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電臺的兩個人性格截然相反,但又有著聚聚合合二十年間形成的神秘默契。
「主要是那些音色對你有刺激,就會給你新的想法。」看著一屋子七、八十年代的模擬設備,曾宇像是在為自己的購物找理由。
「要說設備,你還是得問曾老師。」採訪時候早到了一會兒的黃少峰帶著點擠兌的意思笑著,給我一把一把數著曾宇的吉他,十來把頂級的電吉他,三四把電貝司,四五把木吉他。不過說到底還是折合成人民幣最直觀:將近四十萬的吉他。
曾宇的音樂公司在世貿天階附近一個有點隱蔽、有點復古的樓裡。一進公司門,就能看出是一家創意公司:有範兒的人們來來回回,相對粗糙的暖色裝修,隨地擺著的鍵盤、吉他和音箱。
復古的模擬合成器琳琅滿目
不一會兒,人稱「黃少」的黃少峰就出現了,黃少峰確實有著一副「少」的勁頭。傳說黃少峰曾在一家錄音棚上班,有一路設備出了問題,需要鑽進一個泛著味兒滿是灰塵的間隙檢查線路。他嫌髒沒進去,他師父就鑽進去親自檢查。可這時候老闆經過,看見這情景二話沒說就把黃少開了。
親眼見到黃少峰的時候,幾句話聊過,我腦袋裡幾乎能還原出當時的場景。他說話的時候,慢條斯理,眼神飄忽,時不時會冒出幾個很書面的詞兒,詞語間帶著一種北京人特有的客氣謙和,但是也露出一份懶洋洋的不容置疑。
聊了一會兒吉他,問到音效卡、功放、軟體、各種合成器音色的選擇,黃少峰立刻像開頭說的,把擔子拋給了曾宇,自己對音效卡的要求是「儘量好!」
黃少提到了周迅錄《翅膀》的時候臨時要改調兒的事兒,我問道:「當時為什麼沒有選擇用 PitchShift 等等插件呢?」
「當時好多都是真錄的弦樂,錄音師是軍哥,李軍,他跟我們說最好別這麼幹。」黃少說。
「兩個調兒差多少呢?半個音兒?」我問道。
「我記得是往下低了一個全音,但就算是一個半音,我也不願意那麼幹,我們時間、錢都夠。」
黃少帶著一點笑,滿不在乎。
等到曾宇從層層大事小事脫身的時候,我們已經聊了一會兒了。隔壁的編曲室裡,密密麻麻排開很多合成器。Korg 傳奇的 ARP2600,現在售價將近十萬,1971年推出,1981年停產,停產原因是公司黃了,市值700刀的 Korg 用了400萬刀去研發新產品,沒開發好。如果你想聽它的聲音,可以去聽星戰。1980年 Oberheim 傳奇的 OB-Xa,使用者包括 Van Halen、Prince,售價接近三萬,而且還是不一定能買到那種。其他的還有一架國人復刻的模塊合成器,和不計其數的模塊,Korg 的 MS-2、0Roland 的 TB303、Moog 的特雷門琴,總之,對於熱衷模擬合成器的人看來無異於一場博覽會,可外行看起來卻是一頭霧水。
BareFoot 的 MM27 監聽音箱,Focusrite 的 Limiter,各種模擬音頻設備,難怪一說起器材,曾宇就滔滔不絕。
曾宇一說話就帶笑,語氣親切、隨和
「設備這一塊兒分兩方面,錄音設備算一方面,我們幹製作人很多年,總能跟行業內最頂尖的工作人員一起,所以錄音設備都會買比較好的,但是不會買很多,夠了就行了。但是樂器呢?」曾宇嘿嘿一樂,「就確實有點衝動消費了。」
「不過要真是和吉他收藏家比,那我們可算是相當收斂的了。有人動不動就是大幾萬的 MasterBuilt,我最貴的一把才三萬,就是一把1950年代的 Gibson 箱琴。」
在這十來把吉他之中,曾宇最愛的就是剛買的 Tele。吉他手喜新厭舊很正常,但說起這把還有個小故事:在美國一家琴行,曾宇左挑右選看中了這把美國產的 Fender Telecaster,剛拿起來要試試,一個同樣逛琴行的黑人走過來,一臉羨慕說:「你們都有美國產的 Fender,我只有中國產和墨西哥產的。」曾宇看他意興闌珊,就把這把琴交到他手裡:「你彈彈!」這個黑人也不含糊,稍微調調弦,坐下就彈了起來。
