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首部海外維和戰地紀實電影《藍色防線》
總導演尚昌儀談軍事紀錄片攝製(六)
「第一次行走於叢林中,一開始都不敢往深處看。叢林中有多少槍,恐怕連反政府武裝的首領自己都說不清。也許,有許多槍口就在叢林中瞄著你,你裸露在他們的視野中,往哪兒躲?只有默默地想,千萬別衝我開槍!」這是許多中國維和官兵的大實話,掏心話。
近20年來,尚昌儀導演一次又次跟隨中國維和部隊,穿著厚厚的防彈衣,戴著重重的頭盔,坐在悶熱的車內,行走在顛簸的道路上,穿行於危險的非洲叢林……
——編者
《藍色防線》海報
坎坷沙漠路
驚險叢林行
有人說非洲叢林玄機四伏。
從盧安達令人髮指的種族大屠殺,到獅子山聯陣叛軍臭名昭著的「砍臂」暴行,非洲叢林製造了太多的慘絕人寰的悲劇。在叢林中,道義、原則、公理都是一些奢侈的詞彙,對於那些懷著種族、部族、派別仇恨的人來說,把屠刀砍向對方的頭顱,把子彈射入對方的胸膛,似乎是潛藏於靈魂深處的一種快意。
在達爾富爾我目睹了叢林的魔影,經歷了叢林的恐怖……
一波三折 走向漫漫叢林路
我們攝製組是2010年3月4日到達中國赴蘇丹達爾富爾維和工兵大隊的,此前,維和工兵大隊的打井分隊按照聯合國和非洲聯盟駐蘇丹達爾富爾特派團(簡稱聯非達團)的要求,部署在南達爾富爾的科爾·阿拜奇執行打井任務。這天,打井分隊向大隊部報告:給養告急!
給養告急!也是在聯非達團尼亞拉超級營地的維和工兵大隊同樣面臨的問題。
運送給養官兵登車出發
原因是:2月16日,與中國維和工兵大隊一牆之隔的巴基斯坦維和警察部隊的巡邏車隊在尼亞拉西南5公裡處遭武裝分子襲擊,造成7人受傷(其中2人重傷),2輛指揮車被劫。此時,聯合國將達爾富爾地區的安全等級定位於四級,即應急行動狀態(五級為最高等級,進入五級則意味著聯合國維和部隊必須撤離)。
極度危險的安全形勢直接導致聯合國維和人員給養供應困難,本該每三天領取一次給養,現在延長至十天。
3月5日,中國維和工兵大隊領到了聯非達團頗費周折空運而來的給養。大隊決定第二天就把給養送到在科爾·阿拜奇的打井分隊。我們攝製組也決定隨同出發,到打井分隊去採訪拍攝。
晚上,大隊領導為我們攝製組餞行,誰知大家剛剛入座,擔任聯非達團南戰區副司令的中國軍官陸建新上校匆忙趕來告訴我們:聯非達團的一支巡邏隊今天遭到一夥不明身份武裝分子的伏擊,巡邏隊人員和車輛全部被扣押。
維和工兵大隊很快接到聯非達團的電告,原定3月6日護送我維和工兵大隊前往科爾·阿拜奇的護衛部隊在外執行任務時,遭到不明身份武裝分子的伏擊,人員和車輛均遭扣押。
運送給養車輛出發
也就是說明日運送給養的計劃因沒有護衛部隊而取消。我們攝製組前往科爾·阿拜奇採訪拍攝也只好隨之延期。
3月7日蘇丹論壇網向公眾披露了3月5日所發生的一切。蘇丹論壇網的消息稱:南達爾富爾州賈貝爾·馬拉地區本月5日發生武裝衝突之後,聯非達團派出了一支巡邏隊前往調查和評估當地形勢。這支巡邏隊遭到一夥不明身份武裝分子伏擊,巡邏隊人員和車輛均遭扣押。聯非達團說,這支由軍事觀察員、警察和保護部隊共60名組成的巡邏隊前往地區由反政府武裝組織「蘇丹解放運動——努爾派」控制。聯非達團在派出巡邏隊前往該地區之前,已經得到當地反政府組織的同意,但仍然發生了伏擊扣押事件。6日早晨,武裝分子釋放了巡邏隊人員和3輛裝甲車,但其它車輛和武器被扣留,2名失蹤士兵於7日下午獲救。
這件事件發生後,聯非達團所有出兵國的維和部隊的外出行動都格外地小心謹慎,但中國維和工兵大隊決定無論如何也要在9日前將給養送到科爾·阿拜奇,否則在那裡的打井分隊就要斷炊。
經過多次協調,聯非達團同意3月8日派剛剛到達任務區的坦尚尼亞維和部隊護送中國維和部隊前往科爾·阿拜奇運送給養。可是,3月7日下午事關科爾·阿拜奇的壞消息卻接踵而至。
