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谿山臥遊錄論畫山水
○清 盛大士撰
畫泉須來源緜遠,曲折赴壑,惟於山坳將成未成時,視其空白可置泉者,先引以澹墨。山坡漸濃,則泉自夾出。若有意為畫泉地步,恐畫成終欠自然也。泉不可無來源,亦不可無去路。或屋宇鱗次而其上乃有飛泉衝激,或懸崖瀑布而其下又無澗壑可歸,此皆畫家所忌。
畫平沙遠水須意到筆不到,且漁莊蟹舍,白蘋紅蓼,映帶生情,或臥柳於橋邊,或停橈於渡口,或蘆花之點點,或蓮葉之田田,皆不可少之點綴也。若必細勾水紋,即非大方家數。
畫雲有大勾雲、小勾雲法。凡疊巘重岡,深林杳靄,必有雲氣往來,畫山頭半截中斷處即雲氣也。又恐過於空廓,故隨其斷處略勾數筆,以見神採,此即工致畫亦不可過於細勾,若仿米家父子及高房仙則尤要活潑潑地。每見近人於山腰樹杪突起白雲,重重勾勒似花朵者,望而知為俗手。
畫屋宇或拈遠景,或工近遊,或琳官梵宇,意取清幽;或鏤檻雕甍,體宜宏敞。郵亭候館,覊旅之所往來;月榭風臺,名流之所觴詠。雲扃岫幌,隱者之所盤桓;茅舍枳籬,野老之所憩息。須一一配合,不可移置他處,而屋之正側轉遞,左右迴環,高下縈繞,尤當運以匠心。
畫橋有高橋、石橋、小橋、板橋之異。高橋、石橋須有橋欄,小橋、板橋不必看欄也。亦視乎邱壑之所宜。
畫江海大船,須有風帆奔駛之勢。若溪邊垂釣,一葉扁舟,只以一二筆了之。至於載酒嬉春,攜琴放鶴,夕陽蕭鼓,明月笙歌,皆宜勾摹工細,不可草草
畫帆影須隨風勢,葭蒲楊柳,落雁飛鳧,皆風帆之襯筆也。若帆向東而草樹沙鳥皆向西,是自相矛盾矣。以上數條為初學入門第一要義,神而明之,用法而能得法外意,陽施陰設,離奇變勾,非可以一格論也。
唐人畫勾勒工細,非旦夕可以告成。故杜陵云:「五日畫一水,十日書一石。能畫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跡。」自元四大家出,而氣局為之一變。學者宜成竹在胸,了無拘滯,若斷斷續續,枝枝節節而為之,神氣必不貫注矣。譬之左太衝《三都賦》必俟十年而成,若庚子山之賦江南,則不可以此為例。
畫家各種皴法以披麻、小斧劈為正宗,畫固不可無皴,皴亦不可太多,留得空際,正以顯出皴法之妙。
畫樹法四筆即成樹身,而四筆之曲直,全視乎一筆之曲直。樹至四、五株即成一林,參差交互,若相爭,又若相讓。然須有相爭之勢,不可露出相讓之跡。畫樹葉法起手先須緊貼在樹身上,由內而外,由澹而濃,由淺而深,由疏而密。
畫石法先分三面,兼方圓而參之以扁,大小相間,左右聯絡,去其稜角而轉折自然,方為妙手。
畫山或石載土,或土戴石,須相輔而行者,巉巖峻岭,壁立萬仞,固須石骨聳拔,然其岡巒邐迤處,仍須用土坡以疏通其氣脈。蓋有骨必有肉,有實必有虛,否則崢嶸而近於險惡,無縹緲空靈之勢矣。
近人寫雨景多仿米氏父子及高尚書法,往往淋漓濡染,墨有餘而筆不足。不知元章畫法出自北苑,清刻透露,筆筆見骨。性嗜奇石,每得佳者曲意臨摹,惟恐不肖。鑑別畫理,纖細不遐,今古推為第一。元暉早得家學,其山水清致可掬,略變乃翁所為,成一家法。意在筆先,神超象外。房山書畫宗董、巨,中年專師二米,損益別自成家。評者至有真逸品之目。嘗為李公略作《夜山圖》,寬之者真覺重山岑寂,萬籟無聲。龍漏將殘,兔魄欲沉時也。然則此數公者精意深造,夫豈僅以濡染為能事乎?方元暉未遇時,士大夫易得其筆墨,及其既貴,深自秘重,非奉睿旨,概不染翰,朝士作詩嘲之曰:「解畫無根樹,能為濛潼雲。如今供御也,不肯為閒人。」此特因其不妄應酬而譏笑之耳。今之學者則全是無根樹、濛潼雲而已。
近人寫雪景,勾勒處多用濃墨,墨濃則空白顯露而積雪自厚也,然不善用墨而專尚刻露,未有不失之板滯者。
詩書均有江山之助,若侷促裡門,蹤跡不出百裡外,天下名山大川之奇勝,未經寓目,胸襟何由而開拓?
