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建功嶼,供遊客留影的大炮對準廈門環島東路方向。
文圖 商華鴿 內容曾刊於《讀庫1003》。
金門方圓只有150多平方公裡,距離臺灣本島150公裡,距離廈門最近處1800米。
新中國成立以來,金門與廈門是臺海兩岸對峙的軍事最前線。從1949年解放軍跨海解放金門的失利,到1958年「八二三」炮戰後延續數十年的兩岸炮擊,金門和廈門的近距離對峙成為「國共內戰」尚未結束的最明顯表徵。在後人的解讀中,這也成為毛蔣之間「心理默契」甚至「惺惺相惜」的一個標點:雖然毛蔣纏鬥一生,秉承主義不同,意識形態也差異巨大,但他們都主張大陸與臺灣有朝一日的統一,而非分治。
只相隔1800米的海面。對於普通的遊泳愛好者而言,從金門下水遊到廈門並不算難。1979年5月16日夜,一個叫林正義的國民黨軍隊上尉軍官從金門遊泳至廈門,投誠大陸。來到北京大學求學後,林正義更名林毅夫。有傳聞說,林毅夫當年是抱著兩個籃球從金門遊到了對岸。直到今天,貴為世界銀行首席經濟學家的林毅夫仍然無法回到臺灣祭拜自己逝去的親人。他「叛逃軍官」的身份,一直為臺灣軍方忌諱。
金門有她獨特的節奏,跑起來飛快,靜下來自在。慢工才能出細活兒,就像金門豬腳貢糖的外皮一樣,須細火慢熬兩天兩夜,才成甜到心尖的美味。在金門,筆者感受不到臺灣本島的各種政治紛爭,紅綠燈也少見,生活節奏也相對較慢。在山間田地,牛悠閒,人也悠閒。這裡沒有法拉利,沒有寶馬,筆者看到的最好的一輛車是一輛本田SUV——當然,最拉風且昂貴的國民黨駐軍的戰車,筆者是無緣得見的。
金門慈湖,供遊客合影的坦克。
走在金門村鎮之間,處處能感受到與世界其他地區的巨大不同:金門環島長達100多公裡的用於反登陸的軌條砦,堪稱閩南的「海上長城」,在世界的旅遊景區中並不多見;在別處風景區裡售賣的商品,多為食品或手工藝品,但金門最受歡迎的伴手禮卻是鋒利逼人的一把把鋼刀。這些鋼刀均由早年由廈門打過去的宣傳彈的炮彈皮鍛打而成,剁骨切筋輕鬆自如。戰爭的荒唐與弔詭在此顯現:早年打過去的炮彈本來是用於「心戰」和傷人,如今卻被金門人製成鋼刀,反過來換大陸遊客的人民幣來補貼家用。
在金門遊覽,還得分外小心腳下,因為不時會看到紅色的印有骷髏頭的角旗上寫著「地雷!危險!」——金門早年為防止解放軍登陸,曾經埋下10萬枚美制地雷,現在仍有7萬多枚未經拆除。一枚地雷的時限一般在十五年左右。四五十年過去,,地雷的撞針大都已經生鏽並不再靈敏。但這些年仍有些牲畜被地雷炸死。即使膽子再大,在金門的我還是不敢隨意走動。卡帕被炸死,他是以戰地記者的身份轟轟烈烈風流倜儻;我若不幸,卻只能換來廉價的「倒黴」二字。
金門建功嶼,戰地氣氛的遠處是廈門環島東路的摩天大樓。在軍事管制時期的金門,長時間保持戰地狀態也使得金門人的生活發生很多常人無法想像的改變:不能穿白色的衣服,不能養鴿,不能打籃球,不能放風箏……甚至私人也是不能擁有照相機的。原來金門的照相館裡,每家只準保留十臺照相機,每臺相機都配有自己的「身份證」。相機與「身份證」必須一起攜帶,以備隨時查驗。為了防止遠距離拍攝軍事設施造成洩密,長焦鏡頭也被禁止使用。金門攝影師蔡顯國拍了幾十年的金門人文,他數十年前從臺灣本島結束學業回到金門時,隨身帶了一臺尼康FM2——這是他持續送報紙、打零工半年才買的一臺寶貝相機。為了逃過海關的查驗,他買了一盒精美的餅乾,先吃掉一半,再把相機藏在餅乾盒裡。保險起見,他還特意挑了快過年的時候回來。