「那指法,那勁頭兒,跟中國根本看不著!」曾宇現在說起來都一臉感嘆,「那底子是 Jimi 的底子,對,Jimi Hendrix,Funk、Blues,但是又特別特別美,就是 Jimi 那種美啊。」曾宇頓了一下,「後來他說讓我也彈彈,我特別喜歡 Yes,就彈了一個《Roundabout》,那邊有一哥們正好試貝斯呢,也就跟著我們彈起來了,真是……」曾宇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Yes 是曾宇的摯愛,樂隊配器複雜又悅耳,是1970年代藝術搖滾的代表,在國內找不到太多人交流,到了異鄉,卻偶然一起演奏了這支樂隊的歌。
和大部分學音樂出身的不一樣,火星電臺沒把音樂當工作,而是一個愛好、交流手段。就像傳說中某搖滾樂手來北京,見著長頭髮的男的就問「是玩搖滾的嗎」,在大洋彼岸碴起琴的曾宇就像還在1990年代的街道上,帶著些許逃課彈琴的快感,和素昧平生的樂手們一起,一首一首歌彈個不停。
火星電臺絕對不是典型的製作人性格,或者說,不是那種「老師」的性格。
「在製作中你們強勢嗎?錄音時你們會因為樂手彈得不夠好發脾氣麼?」
曾宇和黃少相視一笑:「我們還訓別人呢,我們經常挨樂手老師們訓『你那編得不行,你聽我這個』,我們一聽,還真是不賴。」
隨遇而安,順其自然,是火星電臺很標籤的做事風格。
上學時候他們玩樂隊幹活兒,富了一陣子,「出門兒就打車」
曾宇和黃少最開始做樂隊的時候跑了不少場子,在1990年代末,一晚上掙個三四百塊要比國企員工一天掙得多多了。那時候他們唱 The Beatles,唱流行歌曲,什麼都唱。後來和大飛一起組成了緩衝樂隊。雖然籤了公司,可之後公司悄然無聲,毫無動作,他們找了幾次老闆也就作罷。
樂隊散了以後,宋柯請火星電臺給周迅製作專輯,他們沒覺得不甘心,還都挺高興的:「我們當時都還沒畢業呢,能給這樣的大公司做音樂,我們挺高興的。」
火星電臺之中,黃少主要負責寫歌,曾宇負責編曲,雖然黃少自詡「很少編歌」,但說起編曲的經驗,他還是一板一眼:「當時我編了一個節奏的 Loop,亞東就給我拆開了,把一些東西給去掉,聽著倒是更舒服了,這就是我學到的一點。」說起很多事情,黃少都無所謂,不過說起創作的好壞,黃少一臉認真。
「對一個作品的喜愛不喜愛是很本能的,我喜歡這首歌,那它就是完美的,沒有缺點。我最怕的就是人家給我一張盤說『您給我提點意見吧』,這我真來不了!只要是誠實的作品都是好聽的。」
黃少平時就是這麼一個狀態,總像是有些驚訝,若有所思
說到現在的不滿,黃少這麼說「我一個朋友跟我說,詞曲和編曲都應該是一起出現的,順其自然就好。但是現在很多人寫出一個作品,總希望編曲能給自己的作品增加些光彩,除非你寫的是《Imagine》,一個鋼琴就搞定了。當然了,咱們寫的更多是垃圾。」黃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笑了一下,「而且參與製作的人必須要理解詞曲的初衷,像我為什麼打鼓只和貝貝合作,貝斯就是韓陽,鍵盤趙兆,吉他是已經離開的李愛,因為你一彈出來,他們就懂你想說什麼。」
雖然製作人隨著音樂行業的興起越來越有名,但具體是做什麼的,更多人還是一頭霧水,「就跟導演差不多吧,」兩個人對視了一眼。「其實樂隊真的很有想法的話,(製作人)端茶送水也可以。」
「有人預言製作人會慢慢消失,你們覺得呢?」我問。
黃少:「應該不會吧,有兩種藝人,一種是有想法,但是不確定,他需要一個人的經驗來幫助他,替他拿主意;另一種是每件事都有自己主意的人。不過後一種太少了,大部分人還是需要一個人來幫助他們,用合適的方式和這個世界交流。」黃少字斟句酌,面色嚴肅,不過一會兒他也笑了,「真要消失也可以消失,沒關係。」
2004年,火星電臺製作了美眉組合的唱片《怕什麼》,從組合名到唱片名,無一不顯示著「前選秀時代」的審美和風格。不過,輕輕點一下那個小小的播放鍵,你絕對會大吃一驚,雖然美眉組合只在那個時代一閃而過。
現在曾宇談到這張專輯還是笑眯眯的:「老宋特別喜歡這一張,他老跟我們說『這張確實和當時那些音樂感覺不一樣』,當時製作的時候到沒遇到什麼難處,都挺順利的。」
唱片文案都帶著濃濃的「前選秀時代」的文案腔