車隊行進中
一是聯非達團前往科爾·阿拜奇的巡邏隊在返回營區時遭蘇丹解放軍米納維派指揮官的阻撓。這位指揮官向聯非達團發出通牒:自3月7日開始禁止聯非達團在科爾·阿拜奇地區的活動,特別是巡邏活動。如果聯非達團採取任何行動,其後果都由聯非達團承擔。
二是聯非達團派出了由軍事觀察員、警察顧問以及保護部隊組成的代表團前往科爾·阿拜奇地區,對威脅行為進行調查評估。蘇丹解放軍米納維派答覆稱,從今往後每天下午3時以後,不允許聯非達團在營區以外有任何活動。任何人如果不能在規定時間內返回營區,都應當考慮在外過夜。
這樣,我們即將前往的科爾·阿拜奇的安全局勢瞬息間變化為錯綜複雜、撲朔迷離。為了確保攝製組的安全,維和工兵大隊建議我們放棄科爾·阿拜奇之行。
2003年以來,我和攝像楊棟梁多次前往聯合國維和任務區採訪拍攝,曾有過許多危險的經歷,但此時此刻我卻深深地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攝像張永斌、導演王浩見我猶豫不決,便對我說:「尚導,儘管我倆是第一次面對這樣的情況,但來達爾富爾之前我們對這裡的情況還是有所了解的,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只是沒想到如此複雜,這麼危險。現在,既來之則安之。你就決定吧,我們聽你的!」
楊棟梁也附和道:「尚導,沒什麼,我們機靈點就行了。」
說完,仨人便開始收拾行裝。
導演尚昌儀(右2)在平民保護區拍攝
這一夜,我難以入睡,一旦遭遇不測,將如何應對?我在苦苦地思考著對策。
一大早,維和工兵大隊政委段傳洲便和戰士們拿來防彈衣和頭盔。段政委對我說:「尚導,儘管有些熱,你們還是要穿戴上,一是聯非達團規定出營區必須這樣;二是一旦遭遇襲擊,或多或少能起到一些防護作用。」
這時,副大隊長劉希堂也走了過來:「尚導,昨天晚上我在網上對你進行了『人肉搜索』,原來我倆是汽車管理學院的同學。這就好了,今天我倆校友聯合行動,當年在軍校學的汽車分隊指揮總算派上用場了。」
在說笑聲中我們登車出發,其實我倆的內心世界卻是十分複雜的。昨天我的這位校友告訴我:2月16日巡邏途中被襲擊造成重傷的2名巴基斯坦維和警察至今還躺在超級營地的三級醫院裡,可能將終身殘廢了。
8時30分,我們42人,6臺車輛在2輛裝甲步戰車的前後護衛下駛出營門。一出營門,坦尚尼亞維和部隊已經等候在道路上,隨即14名荷槍實彈的護衛和2輛架著機槍的皮卡車編入我們的車隊,一前一後護衛著我們踏上了路途。
運送給養車隊行駛途中
我們要去的科爾·阿拜奇路程約110公裡,所行道路為灌木叢林和沙漠地帶。據聯非達團情報部門的通報,這條為武裝搶劫、襲擊的多發區域。
車隊很快便鑽進叢林,陷入叢林和沙漠編織的汪洋大海之中,我立即感受到來自叢林的壓力。
心懸叢林 千萬別衝我開槍
道路上車輛不多,但路兩旁的灌木叢裡不時有騎著駱駝或者是毛驢的人,他們有的攜帶砍刀,有的身背AK-47步槍。
「第一次行走於叢林中,一開始都不敢往深處看。叢林中有多少槍,恐怕連反政府武裝的首領自己都說不清。也許,有許多槍口就在叢林中瞄著你,你裸露在他們的視野中,往哪兒躲?只有默默地想,千萬別衝我開槍!」這是維和工兵大隊段傳洲政委和我談的第一次經歷叢林感受。
「各車注意,各車注意,道路兩旁叢林密集,車輛謹慎駕駛,人員提高警惕!警戒人員注意觀察,遇有情況立即報告!」車載電臺中不時傳來副大隊長劉希堂叮囑聲。
這時,我看見楊棟梁和張永斌分別從裝甲步戰車內探出腦袋,扛起攝像機開始拍攝。從他們開始拍攝的那一刻起,我的心情更加緊張。我不知不覺中渾身是汗,汗珠從頭盔中溢出,我索性取下頭盔,解開防彈衣,一會緊張地注視著叢林,一會緊張地看著正在拍攝的楊棟梁和張永斌。