海關的人看到精美的鐵質餅乾盒,知道這是過年帶給家人的禮物,也就沒有打開查驗。蔡顯國告訴筆者:「我當時就是在賭一把,真查到了,相機就歸海關;萬一沒查到,命中注定這臺相機就還屬於我。」多年前曾讓蔡顯國神經高度緊張的往事,如今聽起來已成一則距離遙遠的奇聞,現在的人無法想像當年金門軍事管制的嚴酷。曾經兄弟對峙,曾經劍拔相向,曾經「單打雙不打」,曾經炮火經年……好在,這些「曾經」,已成曾經。在兩岸對峙時代,10萬枚美制地雷曾被布設在金門島上。到現在仍有7萬多枚還沒有被排除。據聯合國相關資料統計,金門是目前世界上僅次於中越邊境、柬埔寨的地雷最多的地方。金門所埋地雷,均為美制。其中按照殺傷力又分為兩種:一種是人員殺傷雷;另一種是反坦克地雷。人員殺傷雷大多像一個飯盒,有圓有方,專門對付登陸步兵。而反坦克地雷則有臉盆大小,專門破壞坦克的履帶,使其喪失行動能力。對於排雷而言,金門的民眾一直希望能儘快完成,以便完全排除地雷曾經帶給他們的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危險,「自己小孩都要時常看著,不能讓他隨便亂跑。」莊苓宗自稱是金門的排雷專家,他是金門第一個引進專業排雷技術的人。金門這些年來的排雷事務,與他的積極推進有不小關係。作為廈金和平大橋營建基金會的副董事長,莊苓宗這半年多的大部分精力都在金門的五龍山上。因為五龍山即將作為廈金和平大橋的落墩處。如何能儘快完成五龍山附近的地雷排除工作,並促使廈金和平大橋順利動工,成為莊苓宗關心的頭等大事。「五龍山現在還在排雷,進行得非常順利,很快就可以驗收。」莊苓宗說。「八二三」炮戰開打後一周,莊苓宗在金門的地下防空洞出生。但因為戰時的人員流動太大,直到半年後,他才報上戶口,「證件上看,我出生日期一直是1959年3月26日,永遠比別人多活半年。」莊苓宗笑著說。莊苓宗家住五龍山西園村,這個村子距離廈門的大嶝島只有八公裡。「單打雙不打」時期,一到炮擊的時候,大人就讓小孩子提前躲到防空洞裡。在上小學期間,莊苓宗每天都睡在防空洞裡,老師布置的作業也都是在防空洞裡完成。等到莊苓宗念初中之後,炮聲就慢慢減少。1979年中美建交之後,兩岸之間的炮聲就沒有了。在炮聲和地雷聲中長大的莊苓宗,對地雷的痛恨深入骨髓。在如今的金門,筆者在四處走動之時還能看到有些隔離網上掛著「地雷,危險」的標語。人們自然不會輕易踏足其中,但是豬牛等牲畜則不管這些。牲畜被炸死的事情,數十年間在金門並未間斷。莊苓宗小時候遇到誰家的牛被地雷炸死,還會跑過去,用鐵鉤把散落一地的碎牛肉塊勾出來,拿回家做菜吃,「但這也是非常危險的。因為鐵鉤可能還會引爆其他的地雷。」莊苓宗說。在十年前,金門縣想在大金門和小金門之間修一座橋,其中就牽扯到地雷的排除問題。莊苓宗為了搞明白排雷,參考了世界各國的排雷記錄。為了能夠順利排雷,莊苓宗組織翻譯了整套的標準排雷操作程序的書籍。據莊苓宗介紹,依照聯合國的國際人道主義排雷標準,最重要的一點是,在非戰爭狀態,不可以使用在役軍人排雷;其次,對每個參與排雷的人員都必須投二十萬美金的保險;第三,每一項排雷工程的賠償款的保證金不得低於兩百萬美金;第四,施工的現場必須要有特約的醫師和護士進駐,進行隨時可能需要的緊急救護;第五,現場還必須配備一臺消防車。全世界只有兩個地方有資格發排雷執照,一個是歐盟,另一個是聯合國人道主義排雷組織。金門當地不少人知道排雷的技術,但是臺灣不是聯合國的會員,這些人也沒有聯合國認證的排雷執照,於是也不能參與金門的排雷工作;臺灣與歐盟,則更扯不上關係,臺灣民眾也無法取得歐盟的排雷執照。