●夢幻居畫學簡明論山水
○清 鄭 績撰
○山水總論
夫為學之道,自外而入者,見聞之學,非己有也;自內而出者,心性之學,乃實得也。善學者重其內以輕其外,務心性而次見聞,庶學得其本而知其要矣。故凡有所見聞也,必因其然而求所以然,執其端而擴充之,乃為己有。苟以見聞取捷一時,究之於心罔然未達,誠非己有也。因思畫雖小技,當究用筆、用墨、鍊形、煉意、得氣、得神,方是心學,豈可專事臨摹,苟且自安,而竟詡詡稱能哉!學山水固當體認家法,而形象尤須考究。今人多忽略於形象,故畫焉而不解為何物,豈復成為繪事耶?蓋畫必先審夫石與山與樹之形,其間陰陽向背,遠近高低,氣脈連絡,賓主朝拱,一一分清而後別之以家法、皴法,究之於筆,運之於氣,由是春融、夏翳、秋肅、冬嚴,煙朝月夜,雨雪風雲,可隨手而生腕下矣。是形象乃為畫學入門之規矩也,焉能忽之?畫之形如字之文,寫字未知某點某畫為某字,又何足與論鍾、王、顏、柳、歐、趙、蘇、黃之家法筆法耶?或云:「畫不求工,意不圖形。又貴會寫不會寫之間,或似不似之際,庶脫畫匠。」雖然,此是道成後語,從有法歸無法,如精楷後作草書耳。學者若執斯論為入門工夫,則一生貽誤,到老無成道之日矣。
○論形
土水不分,花木不時,屋小人大,人大船小,或人高於樹,樹高於山,橋腳吊離,遠近不能登岸,屋牆斜歪,結構不合丁方,此皆有形之病,淺白易見,可指而言也。氣象俱泯,物象乖離,筆墨雖工,布置鄙俗,描摹雖似,品類無神,此無形之病,可以意會,難以言喻也。
山石之形或先定輪廓後加皴,或連廓帶皴,一氣渾成,或先皴而後包廓。思某皴某廓,用某家筆法墨法,胸有成見,然後落筆。夫輪廓與皴原非兩端。輪廓者皴中之大凹凸,皴者輪廓中之小凹凸。雖大小不同,而為山石之凹凸則一也。故皴要與輪廓渾融相接,像天生自然紋理,方入化機。若輪廓自輪廓,皴自皴,一味呆疊呆擦,便是匠手。山石交搭不可層層順疊,皴法不可筆筆順落。輪廓起伏要無定形,皴擦向背當具體變。
凡山石結頂二筆,乃是中分前後筆也。蓋此邊見者是前,那邊不見者即是後,是以山後有山,須自結頂處想至其後,復從其後計至彼前應到某處起,方能再疊。故筆要分開,墨須空淡,乃合自然之理。若山後之山忽自此山結頂中分處連疊而起,則前山之後,與後山之前,兩相逼塞,是兩山俱得半邊,成大笑話,可不察與?
十六家皴法即十六樣山石之名也。天生如是之山石,然後古人創出如是皴法。如披麻有披麻之山石,如斧劈即有斧劈之山石。譬諸花卉中之芍藥、牡丹、梅、蘭、竹、菊,翎羽中之鰲、鳳、孔雀、燕、鶴、鳩、鸝,天生成模樣,因物呼名,並非古人率意杜撰,遊戲筆墨也。
學寫山石,必多遊大山,搜尋生石,按形求法,觸目會心,庶識古人立法不苟。更毋拘法失形,畫虎類犬,甚至犬亦不成,不知何物,斯不足與語矣。故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學貴心得。
○論忌
饒自然所云十二忌者,皆為形象而言也。一曰布置迫塞,二曰遠近不分,三曰山無氣脈,四曰水無源流,五曰境無夷險,六曰路無出入,七曰石只一面,八曰樹少四枝,九曰人物傴僂,十曰樓閣錯雜,十一曰濃淡失宜,十二曰點染無法。
布置迫塞者,全幅逼翳不能推宕。凡布景要明虛實,虛實在乎生變,生變之訣,虛虛實實,實質虛虛,八字盡之矣。以一幅而論,如一處聚密,必間一處放疏以舒其氣,此虛實相生法也,至其密處有疏,此實中虛、虛中實也。明乎此,庶免迫塞之忌。
遠近不分者:遠與近相連,近與遠無異也。夫近須濃,遠須澹,濃當詳,澹宜略。惟其略也,故遠山無紋,遠樹無枝,遠人無目,遠水無波。以其詳也,故山隙石凹,人物鬚眉,枝葉波紋,瓦鱗幾席,井然可數。而由近至遠,由遠而至至遠,則微茫彷佛,難言其妙,宜望真景以法取之,其中深意在目中,斯在圖中矣。