無垠的沙漠叢林
雖然楊棟梁和張永斌他們都穿著防彈衣、戴著頭盔,有著坦尚尼亞維和部隊的武裝護衛,加上我維和部隊的裝甲步戰車的警戒,但越往叢林深處開進,我越能感受到那種來自叢林的莫名的恐怖。
這幾年,因為跟蹤拍攝中國維和部隊,我曾多次穿越過非洲的叢林,耳聞目睹了太多的叢林中發生的悲劇。正因為了解叢林,我才變得懼怕叢林。
如海的叢林,被它包圍,便有一種滄海一粟的渺小的感覺。我一次又一次與叢林對視,內心湧動著一股又一股的虛弱和膽戰。在那層層疊疊的叢林背後,你無法保證不會突然伸出一隻槍口,飛來一顆子彈。
「千萬別衝我開槍!」這是許多維和官兵經歷叢林的真實話語。曾在賴比瑞亞維和的我的同鄉趙子生多次和我聊起他維和時的叢林歷險。趙子生擅長寫詩,《千萬別衝我開槍》便是他記憶維和的一首詩。
現在,在叢林中行進,面對叢林和背槍行走眼前的不明身份武裝人員,趙子生的話語突然湧入我的腦海中:「尚導,『千萬別衝我開槍』是句心裡話,大實話,每次我們車隊一進入叢林,那念頭就不可遏制地冒出來——千萬別衝我開槍!看見路旁的武裝人員,表面上若無其事地和他招手示好,心裡卻在顫抖地說,哥們,千萬別衝我開槍!」
坎坎坷坷 你怕鬼時偏遇鬼
時間在一分鐘一分鐘地渡過,車隊在一公裡一公裡地向前行進。一小時後,我們便駛離公路,進入難以行走的危險地段。
運送給養的車輛行進在沙漠叢林中
說其難行是因為所謂的道路其實是車輛在沙漠叢林中自然碾壓而成的;說其危險是因為灌木叢林恰恰是最好的藏身之處,加上這樣的道路一旦遭遇襲擊你根本無法加快車速。而且,在這樣路段行車,不但要提防襲擊,還要預防車輛事故。
「各車駕駛員注意,前方通過河灘,謹慎駕駛,穩速通過!」然而,就在電臺中劉希堂副大隊長的話音剛落不久,前方車隊卻突然停下,電臺中隨即傳來急促的呼叫聲:「703,703,我是3號車,陷入河灘,請指示。」
「陳翻譯,陳翻譯,通知坦尚尼亞護衛車停下。所有車輛停下,人員不準下車,警衛加強警戒。2號裝甲車繞過車隊,到3號車位置,實施救援。」
劉希堂副大隊長果斷地下達完命令後,又快速跑到3號車前,親自指揮裝甲車步戰車將3號車從淤沙中拖出。整個過程乾脆利落,5分鐘後車隊又繼續前進。
從聯非達團通報的維和部隊遭遇武裝劫持、武裝伏擊的情況來看,大多是在經過河床等車輛不得不減速慢行時遭到襲擊的。險惡的環境練就了中國維和官兵們如何面對危難、沉著應戰。
常年的戰亂,使達爾富爾的道路交通無人問津,河流上沒有橋梁,好在現在是旱季,到了雨季車輛將無法通行。但是在旱季裡由於河床常年衝刷而造成泥沙淤積,極易陷車。
我們的車隊擦著河岸的一側,顫悠悠地向前挪動。駛上河岸時,我揪著的心才算放了下來。但這樣的河灘在這條道路上有27個,不但行車速度大大降低,而且帶來的是安全的隱患。
車隊停駛,坦尚尼亞護衛迅速下車展開警戒
「703,703,保護部隊可能帶錯道路,請指示。」打頭的裝甲步戰車上的警衛分隊隊長魏劍報告。
「陳翻譯,陳翻譯,通知坦尚尼亞護衛車停下。所有車輛停下,人員不準下車,警衛加強警戒。」劉希堂副大隊長下達完命令,驅車到達車隊最前位置。
趁著劉希堂副大隊長與坦尚尼亞維和部隊辨別道路的空隙,我跑到攝像楊棟梁所在的裝甲步戰車前對他說:「據說前面道路兩旁的情況越來越複雜,你們就在裝甲車裡拍攝,不要探到裝甲車外面拍攝了。」
楊棟梁微笑著對我說:「尚導,我倆又不是第一次出國拍攝維和部隊了,這叢林的歷險也不是第一次了,你放心吧,我會見機行事的。」
就在我轉身向另一輛裝甲步戰車上的攝像張永斌跑去時,楊棟梁把我叫住:「尚導,你把頭盔戴上。」
聽了這位幾年來一直和我在聯合國維和任務區拍攝,同甘共苦、患難與共的小兄弟的話語,我好生感動啊!