很多歐美的排雷公司都在亞洲的新加坡設有駐點,希望能得到遠東及東南亞的生意訂單。曾經埋下十萬顆美制地雷的金門,自然成為他們關注的焦點。十年前,莊苓宗就帶著國外的專業排雷公司,到金門來排雷。金門烈嶼沿海一座碉堡內,人形的塑料模型舉槍瞄準廈門。臺灣軍方陸軍司令楊天嘯2009年7月21日到金門視察部隊時表示,將在2013年如期完成外島排雷任務。「楊天嘯本身做過金門的防衛司令,雖然金門的地雷大都是僱傭非洲人來排,但是排雷的經費還是由臺灣的『國防部』出。現在還有三五十個非洲人在金門排雷。」莊苓宗說。金門排雷,有沒有發生過意外?兩年前,兩個非洲人在金門排雷過程中曾被活活炸死,成為近年來發生的重大不幸。在過去的數十年間,金門地雷傷害人畜的事件屢見不鮮。金門的狗嶼灣,是專門引爆地雷的地方。引爆地雷的時候,周圍要有人進行警戒隔離,不能讓人誤入場地。挖出來的地雷要集中放置在一個區域,但是同一個區域也不能放置太多的地雷,以免引起殺傷力巨大的連環爆炸。一個地雷的標準的壽命不超過十五年,之後地雷的撞針會慢慢生鏽,靈敏度也會降低。金門所埋的地雷基本都已超過四十年,他們的撞針也都被腐蝕得很嚴重,如果不是外來壓力很大,地雷基本上都不會爆炸。近年來,金門偶有的地雷爆炸是因為重量較高的推土機碾壓所導致。電影《拯救大兵瑞恩》中,奧馬哈海灘上的反登陸設施——軌條砦給全世界觀眾留下了太深的視覺記憶。血浪翻滾,屍體遍地,重機槍的子彈打在軌條上,怦怦直響。軌條砦顧名思義,就是用鐵路的鋼軌截斷後建造而成。一米多長的鋼軌結實地固定在一平方米左右的埋進潮汐間帶的水泥墩上。鋼軌的前方磨成尖角,與海灘成45度角,木製的小漁船一旦撞上來,很輕易就被戳破並擱淺。在金門環島,有100多公裡的軌條砦存在。如今這已是全世界範圍內都少見的防禦工事。60年過去,這些軌條砦大多已經鏽跡斑斑,上面長滿了牡蠣、花蛤等各種小海鮮。軌條砦的存在,看在眼中是明顯無誤的「反登陸」、「抵擋」、「對抗」的意像。但在飛彈技術日新月異的今天,軌條砦本身已沒有多少實用的阻擋價值。在金門行走,筆者在軌條砦所在的海灘看到的畫面是:沒有戰爭的肅殺氣氛,沒有遍地彈殼,沒有血流四野——與之相反,是父子二人牽手散步的溫馨畫面。而金門的軌條砦在「抵擋」了一個甲子之後,終於短暫放下身段。2009年8月15日,首屆廈金橫渡在廈門椰風寨海灘和金門雙口海灘之間進行。為了保證廈金橫渡能夠順利進行,金門暫時移除了300多米海岸線上的軌條砦。對於金門雙口海灘暫時移除軌條砦的舉動,土生土長的金門人莊苓宗非常贊成。從廈門環島路椰風寨海域遊到金門的雙口海灘,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在橫渡過程中,一旦遇到漲潮,原本清晰可見的軌條砦就會全部淹沒在水中,而且遊泳者可能會被水流衝到距離上岸地點稍遠的水域。遊泳的人如果不小心撞上軌條砦,再加上海浪的大力助推,不斃命也要受重傷,「縣長李炷烽到處遊說,希望能拆除軌條砦,他的考慮是非常充分的,因為首先一定要保證選手的安全。」莊苓宗說。但在金門日報社社長黃雅芬看來,軌條砦暫時移走還是永久移走,在金門各種意見都有支持者:反對移除的人會認為軌條砦是歷史記錄的保存,贊成的會覺得對海泳的進行、未來的發展都會有好處。不過黃雅芬覺得大部分金門人還是蠻重視歷史記錄的積累和保存,「有在美國的金門人就投訴到我們金門日報,極力反對軌條砦的拆除。」