉沉的山谷
我接受這塵埃賜予的遠勝於愛情給予的
這一刻，我睡在星光和悼詞之間
松濤正說出我們
日夜嗚咽的部分，丟失的金礦和指環
但同樣的光，每天又落在了人們的窗前
銷魂
「你察看春天的每一片樹葉
上面都寫著復活的信息」
在我路過的一家早已褪色的影壁牆上
寫著這樣的話
是的，生命每一天都是嬰兒
在驚訝、懷疑、愧疚或平淡中
重新發芽
重新如野草
被揮霍成寒冷或溫暖的那支配著我們的力量
我感恩於這樣的變化
儘管我等待的戈多
他永遠不會到來
但他出現在每一天
欣喜與痛苦，物質或精神的寒薄與豐饒
……這觸目皆是的
讓人銷魂般活著，且享受
我的心，就是被用來折磨的
就像春水正熬煮著流年
上午還是熱烈的盛日，蕾絲衫上香汗淋漓
下午就是落葉翻滾，骨肉粘連著抽剝餘生的筋骨
上一刻是嘴唇輕咬著耳垂
下一刻就是後會無期，萬劫不復
一些捉摸不定的風，一些無法確定的關係
一些落在陰影的光芒，正治癒人群的絕望和仰望
就像灰燼總是在死灰裡復燃
就像春水正熬煮著流年
一些輕易的碎，正從一片落葉翻動巨大的聲響
正從風的手指抖落著，從歸途離場
即使你模仿雕塑，或哭或嚎或笑
即使一站千年，一場傳說
其實我就像空氣，我一直在這裡就像我從不在場
但是慈悲呵，不論你輕輕放下還是咬住不放
不論是道法自然，還是黑白無常
這些喜悅而熱烈的，就像意外的擁有、措手不及的失去
但是我愛你——就像萬物慈悲於胸
一個反覆交錯的世界，讓我們各有所屬，讓萬物各得其所
像巫婆一樣愛你
給你餵完藥，再讓你模仿老夫子
做沒完沒了的習題。我發著持久的高燒
其實我觀察過你睡著的樣子
更像翕翅的蝴蝶，呼吸的花兒
但我還是把你從睡熟的花蕊中喚醒
讓你在練功房裡
模仿蝴蝶從虛構的花叢舞蹈
現在我坐在教室門外的長椅上
裹著厚厚的黑衣，長長的灰圍巾
吊在脖子上，仿佛童話裡的狼外婆
等著你掉進我的視線
我不時地搓搓手，再跺跺腳
我根本就不是我了，更不是一首詩裡的女王
塗抹江山，創寫世紀的那種樣子
我不時從門縫裡偷看你們
一群天鵝凌波飛舞的樣子
每天都像巫婆一樣愛你
用皺巴巴的皮膚，緊巴巴的日子
用偷出來的時間，囚犯似的自由
無比緊張地愛你，像牙疼一樣
一會兒把你咬哭，一會兒又把胳膊伸向你
和風細雨地愛你，電閃雷鳴地愛你
左手和右手相愛
就像左手和右手相愛，我們十指相扣
走在各自孤獨的深處
而上天憐憫我們呵，贈予我們
一個天使的孩子，以此贖回
那個海枯石爛的約定——
你看到烏雲之後的光芒
我的眼睛一直在找尋著那光
而腳卻深深低陷在黑暗裡
我還能再給你光嗎？你懂我
就像我懂你
一個靈魂照耀著另一個靈魂
這些被上帝咬過的蘋果
沉陷在自身的不圓滿裡，是否
內心還葆有一份火辣辣的愛
就像左手和右手相愛，我們十指相扣
一個靈魂找到了另一個靈魂
就像玫瑰
就像你抹著剛吻完我的嘴唇，卻對我說「你好！」
就像我也對你說出：「你好——我們睡吧」
就像兩塊完全陌生的鐵，被火嗤啦啦地焊接
就像兩個相愛卻無法涵融的人
就像親愛的縱情犯、盜夢者
就像突然的眷顧，把你生吞活剝
就像月亮閃爍在雲層，它多麼美滿
卻有無法識別的面孔，它發出不同的嚎叫
就像火山和寒冰
碰撞著——又耳鬢廝磨——
就像你，就像我——但不
就像密植的玫瑰園，就像一個世界
還有多少非禮，藉以美妙的溝壑
還有多遠的距離，在被省略的腹地
就像玫瑰之於尖刺，靈魂之於肉身
還隔著多少汪洋，就像分崩離析的花朵
我們早已習慣了褻瀆斯世的高貴，親愛的人
「但我的心多麼乾淨，你不知道也無妨」（馮娜語）
對話
再沉默下去，就要大雪封門
但今天是個例外
玫瑰開滿了白頭，花蕊的酒杯
溢出我們，無聲的祈禱
當然還有凝望時痴痴的傻笑，罌粟蜜
填滿滄海桑田的心，依舊
像昨天動人的回憶，一點點
在清除。傷口的碎片
閃耀著夢幻的反光
我們依舊，什麼都沒有說出
也不必說什麼了，這無非是一座火山的開始
直到我們再也活不動了
那些隱秘的執念噴湧著，依舊守口如瓶
田暖的新詩集《這是世界的哪裡》（布面精裝，中國青年出版社）
本書分「生死課程」「永恆的幻像」「握手言和」「養育光芒」4輯收入青年詩人田暖近年創作的優秀詩作120餘首。「田暖的詩歌隱忍與尖銳並置，明亮與灰暗同在，在深層動因上而言是在日常生活和冥想願景中完成『精神自我』的尋找、確立與疑問。這也是向上一個瞬間的『舊我』告別的輓歌。這是不同時間節點上差異性自我形象的共生與齟齬。田暖這種具體而微、日常而寓言化的寫作方式，由一系列微小事物累積而成的正是排浪般的『蝴蝶效應』與精神雪崩和理想超脫。」（霍俊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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