車隊很快調頭改變道路繼續前進。這茫茫無邊的沙漠叢林中其實壓根就無路可循,剛剛部署到達爾富爾維和任務區的坦尚尼亞維和部隊帶錯了路也就在所難免了。好在我們中國維和部隊裝備了GPS,否則只能是和坦尚尼亞維和部隊一樣,依靠著太陽來領路了。
與坦尚尼亞維和部隊指揮官握手告別
國富兵強,在聯合國維和任務區我有了更加深刻的體會。
此時,太陽已經高懸在頭頂之上,如火一般地熾烤著沙漠叢林。
蘇丹是非洲面積最大的國家,也是世界上最熱的國家之一,是世界上年平均氣溫最高的國家,有「世界火爐」之稱。
太陽與沙漠將我們的車隊夾在其中,有一種要把你「烤焦」,要把你「蒸乾」了的陣式。儘管我乘坐的指揮車開著空調,但車載溫度計卻顯示車內溫度40℃,車外溫度55℃。
穿著厚厚的防彈衣,戴著重重的頭盔,坐在悶熱的車內,行走在顛簸的道路上,穿行於危險的叢林中……
如果你不是身居其中,縱然我用語言能夠描述得出其中的滋味,但你也是難以想像。
「703,703,前方護衛部隊突然停車,請指示。」行駛在前面的裝甲步戰車上的警衛分隊隊長魏劍再次緊急報告。
「各車注意,停止前進,注意警戒。陳翻譯,陳翻譯,你向護衛部隊問明情況。」劉希堂副大隊長在電臺中下達指令。
「明白!」陳翻譯回答。
很快陳翻譯在電臺中報告了停車的原因。原來,坦尚尼亞維和部隊的護衛車輛因天氣太熱,加上車輪不斷碾壓著路面尖利的石塊而導致爆胎。
沿途風光
這讓我們又虛驚一場。
我乘坐的指揮車的駕駛員小王告訴我,在達爾富爾,因為高溫酷熱和路況不好,汽車爆胎是家常便飯的事,假設10輛車,倒黴的時候一天要爆8、9隻輪胎。
汽車在行駛中爆了胎,原本再平常不過的事,換上備胎就解決了問題。然而,在這裡,在這叢林中,車輛每出一次故障,車隊每一次停駛,無疑就增加了一份危險。
坦尚尼亞維和士兵迅速換好了輪胎,車隊繼續在坑坑窪窪的路面上蹦迪般地前進。
可剛剛行駛不到半小時情況再次出現。裝甲步戰車上警戒呼叫:「703,報告703,在右側叢林約300米處,發現數名不明身份武裝人員正窺視我們的車隊,請指示。」
「車隊注意,所有人員做好戰鬥準備,各車拉大距離快速通過。」劉希堂副大隊長立即對出現的情況作出處置,各車依次回答:「明白!」
好在這一路段道路相對平坦,車輛迅速提速,車隊如遊龍般地翻騰在叢林沙漠中,捲起一條長長的遮天蔽日的沙塵。
劉希堂副大隊長處變不驚,從容應對,指揮有方,化險為夷。我由衷地敬佩我的這位校友。
看著身邊滿頭大汗的駕駛員小王始終全神貫注地開著車,我擔心他的神情過於集中而容易導致疲勞,就多少帶有點調侃地對他說:「小王,如果遭遇武裝襲擊,你如何處置?」
小王回答:「只管開車。人不中彈倒下,車就不停!」
我沉默無語。這次達爾富爾的叢林之行,留存在我的記憶中,不只是恐懼,還有別的。也許是感受太多反而讓我喪失了語言的表達能力,總之,太多的感受,而我卻無法用言辭來表達。
14時,我們到達了目的地——科爾·阿拜奇。
當我們車隊駛進打井分隊的臨時營地——奈及利亞維和部隊的營區時,大家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我看見脫下防彈衣的維和官兵們都和我一樣全身早已被汗水浸透;我看見我的校友劉希堂正在有條不紊地指揮著戰士搬卸給養;我看見我的戰友張永斌、楊棟梁、王浩微笑著向我走來。
八一電影製片廠導演 尚昌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