黃雅芬以前聽說每年大陸到廈門的遊客有1600萬人,她希望其中有十分之一的人到金門來走動,金門的觀光就會立刻起來,「國際上一些大的遊輪公司都曾到金門來考察,但考察之後一般就沒有投資的下文。金門的地雷、軌條砦成為金門發展其他產業的一個——障礙吧。」但在金門技術學院的一個學生看來,地雷與軌條砦反倒是金門吸引遊客的獨家優勢,「到世界其他地方看這些東西,也很少見有這麼大規模的。」在兩岸戰事最繁重時期,金門有十萬駐軍重兵把守,每一座山裡都有掩體,每一個村子都有地下坑道。金門之所以有這樣特殊的「海上堡壘」的極特殊地位,與60年前的一場慘烈的渡海登陸戰有關——古寧頭之戰。大陸方面少有提及這一場「金門戰役」,而臺灣則更喜歡稱之為「古寧頭大捷」。畢竟,1949年10月1日後的蔣介石,太需要一場勝利來疏遣滿腹鬱氣。1949年10月25日起,迴蕩在古寧頭的三天三夜的炮聲,不知震聾了多少人的耳朵。解放軍28軍的三個團共9000多登陸作戰官兵,因戰前輕敵且後繼乏力,結果幾乎被國民黨軍隊全殲。戰役的結果,以解放軍的登陸失敗而告終。解放軍陸軍陸地作戰的強悍,舉世皆知,但在此役之後,不擅海戰的解放軍再也沒有發動過對臺登陸作戰。1949年11月8日,毛澤東表示:「以3個團去打敵人3個軍,後援不繼,全部被敵殲滅,這是解放戰爭三年多以來第一次不應有的損失。」臺灣軍方對此次戰役的戰功彪炳處處,特別在金門的古寧頭建立一座戰史陳列館。在陳列館內,戰事的全部過程被油畫、紀錄片和各種珍貴文件等形式詳細記錄。金門古寧頭北山斷崖,60多年的潮汐漲落,已掏空海邊碉堡下的紅土。在古寧頭北山斷崖,最後一場對短兵相接在60年前的10月上演。這是名副其實的「背水一戰」:面前是國民黨軍隊的炮火,背後是大片的海水,支援軍隊的接應乏力使解放軍陷入極端的無助之陣。最後,古寧頭每一寸土地上,到處都是炮灰,到處都浸染了解放軍戰士的鮮血。廈門文史專家洪卜仁今年82歲,堪稱廈門地方史的活字典。世界各地不少研究閩南歷史的學者來到廈門,不少人都會尋到洪卜仁家裡討教一二。1949年解放軍攻打金門之前,洪卜仁在泉州市惠安縣當一個小學的校長,同時還做支前動員的工作,與當時負責攻打金門的28軍的人有過不少接觸。由於解放軍官兵不少都是山東人,閩南話對於他們來說無異於一門外語。洪卜仁就發動自己的學生去做翻譯、徵集糧食、組織漁民和船工參加渡海作戰。當時的解放軍還曾把做筆記用的本子送給他做紀念品,他也回贈一些小物件。「我還記得當時一個團政委很喜歡我的一支鋼筆,我就送給他了。當時我還跟他們約定,等打下金門後,我們在廈門島相聚。結果,我認識的人一個也沒回來。」回憶60年前那場惡仗,他認為解放軍兵敗金門的首要因素還是在於自己的輕敵,「我清晰記得當時28軍士兵在言談中顯露的非常嚴重的驕傲自滿情緒。」28軍攻打平潭島,三個小時就順利拿下;10月17日廈門島和鼓浪嶼也被解放,經過多次海島作戰後,常勝之師的情緒產生了變化。但在解放廈門僅僅8天之後的11月25日就立刻打金門,戰術準備上充分與否,已經在後來的戰事發展中顯露無誤。「解放軍的第一梯隊登陸之後,立刻被在附近演練的裝甲車輛強力阻擊,船隻全部被炸毀。再加上潮水很快退潮,導致第二梯隊無法登陸,第一梯隊又無法撤回。渡海作戰,對於潮水漲退的測算居然出現非常大的失誤。這是很不應該的。」洪卜仁告訴筆者。此外,金門的防守心態也決定了這場戰役的輸贏。金門方面擔任戰役指揮的是第22兵團司令李良榮,這位黃埔軍校一期的畢業生明白自己已經無路可退。