山無氣脈者,所謂瑣碎亂疊也。凡山皆有氣脈相貫,層層而出,即聳高跌低,閃左擺右,皆有餘氣連絡照應,非多覽真山不能會其意也。若寫無氣脈之山,不獨此山固為亂砌,即通幅章法亦是亂布耳,無氣脈當為畫學第一病。
水無源流者,無源頭出處也。夫石底坡腳,有清流激湍,其上要有長泉涓涓而下,方為有源之水,此理易知。然兩山之間夾流飛瀑,上須高山,乃有出處,此理人多失察。蓋必有高山,其下方有積潤,水乃山之積潤而成也。況本山特聳,泉宜腳出,若泉向高山之頂而來,頂之上又無再高之山,則水之來也,豈非從天而下耶?孤峰掛瀑,譬諸架上懸巾者,此之謂也。
境無夷險:蓋古人布境有巉巖崒嵂者,有深翳曲折者,有平遠空曠者,有層層重疊者,其境不一,每圖中雖極平淡,其間必有一變,險阻處令人意想不到,乃入化境也。
路無出入者:塞斷不通也。水隔宜接以橋梁,石遮當留以空淡。或旋環屋畔,或掩映林間,似斷非斷,不連而連。前有去,後有來。斯之謂有出入。
石只一面:一面之石便成石板矣。又雲分三面者,正一面、左、右二面也。然此言其概耳。必將皴法交搭多面以成峻嶒,凹中凸,凸中凹,推三面之法而作十面八面,亦無不可。且左右圓轉運化,向背陰陽不露筆畫痕跡,如出天然,無尋落筆處,方得石之體貌也,
樹少四枝:四枝者,前後左右四便之枝,非四條樹枝之謂也。近人寫樹只從左右出枝,前無掩身,後無護體,縱有千枝萬枝,不過兩便之枝,是即少四枝矣。必知此忌而後枝幹有交搭處,且四便玲瓏穿插掩護,則雖三枝、兩枝,亦見不盡之意,奚必定要四枝哉?
人物傴僂者:駝背縮頸,無軒昂高雅氣象也。然不但此也,蓋山水中安置人物處,為通幅之主腦,山布林屋皆相顧盼,豈徒人像人、物似物已哉?古人之清如鶴,飄若仙,以此亦就寫人物一端而言,至隨處點景,宜俯宜仰,當坐當立,仍須與山林亭宇相照應,庶得山水中人物一定不易之法,當以此忌於傴僂之外也。
樓閣錯雜者:間架層疊安置失宜也。凡一圖之中,樓閣亭宇,乃山水之眉目也。當在開面處安置。蓋眉目應在前而安在後,應在右而安在左,則非其類矣。是以畫樓閣屋宇,必因通幅形勢穿插斜正高低,或露或掩,審顧妥貼,與夫間架之方圓曲直不相拗撞,乃為合式。
濃淡失宜:不獨近濃遠淡已也。蓋山石必有陰陽,有陰陽則有明晦,有明晦則有濃淡矣。更有渲淡接氣以補意到筆未到之處。故或無或有,如煙如雲,生動活潑之機,全向墨中濃淡微妙而出。濃淡得宜,則通幅生動。濃淡失宜,則全圖死煞。學者最宜留心也。
點染無法:夫畫成用色,如錦上添花,庖中調味,得其法則粗惡亦豔而甘,不得法雖華美反成劣壞。故點染合宜,如春宜潤,夏宜深,秋宜淡,冬宜黯。又如綠中點襯以紅,濃中渲染以淡,非止一端。即此之類,在人靈變,不能指一而概也。
○論筆
形像固分賓主而用筆亦有賓主。特出為主,旁接為賓。賓宜輕,主宜重。主須嚴謹,賓要悠揚。兩相和洽,勿相拗抗也。
山水形象既熟,能於筆意有會處,則當縱其筆力,使氣魄雄厚,有呑河嶽之勢,方脫匠習。
用筆貴不動指,以運腕引氣。蓋指一動則腕松而弗能引丹田之氣矣。是以有輕佻浮躁之弊。可知有力由於有氣,有氣由於能運腕,欲能運腕則不動指是為秘訣。作書固然,作畫亦然也。
用筆以中鋒沉著為貴,中鋒取其圓也,沉著取其定也。定則不輕浮,圓則無圭角。所謂活潑者,乃靜中發動,意到神行之謂耳,豈輕滑浮躁,筆不入紙者哉?若體認不真,則趨向大錯,學者當細參窮究,以歸正學。
山水用筆最忌平勻,如結筆而通幅皆結,放筆而通幅皆放,如是之謂平勻也。蓋結必須放,放必要收。故於著眼主腦處構思工致,此是結也。而於四邊襯映不離不即,此是放也。於景外天空海闊處,必用遠山關鎖全局,此是放而收也。總之有起有收,有實有虛,有分有合,一幅之布局固然,一筆之運用亦然。如初下一筆結實,須放鬆幾筆以消一筆之餘氣,然後再疊第二筆。如此筆氣庶免逼促,乃得生動,隨意著手,便有虛實矣,不然則神因氣死,雖有鐵鑄筆力,疊實不化,徒成板煞,何足貴哉!