火星電臺總結起他們的製作人經驗:「就沒碰見過什麼不好打交道的歌手。」
我問了他們一個問題:「忙比較難熬還是閒比較難熬?」
黃少往前傾了傾身子,慢條斯理:「當然是閒比較難熬了。」
籤約了大公司,本以為前途一片光明的緩衝樂隊,等到的卻是「什麼都沒有」。
製作了幾張唱片,本以為前途一片光明的黃少和曾宇,卻遇見了網絡下載。漸漸他們只能接一點零零碎碎的活兒。他們就成天在愚公移山呆著,打撞球,喝酒。
「那時候愚公移山在三裡屯那邊,就現在屯三裡那個大樓裡邊,就是那兒,還有一個 VIP 撞球廳,說是 VIP,其實就是給隔開了一個單間,特別混(四聲)!」,說到這倆人都樂得很開心,也不知道特別混的到底是 VIP 撞球廳,還是說他們自己。「後來裡邊還有一個小舞臺可以演出。」曾宇回憶道。
「演出的都是誰啊?」
「誰啊……」黃少皺了皺眉頭:「不記得了,你自己上網查查去吧!我記得好多特別奇怪的國家的樂隊。」
後來曾宇辦了音樂公司,黃少還是有一個沒一個幹著活兒,大多時間還是等著。
不過活兒一個個又找來了,2011年,他們為王學兵的短片《堅定地錫兵》配樂,成立了一個音樂工作室。2013年,又接到了陳奕迅工作人員的邀歌,《娛樂天空》《四季圈》《愚人快樂》等歌曲收錄在陳奕迅的《Rice&Shine》裡。
火星電臺說自己是校園民謠的粉絲,他們說那個時代彈吉他除了彈老崔就只有校園民謠
「《四季圈》開頭的吉他似乎有一點趕,也有倆音兒有點『biabia』的聲音,這是故意的麼?」我問黃少,儘量不把呲音這個意思表達太明顯。
「什麼意思,就是吉他沒按實是不是?」說完,黃少笑容慢慢在臉上綻開,「我要跟你說我沒覺得……這事兒就有意思了,你看,就是這種東西,會讓人注意到,這才是交流。你問問曾宇吧,你看他還記得麼?」
曾宇:「第一啊,是我真彈不了那麼準,我們也錄過那種非常好的樂手,幾乎是一點不用修,但是我不行。第二我還真是喜歡1970年代那種錄音的,你看齊柏林飛艇,那錄音都是時快時慢。沒必要把每個人的音樂都修得特別齊,特別細,那所有的音樂都是一個味兒了。這麼說吧,就是這些缺點會成為特點,讓音樂變得有趣。」
曾宇從小就喜歡琢磨錄音製作技術,從高中就買了音效卡,用 Cake Walk 編曲,一直想著學會一門手藝,養家餬口。而黃少雖然學習錄音,在錄音棚上班,依舊是「很少編歌兒」,只負責寫歌看書。曾宇開公司一天到晚忙得不可開交,黃少卻相對清閒。兩個人的性格幾乎截然相反,但是在一起卻無比融洽。
雖然守著近百萬的設備,火星電臺出去,曾宇只帶一把三千元左右的 Baby Taylor,和一個千把塊錢的 Fly Rig 簡便合成效果器。
最近火星電臺也發行了自己的單曲《Zoo》。商量起遠行,黃少時間富裕,不過他說:「要走也得一起走啊,不能把我的夥伴拋下啊!」他們想和 Mickey Zhang 一起,就算什麼都不寫,一起到泰國或者東京或者隨便哪兒呆三個月。接著他們琢磨,當時閒的時候怎麼沒出去玩玩啊!兩個人懊惱了半天。
據說曾宇和做金融的同學聊天,他們說「你們這音樂有什麼做頭,有什麼聽頭?」。我問火星電臺,現在有沒有覺得揚眉吐氣了?他們說:「嗨!就是不跟他們聊音樂了唄!那麼多可聊的,幹嘛非聊音樂!」
黃少回憶起當年錄葉蓓的《忽然》,有一個資深的演奏家給他們錄音,看了他們的譜子,一個手指頭敲著譜子感慨:「你看人家倆小夥子,人這歌寫得多好!我們學了十多年,也寫不出這歌兒來呀!」
雖然一直感嘆自己的教育有限,經常被樂理和思路限制住,但黃少最後還是總結了一下:
「老天派你來寫就是派你來寫的,老天派你演奏就是來演奏的。」
(本文圖片來源:火星電臺)
如果你要去一個杳無人煙的地方流浪,只能帶三張唱片、一本書和一件生活用品,你的選擇是什麼?以下是火星電臺的答案:
曾宇
唱片:坂本龍一的任意三張
書:《易經》
生活用品:牙刷
黃少峰
拒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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