此外,後來被稱為「金門王」的第十二兵團司令胡璉當時在汕頭吃了敗仗,想撤到臺灣,蔣介石卻執意要其增援金門。無路可走的胡璉部隊便與李良榮防衛金門。這是名副其實的「背水一戰」,後來的戰役結果也成為「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實證。而在臺灣名嘴邱毅的口中,這段戰事則帶上了一絲風水學上的考量。2009年6月6日,來到廈門的邱毅告訴筆者:「李良榮可是一個非常迷信的人,他在戰役開始前曾找金門的一位風水先生測字卜卦。碰巧李良榮正急著找煙抽,便隨口說了一個『煙』字給他測。這位先生看了天色風向,吐出「火燒西土」四字,囑咐他在24日之後要把裝甲車布置在金門西面的壟口海灘。李良榮便將戰車營三連調往壟口海灘,與當地的守軍進行聯合實戰演習。」24日黃昏,演習結束要返回駐地時,一輛美制M5A1坦克突然拋錨,只能留在沙灘上連夜搶修。至25日凌晨二時,廈門的炮彈呼嘯而至,在壟口海灘上爆炸連連。隨後不久,大批解放軍開始趁著漲潮涉水登陸,正在維修的國民黨軍排長楊展隨即跳上戰車用無線電話指揮發動攻擊。這輛不能移動的拋錨戰車向解放軍射擊,打響了反擊的第一炮。由於解放軍部隊剛剛登陸,肩扛火箭等武器和操作手不能迅速進行發射還擊,面對坦克的炮火,不少解放軍只能抱著炸藥包衝襲。解放軍沒有有效的武器阻擋坦克的炮火,後來國民黨軍隊甚至開著坦克進入解放軍藏身的草叢中碾壓。解放軍的首輪衝鋒,傷亡已然慘重。從戰事的表象看,古寧頭之戰以解放軍失敗、國民黨軍隊勝利告終;而從歷史上看,此次兄弟之間鋼刀對鋼刀的短兵相接,是慘痛無兩的一場大悲劇。悲劇之悲就在於,這場戰爭並沒有給兩岸帶來和平,反而是對峙和長達數十年的隔閡。嚴格說來,到目前為止,國共內戰仍未結束,而兩岸的統一也仍需時日。甚至可以大膽假設:如果金門之戰勝利,「兩岸關係」這個四字概念有可能就不會存在。而在2009年10月25日,臺灣地區領導人馬英九到金門參加古寧頭戰役60周年公祭典禮,他的發言則將古寧頭戰役的意義提升到決定兩岸發展的高度:「60年前的今天,萬餘共軍趁夜暗突襲金門,守軍奮勇反擊,雙方激戰3日,最後7000餘名共軍被俘,約3000名共軍與1200名國軍躺在金門島西北角這個過去默默無聞的古寧頭,再也回不到親人的身邊。古寧頭大捷放在20世紀軍閥割據、對日抗戰、國共內戰等死傷數千萬人的歷史大舞臺上,往往被輕忽,但從今天21世紀的眼光來看,這場戰役改寫了現代中國歷史關鍵的一頁,改變了海峽兩岸的命運。我們感謝國軍弟兄,因為古寧頭大捷在當年風雨飄搖、危如累卵的局面中,扭轉了內戰頹勢,振奮了民心士氣,開啟了兩岸60年隔海分治的歷史格局;也讓兩種截然不同的意識形態與政經制度,在全球冷戰的大環境及臺海對峙的小環境中,各自進行劃時代的大實驗。」金門古寧頭北山斷崖下,有人在海邊礁石上供奉了一尊菩薩像,超度亡魂。在今天的金門古寧頭,到處都種上了高粱。浸染了解放軍將士鮮血而長出的金門高粱,再經過純糧釀造而成的金門高粱酒,如今已是金門縣最大的財政收入來源,也是金門縣向世界行銷的一張名片。正因為有金門酒廠這一隻「金雞母」,金門縣對全島所有人的福利待遇、教育生活補助,一直高於澎湖和臺灣本島。用金門原縣長李炷烽的話來說就是:「如果你愛金門,那就多喝幾瓶金門高粱酒吧。」近60年來,金門距離臺灣本島太遠,再加上其作為戰地前線的地位,經濟上的發展與臺灣本島差距太大。現在駐防金門的阿兵哥從十萬降到數千,消費能力也就大減。人們對於兩岸對峙時期的狀態充滿想像:每天會打幾發炮彈?有多少人因此受傷?……但對於金門人來說,這些並不是想像,而是一分一秒都要度過的與別處大不一樣的日常生活。軍事管制對於金門人來說,留下了太多深入生活各個角落的細節。