生怕澀,熟怕局,慢防滯,急防脫,細忌穉弱,粗忌鄙俗,軟避奄奄,勁避惡惡,此用筆之鬼關也,臨池不可不醒。
筆動能靜,氣放而收;筆靜能動,氣收而放。此筆與氣運,起伏自然,纖毫不苟。能會此意,即為法家;不知此理,便是匠習。筆繁取忌氣促,氣促則眼界不舒而情意俗。筆簡必求氣壯,氣壯則神力雄厚而風格高。
寫畫不可專慕秀致,亦不可專學蒼老。秀致之筆易於弱,弱則無氣骨,有類乎世上阿諛;蒼老之筆每多禿,禿則少文雅,有似乎人間鄙野。故秀致中須有氣骨,蒼老中必寓文雅,兩者不偏,方為善學。
用筆之道各有家法,須細為分別,方能用之不悖也。一筆中有頭重尾輕者,有頭輕尾重者,有兩頭輕而中間重者,有兩頭重而中間輕者。其輕處則為行,重處則為駐,應駐應行,體而用之,自能純一不雜。
山水畫法其變體不一,而約言之止有二:曰勾勒,曰皴擦。勾勒用筆,腕力提起,筆筆見骨,其性主剛,故筆多折斷,歸北派。皴擦用筆,腕力沉墜,筆筆有筋,其性主柔,故筆多長韌,歸南派。論骨其力大,論筋其氣長。十六家之中有筋有骨,而十六家於每一家中亦有筋有骨也。如披麻雲頭多主筋,馬牙、亂柴多主骨,而披麻雲頭亦有主骨者,馬牙、亂柴亦有主筋者,餘可類推,皆不能固執一定。總由用筆剛柔,隨意生變,欲筋則筋,愛骨則骨耳。
○論墨
山水用墨層次不能執一,須看某家法與用意深淺厚薄,隨類而施。蓋有先淺後濃,又加焦擦以取妥貼者;有先濃後淡,再暈水墨以取溼潤者;有濃淡寫成,略加醒擦,以取明淨者;有一氣分濃淡墨寫成,不復擦染,以取簡古者;有由淡加濃,或焦或溼,連皴數層而取深厚者;有重疊焦擦以取秋蒼者,有純用淡墨而取雅遠者。古人云:「能於墨中想法,於法亦思過半矣。」
白薴桑翁謂作畫尚溼筆,近世用渴筆,幾成骷髏。似此未免偏論。蓋古人云:「筆尖寒樹瘦,墨淡野雲輕。」
又何莫非法耶。未可執一端之論,故薄今人。何也?彼尚溼筆者,視渴筆成骷髏,其愛焦筆者,豈不議潤筆為臃腫耶?好鹹惡辛,喜甘嫌辣,終日諍諍,究誰定論?不知物之甘苦各有所長,畫之溫乾各自為法。善學者取長舍短,師法補偏,各臻其妙,方出手眼。毋執一偏之論而局守前言也。
凡加墨最忌板,不加墨最忌薄,二者能去其病,則進乎道矣。
山水裡法淡則濃託,濃則淡消,乃得生氣,不然竟作死灰,不可救藥。
作山石,如法皴完,再加焦墨醒筆,復用水墨漬染。向山石陰處落筆,逼凸託陽,或半邊染黑,或頂黑腳白,或上下俱黑而託中間,隨眼活取之,不拘鎖碎皴紋,俱從輪廓大意染出。待乾則宜赭宜綠,逐一設起,趁色尚溼時,又向陰處再滲水墨,層層接貼,此法極潤澤明朗又不失筆意也。此予閒試墨法悟而得之,因並記之。
用墨之法有誤筆成趣,法變意外者,如初欲作溼潤而落筆反焦,即當用焦寫成。欲作乾焦而落筆溼,宜即用溼寫去,不可有一毫勉強拘滯,故寫各體各皴亦然,此乃臨時變法也。
○論景
凡布景起處宜平淡,至中幅乃開局面,末幅則接氣悠揚,淡收餘韻,如此自有天然位置而無淺薄逼塞之患矣。故予常謂作畫布景,猶作文立局,開講從淺淡起,挈股虛提,中段乃大發議論,末筆不過足其題後之意耳,不必敷衍多辭也。所以書要通文,有書卷氣,方不入匠派,即此之謂也。
布景欲深,不在乎委曲茂密,層層多疊也。其要在於由前面望到後面,從高處想落低處,能會其意,則山雖一阜,其間環繞無窮,樹雖一林,此中掩映不盡。令人玩賞,遊目騁懷。必如是方得深景真意。