禁止養鴿。幾千年前,中國人就知道養鴿作為私人通訊的工具,不但簡便快速,而且不容易不被發現。但在兩岸對峙時期的金門,鴿子也被列為通敵工具之一種,不得飼養。
禁止養羊。羊是一種最不挑草料的動物,只要是雜草樹葉,都是羊的口中餐。因此,在金門大量植樹的時期(做戰事掩護),金門原野上數目稀少,一旦將羊只放野,剛栽下的木麻黃正是它最可口的食物。所以,早年金門島上的軍民一律禁止養羊,違者將羊沒收並罰款。兩岸對峙時期的金門,羊肉可是緊俏貨。尋常人家是難有吃羊肉的口福的。
禁止放風箏。金門與廈門距離太近,即使人員無法來往,但如果利用風向將大型的風箏施放,不但可作為傳遞訊息的工具,也可以用風箏來傳送簡便的物品。為恐有人利用這樣的方法和中共進行聯絡,在軍管時期的金門,軍民放風箏的行為被全面禁止。
禁止使用收音機。在戰地金門,為了防止軍民心靈思想收到中共廣播所影響,最早列入管制的就是收音機。依照管制規定,一般民眾不得擁有收音機,少部分人員因特殊工作需要而擁有的收音機,都附有一張《收音機使用許可證》,證件與收音機不可分離,以備隨時接受檢查。
禁止遊泳。金門的海岸管制不只是為防止地方登陸而禁止,同時也為了防止自己人偷渡過海。因此,金門在軍管時期不僅禁止軍民下海遊泳,連陸地上的池塘、湖庫,都豎有警示牌。這些地方不讓下水,主要是為了避免有人在這裡聯繫遊泳,為日後的偷渡投誠做準備。
禁止球類活動。為防止有意偷渡者借著漂浮物品幫助下水泳渡到大陸,所有可能提供浮力支持的物品在金門也都被列為違禁品。像籃球、排球、桌球等各種球類,都在軍方的直接管制下。戰地政務時期的金門,青少年接觸各種球類活動的機會也非常少。
白衣服不能隨便穿。金門與大陸距離近,尤其在1949年時,金門島的樹木還十分稀少。直到國民黨軍隊大量駐防之後才開始造林。但在小樹尚未長大的時候,金門島上的任何舉動,在大陸對岸的高山上可以看得非常清楚。所以當時的金門曾有「中午時間,不得穿著白色衣服外出」的規定,以防止受太陽照射造成反光,成為敵人攻擊或鎖定的目標。
禁止無證打漁。戰地時期的金門,為了防止中共從海岸進入,維護金門地區整體安全,同時保障金門漁民和蚵民的生計,使他們能在不損害地區安全的前提下下海捕魚、養蚵,金門縣政府制訂了金門漁民及蚵民管理辦法,凡從事捕魚維生的漁民、蚵民,由政府發給漁民證、蚵民證,憑證可以在規定的時間內下海捕魚、取蚵,並必須在規定時間內返回。如有違規事實,依照規定給予應有的處罰。
開車得有通行證。金門的車輛通行證一般有兩種,一種是夜間通行證,另一種是管制區通行證。戰地的金門,每日晚間十點開始到次日清晨五點,全島都實施夜間宵禁,各地並於路口設有哨兵,按時將拒馬搬移架設在路口。到了宵禁時間,凡人員或車輛要通過,必須出示通行證,否則不允許通行。通行證由金門防衛司令部核發,以黨、政、軍一級單位、中央駐金單位及有特殊任務,必須在夜間通行的單位定為核發對象。金門面向廈門的播音喇叭,如今不間斷播放鄧麗君的歌曲,是遊客必到之處。
出入金門得有許可證。軍官時期戶籍在金門本地的百姓,當他們離鄉遠赴臺灣本島時,必須經過合法程序的申請,由地方境管單位以金門防衛司令部名義核發一份《中華民國臺灣金門地區往返許可證》(後改為往返同意書),方得安排交通工具,經過身份查驗後才能離開金門,返程時也必須經過同樣的手續。當時由金防部核發的往返許可證,初期申請十分困難,而且每次發給證件只能使用一次,下次使用前必須再度申請。