作山石野景,其樹石宜大氣磅礴,其屋宇只是茅簷竹壁,或臨江渚,或倚長松,其間不過一二山人來往,絕無車馬之跡。或巖邊柳下,獨釣漁磯;或橋畔虛亭,數聲啼鳥。令觀者有世外之想,庶不失為山林風味。
作富貴臺閣景,則寫瓊樓玉宇,紅樹翠巖,時有衣冠車馬,宮女僕從其間。或淨幾明窗,迴廊雕榭,即道路橋梁亦多巧砌。荳棚蓮沼,亦見工致。
景欲疏曠,樹宜高,山宜平,三兩長松,必須情趣交搭,遠山幾筆,不可散漫脫離。山與樹相連,樹與山相映。疏處不見其缺,曠處不覺其空,方得疏曠秘訣。
景欲濃密,則樹陰層層,峰巒疊疊,人皆知之,然照此去寫,每見逼塞成堆,殊無趣味者,何也?蓋意泥濃密,未明虛實相生之故。不知濃處必消以淡,密處必間以疏,如寫一濃點樹則寫雙勾夾葉間之,然後再用點葉。如寫一濃黑石,則寫一淡赭山以間之,然後再疊黑石。或樹外間水,山腳閒雲,所謂虛實實曲,虛實相生,相生不盡,如此作法,雖千山萬樹,全幅寫滿,豈有見其逼塞者耶?
雨景多用米點亦不拘泥,如寫別皴無不可以寫雨者,但筆須溼潤,墨須渾化,而皴法不可大分明,要隱現即離之間,以意為之,決不宜工細顯明也。蓋山石樹林既有雨水淋漓,雨雲遮蔽,豈尚見山紋樹葉纖細玲瓏耶?
雪景山石皴法宜簡不宜繁,然有大雪、微雪、欲雪、晴雪之分。大雪則山石上俱作雪堆一片空白,應無紋理可見,但於山石之外,以水墨入膠隨山形石勢漬染成雪,而山腳石底雪不到處,不妨見些皴紋。樹身上邊留白,下邊少皴。枯枝上亦漬白掛雪,凡亭屋瓦面橋梁舟篷皆有雪意,關津道路當無行人矣。若寫微雪則山石中疏皴淡描,於輪廓外漬墨逼白而已。欲雪則天雲慘澹,晴雪則白氣仍存。至用粉為雪,加粉點苔,亦是一法,宜用於絹綾金箋之中,於生紙不甚相宜也。
月景陰處染黑,陽處留光。山石外輪以墨藍洗出月色,如寫雪法。但漬雪純用水墨以見雪天黯淡,而襯月則於水墨中少加藍靛,以見月明天朗,不失彼蒼也。樹法皴法皆宜溼潤,皓皓明月,必有湛湛露滋之意。其點景或彈琴弄笛,飲酒賦詩,庶不負此月夜佳趣。嘗見人寫《春夜宴桃李園圖》,於樹林中燈籠高掛,大失題主。作者意為秉燭夜遊句發揮,反輕寫飛羽觴而醉月,不思太白之志重在醉月,而秉燭不過引古人以起興耳,非此時之事也。既有月色,何用燈光?所謂畫蛇添足矣。然於筆硯杯盤之處,近點棹燈一二,未嘗不可。高懸桃李樹上與月爭光,則斷乎不宜。故曰學畫貴書卷,作畫要達理。
風景於樹葉偏斜以寫風勢,人皆知之,然不特樹有風也,凡石上點苔,水邊點草,舟車往來,旌帆順逆,人物中衣裾帽帶,亭樓上屏帳窗簾,俱不離俱不離有風飄搖動之意,方焉作手。
夜景與月景大相懸絕,人多不辨。夫獨雲夜字則無月可知矣。或問曰:「夜既無月則黑如漆,一物無所見,又從何著筆而成畫耶?」予答曰:「無月光照耀,雖山石凹凸,樹木交加,不能分別玲瓏,而注意作景之間,亦有樹石影子;故或茅簷旅店,剪燭談心;小閣芸窗,青燈照靜;火光透映,只見左右近處,彷佛有是景象而已,餘外遠影亦不可見。全幅用水墨,或濃或淡,渲染渺茫,暗黑連天,斯得夜中真景矣。」
○論意
作畫須先立意,若先不能立意而遽然下筆,則胸無主宰,手心相錯,斷無足取。夫意者筆之意也。先立其意而後落筆,所謂意在筆先也。然筆意亦無他焉,在品格取韻而已。品格取韻則有曰簡古,曰奇幻,曰韶秀,曰蒼老,曰淋漓,曰雄厚,曰清逸,曰味外味,種種不一,皆所謂先立其意而後落筆,而墨之濃淡焦潤,則隨意相配,故圖成而法高,自超乎匠習之外矣。意欲簡古,筆須少而禿拙,筆筆矯健,筆筆玲瓏,不用多皴擦,用墨多濃,復染以水墨,設色不宜豔,墨綠墨赭,乃得古意。
意欲奇幻則筆率形顛,最忌平勻,布置則從意外立局,疏密縱橫,不以規矩準繩較尺寸,若非人間尋常可到之處,庶可擬作奇幻。意欲韶秀,筆長尖細,用力筋韌,用墨光潔,望之[女嫋]娜如迎風楊柳,丰姿如出水芙蓉,斯為得之。
意欲蒼老,筆重而勁,筆筆從腕力中折出,故曰有生辣氣。墨主焦,景宜大,雖一二分合,如天馬行空,任情收止。
意欲淋漓,筆須爽朗流利,或重或輕,一氣連接,毫無凝滯,墨當濃淡溼化,景宜新雨初晴,所謂「元氣淋漓障猶溼」是也。
意欲雄厚,筆圓氣足,層疊皴起,再三加擦,墨宜濃焦,復用水墨襯染,景不須多,最忌瑣碎,峭壁喬松,一亭一瀑為高。
意欲清逸,筆簡而輕,輕中有力,交搭處明白簡潔,景雖少,海闊天空,墨以淡為主,不可濃密加多。
何為味外味?筆若無法而有法,形似有形而無形。於僻僻澀澀中藏活活潑潑地,固脫習派且無矜持,只以意會難以言傳,正謂此也。或曰:「畫無法耶?畫有法耶?」予曰:「不可有法也,不可無法也,只可無有一定之法!」
寫石欲超脫畫派,要遊覽其石,胸有其譜,乃有真畫。興到時以奇別之筆,弗計是皴是廓,橫推側出,以肖天生紋理,若非人事所能成者乃臻奇妙。故用筆之道,須神而明之。
固泥成法謂之板,硜守規習謂之俗,然俗卸板,板即俗也。古人云:「寧作不通,勿作庸庸。」板俗之病,甚於狂誕。
或云:「夷畫較勝儒畫者」,蓋未知筆墨之奧耳,寫畫豈無筆墨哉?然夷畫則筆不成筆,墨不見墨,徒取物之形影像生而已。儒畫考究筆法墨法,或因物寫形,而內藏氣力,分別體格。如作雄厚者,尺幅而有泰山河嶽之勢,作澹逸者,片紙而有秋水長天之思。又如馬遠作《關聖帝像》,只眉間三五筆傳其凜烈之氣,赫奕千古。論及此,夷畫何嘗夢見耶?
○論皴
古人寫山水皴分十六家。曰披麻,曰云頭,曰芝麻,曰亂麻,曰折帶,曰馬牙,曰斧劈,曰雨點,曰彈渦,曰骷髏,曰礬頭,曰荷葉,曰牛毛,曰解索,曰鬼皮,曰亂柴。此十六家皴法,即十六樣山石名目,並非杜撰。至每家皴法中又有溼筆焦墨,或繁或簡,或皴或擦之分,不可固執成法必定如是也。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披麻皴如麻披散也,有大披麻、小披麻。大披麻筆大而長,寫法連廓兼皴,濃淡墨一氣渾成,淋漓活潑無一筆滯氣。此法始自董北苑。用筆稍縱,筆從左起,轉過右收。起筆重著,行筆稍輕。悠揚輾轉,收筆復重。筆筆圓運,無扁無方。石形多如象鼻。後清湘、八大山人、徐文長喜為之。至巨然、米元章、吳仲圭、董玄宰、王石谷輩俱是小披麻耳。小披麻筆小而短,寫法先起輪廓,然後加皴。由淡至濃,層層皴出,陰陽向背,或焦或溼,隨意加擦。較大披麻為稍易。北苑亦多作此,後輩皆宗之,近世更喜學之。
雲頭皴如雲旋頭髻也。用筆宜乾,運腕宜固,力貫筆尖,松秀長韌,筆筆有筋,細而有力,如鶴嘴畫沙,團旋中又須背面分明。寫雲頭皴每多開面而少轉背,若不轉背則此山此石與香蠟餅無異矣。轉背之法如連線球,由後搭前,從左搭右,能會轉背之意,方是雲頭正法。
芝麻皴如芝麻小粒聚點成皴也。其用意與雨點大同小異,先起輪廓,從輪廓中陰處細細點出陰陽向背,正是天地間沙泥結成大石,光中有粒,凹中有凸之狀。故用溼筆乾筆俱宜染淡墨,青綠亦可,惟點須參差變動,最忌呆點,呆點則筆滯,筆滯則板,板則匠而不化矣。