手電筒應該怎麼用。金門在戰地政務時期,是沒有路燈的。由於夜間使用手電筒時,白色的燈光太強,容易形成明顯目標,所以金防部規定民眾拿手電筒時,手電筒的燈頭需用綠色透明紙貼上,這樣照出的燈光會呈現出綠色,光源比較不會擴散出去,容易造成燈光外洩。同時,在路上使用手電筒時絕不可以向上照射,這樣容易被發現,須將燈頭壓低,只能照向地面——而且尤其不能舉著手電筒向上搖晃,這樣會被當作是和某些特定人員以燈光在打信號進行聯絡。金門早期沒有開放自用車輛,只有軍用車輛以及數量不多的民用營業汽車。即使金門縣政府等單位所使用的車輛,也是把軍車的顏色進行修正後才使用。這些軍用和民用汽車,夜間照明用的大車燈,依照規定必須將上半部用黑色的油漆塗上三分之二的面積,以免夜間行駛時造成燈光外洩。燈光不能外洩,當然更不可能有路燈的設置。金門的第一盞路燈,是在1991年初才設立。到了1992年11月7日,金門和馬祖的戰地政務宣告解除,路燈也就不再受限制。翟山坑道,是臺灣當局開放的少數供遊客參觀的廢棄坑道之一。李炷烽告訴筆者:「金門開放的坑道只佔九牛之一毛,還有很多是沒有開放的。」坑道之外,陽光大多燦爛,但一走進坑道裡,看到在整個花崗巖山體裡挖鑿出的龐大軍營及能夠停靠42艘炮艇的水道,肅殺緊張的戰爭氣氛立時將人裹挾。即使現在的坑道裡再也沒有炮艇停靠,也沒有海龍特種部隊在進行演訓,但當時軍隊駐防時留下的痕跡仍然處處可見:存儲淡水的儲水池,隔成小隔間的營房……在軍事管制時期,戰鬥炮艇可從海上直接開入花崗巖山體內的碼頭。這在全世界都是數得著的鬼斧神工的防禦工事。這種防禦工事的誕生,與1958年8月23日的「八二三炮戰」有直接關係。根據已經解密的資料來看,蔣介石在「八二三」炮戰之前曾數度到金門巡視。從1958年的8月23日到10月5日,44天的時間內,解放軍駐廈官兵向金門發射了近五十萬發炮彈。在第一波攻擊中,三名金門防衛司令部的副司令被炸死。其中包括1937年在盧溝橋打響了抗日戰爭第一槍的吉星文將軍。
打日本鬼子八年沒犧牲,這位出身於河南周口市的將軍卻壯烈在中國人自己的炮口下,這並非一聲空嘆所能釋懷。隨後,在「單日打炮、雙日不打」的明規則下,零星炮戰持續了21年。毛澤東在1949年曾提出「1950解放臺灣」,蔣介石則在同年提出「一年準備、兩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完成」的「統一復國」口號。中國的口號政治與口號戰爭,在分居於北京、臺北的毛蔣二人口中徐徐展開。但對於太多普通的金門人來說,這是一段慘痛的帶著血的記憶。蔣介石要求軍隊貫徹執行「保持戰力於地下,發揮火力於地上」的戰事防禦指導思想,在全金門開鑿地下戰鬥坑道和防禦工事。逢山便鑿坑道,家家都有地道。地處閩南的金門,在數十年前因此被蔣介石定為「固若金湯的阻擊之門」。這在蔣介石砥礪士氣、反攻大陸的話語中也時有體現:有金馬才有臺澎,有臺澎便有大陸。攤開地圖,你會發現金門島的形狀就像宴會中打在紳士頸項的領結一樣,矗立在臺灣與中國大陸之間。自古以來以人文風採著稱的瓊林村,剛好處在這個領結的中心位置。瓊林北距海岸不及一公裡,東到全金門最高峰太武山僅僅數百米。戰時如果解放軍攻下此處,便可就近至太武山取得制高點以截斷東西交通,地理位置十分險要。「瓊林戰鬥坑道」便因應此項考量而生。坑道全長約四百米,指揮所位於瓊林村辦公室地底下,和地上的建築結合為一體。