亂麻皴如小姑滾亂麻籃,麻亂成團也。麻絲即亂何以成為畫法耶?不知山石形象無所不有,天生紋理逼肖自然,蓋亂麻石法是百中裂紋,古人因其裂紋幼細如麻絲,其絲紋紊亂無頭緒可尋,故名曰亂麻也。作此法不能依樣葫蘆,拘泥成法,必須多遊名山,留心生石,胸中先有會趣,庶免臨池窒筆。
折帶皴如腰帶折轉也,用筆要側,結形要方,層層連疊,左閃右按,用筆起伏,或重或輕,與大披麻同。但披麻石形尖聳,折帶石形方平。即寫崇山峻岭,其結頂處亦方平折轉,直落山腳。故轉折處多起圭稜,乃合斯法。倪雲林最愛畫之,此由北苑大披麻之變法也。
馬牙皴如拔馬之牙,筋腳俱露也。馬牙之皴側筆重按,橫踢而成。落筆按駐,禿平處像牙頭。行筆踢破,崩斷處如牙腳。輪廓與皴交搭渾化,隨廓隨皴,方得其妙。若先廓後皴,必成死板矣。此法馬遠、黃子久多作之。
斧劈皴如鐵斧劈木,劈出斧痕也。斧劈亦是側筆,亦有大、小之分。大斧劈類似馬牙。側按踢跳,頭重尾輕。輪廓隨皴交搭,一氣呵成,此與馬牙同,惟馬牙筆短一起即收,斧劈筆長,踢拖直消,此與馬牙異耳。山脊無皴以光頂之字接連氣脈,俗人呼為爛頭山者,即所謂斧劈山矣。羅浮有之,澳門、香港、鹹海、砂龍更多此體。小斧劈皴用筆尖勾跳,可以先起輪廓而後加皴,與小披麻彷佛同意。李成、範寬、郭忠恕多畫之至小李將軍則變小斧劈而為大斧劈也。大斧劈用筆身力,小斧劈用筆嘴力,當分別之。
雨點皴全用點法,宜於雨景也。雨景之法始於米元璋,故人皆稱為米點。元章天性活潑,不入纖小,隨意點綴,便成樹林、山石,或濃或淡,乍密乍疏,模糊處筆墨之運交融,明淨處點渲之形俱化。一幅淋漓,不必樓臺殿閣。若有若無,自有「雨中春樹萬人家」景象也。米家發源北苑,寫山亦有輪廓,寫樹亦有夾葉,蓋變北苑之披麻專取北苑之雨點,自成一家。今人不味米中奧旨,輒曰米畫易學,殊焉可惜。友仁畫仍用雨點,但用筆稍細緻,變大米而成小米,所謂雨點法即米家父子法也。高房山善學之。
彈渦皴如流渦滾也。長江水底巨石阻流,撞激水勢,從下滾上,水面回瀾旋轉中,如浪如泡,或高或低,其山石之形狀似之,故名彈渦石,即今之鹹海之濱所結水泡石是也。用筆微側旋轉運動,不泥皴廓,多作石眼,如小泡然。石眼之旁隨氣接襯幾筆,筆宜簡不宜繁,一氣寫成,然後用墨染出,背面兼襯貼餘氣,斯為得法。
骷髏皴如頭顱屍骨也。人頭枯骨,畫法何必以此立名?不知山石形象多似佛頭,若名佛頭,只見光禿,未得眶齒玲瓏,枯瘦嶙峋之狀。古人蓋有深意其間,李思訓每畫之,純用鉤勒,精細謹嚴,絲毫不苟。細中有力,密處有疏。或像龍頭,或如佛首。正側左右,眼鼻畢呈;長短參差襯之,形影俱在。宜作小幅,當用白描,更須以細樹夾葉曲檻迴廊襯之。
礬頭皴如礬石之頭也。礬石頭多稜角,形多結方,每開一面,周圍逼凸,直廓橫皴,每起工字細紋,高峙倒插,如疊礬堆。用筆中鋒,用墨可焦可溼,焦可加擦,溼則加染。劉松年多作此。
荷葉皴如摘荷覆葉,葉筋下垂也。用筆悠揚長秀筋韌。山頂尖處如葉莖蒂,筋由此起,自上而下,從重而輕,筆筆分逡皴,四面散放,至山腳開處,如葉邊唇,輕淡接氣,以取微茫,此荷葉之法盡矣。當用蟹爪枯樹配之,秋柳亦可。
牛毛皴如牛之毛也。牛毛法與小技麻無異,惟小披麻用筆稍縱,牛毛必用正鋒。小披麻粗幼兼用,牛毛有幼無粗 如發如毛。故寫牛毛法,墨不宜濃,筆不宜溼,筆溼墨濃則融成一片,毛不成毛矣。必要渴筆淡墨,細細密皴,再加焦墨疏疏醒之,濃裡有淡,淡上見濃,毫絲顯然,層次不混,乃是牛毛嫡派。