坑道四通八達,有十二處緊急出入口,可通道村落外圍主要路口的堡壘,也有少部分與民宅相接,便於避難與增補民兵和物資。與翟山坑道的停靠炮艇的功用不同,瓊林戰鬥坑道全部在地下布陳,堪稱金門展開地道戰的重要砝碼。走在瓊林坑道中,頗有金庸武俠小說《神鵰俠侶》中古墓派閉關修煉的味道。狹窄的坑道裡潮溼清涼,只容兩人並肩而立。暗黃色的燈光在坑道裡慢慢暈開,前後只有相機快門和遊客抬腳落步的聲音。這裡的坑道司令部仍保留原樣,地下水井也保留著,只是當年在坑道中取水煮飯的阿兵哥,如今已不知去向何處。金門瓊林戰鬥坑道入口,如今是金門著名旅遊景點。在軍管時期,它的入口外觀絕不像今天這樣醒目。
在瓊林村老者的回憶裡,這座坑道累積了無數人黏膩溼冷的青春。在動蕩不安的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正值花樣年華的金門青年男女無法像臺灣本島的人那樣穿著緊身喇叭褲和蓬蓬裙,無法與嬉皮時尚之潮一起搖擺。取而代之的是,他們每日背負著「人人進組織,個個能戰鬥」的槍桿生活。在戰時,只要聽到警示聲響,他們就要立刻放下碗筷尾隨眾人逃到地下坑道裡,急促的心跳聲一直到等到警報解除才會稍微平靜。老人們告訴筆者,他們告訴自己的子孫要好好珍惜眼前。對於過去,他們會說:「現在平安就好!」李炷烽告訴筆者:「金門的60歲以上的老人,他們都是聽過了100多萬次炮聲才活到今天,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經歷。他們本身就是廈金兩門歷史的書寫者。」在今天,翟山坑道和瓊林坑道都已成為兩岸和平時期到金門的大陸遊客必到的旅遊景點。金門導遊在對歷史進行講解時,也不無演繹。戰地被消費,戰爭也被消費,體驗肅殺的戰事氣氛成為旅遊團招徠遊客的重要看點。金門的各戰鬥村裡,每一棟民房平時屬於民眾所有。一旦戰事發生,全部都變成了一座座的軍事戰鬥掩體,金門防衛司令部人員均可以進駐。位於村落外圍的房屋,都會在房屋角上、閣樓牆上房屋頂上等處,或抽離一兩塊磚石,或在上面打一個小洞,作為槍枝的射擊口。金門的民宅,每一棟房屋就是一座堅固的堡壘,屋頂上可架設機槍成為瞭望臺,整個村落也自然成為一個獨立的戰鬥體系。金門各村落中,除了傳統閩南建築外,還有早年由華僑建設的洋樓。這些洋樓都是用堅固、厚重的磚石所建,其視野良好,成為守衛堅固的據點。有些地勢較高的洋樓則設有衛兵監視哨,洋樓內自然成為戰鬥村的指揮中心。少部分新建的水泥樓房,更將屋頂的牆加固後成為一道城垛。再配合新建樓房的地下室,這些洋樓在戰鬥時便成為攻守兼備的最佳據點。在金門的太武山公墓,埋葬著1949年後在金門戰死的國民黨軍隊的士兵。不少士兵沒有名字,便百人甚至千人合葬為「千人冢」。墓地裡有名字的墓碑一眼能望出去數裡地,這裡埋葬的人,他們來自廣東、河南、湖南、江蘇、黑龍江、山西、雲南……他們來自大陸的每一個省份,他們最終將生命交待在邊陲小島金門,交待在與解放軍老鄉的慘烈拼殺之中。還有什麼,能比年輕的生命更加珍貴?當年在血戰之時,國民黨部隊的一些機槍手一邊掃射一邊哭,因為他知道面對自己槍口的,就是不久前才投降解放軍的自己的哥們兒。太武山公墓裡,建有一座「太武山忠烈祠」。在筆者看來,這種死傷與忠烈無關,與節氣無關。這是中華民族的內耗,這是中華民族同胞的悲壯合葬。大陸各省的同胞若有機會到金門來觀光,都該到太武山公墓來祭拜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