解索皴如解散繩索也。解索與長披麻之法同類,然麻經結為繩索,復將繩索解拆散開,則麻雖非繩索比,而繩索攣綣之性猶存也。故長披麻不過悠悠揚揚而已,解索竟自攣攣曲曲矣,王叔明喜畫之。
鬼皮皴如鬼之皮也。鬼皮之紋皺,山石之紋亦皺,故立此名。用筆寫法略鉤輪廓,皴要顫筆,筆筆疊連留眼,每皴一筆,如兩點相連,連疊相交。最忌相撞,相撞則疊亂,亂則無限,無限則成板實光平,不見其為皴矣。鬼皮法頗與短披麻同,但披麻直皴,意在光滑,鬼皮顫皴,意在縐澀。此中用意不可不剖析也。
亂柴皴如柴枝亂疊也。亂柴法與亂麻、荷葉同為一類,但亂麻筆幼而軟,有長絲團卷之意。亂柴筆壯而勁,有枯枝折斷之意。荷葉筆氣悠揚如荷翻夜雨,亂柴筆勢率直如柴經秋霜。石之陰處皴密而粗,彷佛重堆柴頭。石之陽處皺疏而細,儼然斜插柴枝。直筆中參以折筆,筆筆用力,即筆筆是骨。骨法用筆,此之謂也。亂柴石即今之壽山石,石多裂紋。有志畫學者當會此意,勿因名離實也,樹宜秋林用鹿角枝配之。
○論樹
前人有云:「山有家法,樹無家法。」凡寫山水必先寫樹,樹成之後,諸家山石俱可任意配搭,此論似是而實非。蓋作畫貴意在筆先,意欲照某家皴山,必先做某家皴樹,方得如法一律。若專求山石,不講究樹,豈一幅中獨取山石為畫而樹非畫耶?推之屋宇橋梁人物舟揖,皆分家法,與山石同,絲毫不苟,方是高明,勿因前人一言之錯,自錯一生也。
山水中樹體不一,如松、杉、竹、柏,梅、柳、梧、槐之外,各體雜樹,均無定名,但以點法分類。如尖頭點、平頭點、菊花點、介字點、今字點、胡椒點、攢聚點。夾葉雙勾,如三角、圓圈、垂尖,俱用筆像形因以為名,非樹果有此名也。若泥其點畫而求樹之名則鑿矣。
或間樹法與山法相配合,理固然矣,但山皴多而樹皴少,恐分之甚難。不知樹之配山不徒以皴合,貴用筆同。如荷葉皴山而寫蟹爪樹,胡椒點樹而配芝麻山。亂柴石而襯鹿角枝,凡此猶以貌取而已。總要在樹秀則山秀,樹古則山古,凡焦蒼淋漓,筆長筆禿,與夫筋韌骨勁,用如是之筆寫樹,即用如是之筆寫山。一幅毋出兩格,斯言盡之矣。世有寫樹用筆固與山法不同,更有落筆之山,與收筆之山各別,皆非就範者也。
樹頭要放,株頭要斂。樹頭者樹根下頭,故宜放開,俗語所謂撒腳也。必散腳方得盤根錯節,擔當枝葉,氣勢穩重。株頭者大枝小枝分歧處,故宜收斂。若株頭不軟,則枝軟無力,加葉重贅,更有屈折之勢,殊失生氣。至分前後左右四枝之法已詳十二忌中,當參觀之。
凡作樹多在山石之前,用墨宜濃,庶不與山混。若樹後之山墨濃,山前之樹墨淡,固有樹為山壓之病,即樹山同墨同,亦見平板遠近不分也。
一樹中前後枝葉自分濃淡,一林中前後掩映亦各分濃淡以別之。其法在於交搭處不相撞,毎樹必須通氣,奕家所謂留眼也。樹葉固當玲瓏,樹頭不宜逼塞。參差不紊,俯仰有情,或聚或散,或斜或正,不失生氣,斯道進矣。
晴樹平正,雨樹下垂,風樹偏斜,雪樹空白。春則秀麗,夏則濃鬱,秋則蕭疏,冬則枯寂。密林多高標而直幹,懸崖每枝垂而根露。作者多遊真山,博覽真樹,方能會此其意。
寫某皴山要配某樹,此以筆法言,非以樹名論也。如寫松,其松針落筆處尾尖而結蒂心處大者,此宜用披麻、雲頭、牛毛等山。若落筆處尾重大而聚蒂處反尖小,此宜配斧劈、馬牙等石,其餘竹、柳、梧、槐,與夫無名雜樹,即此類推,其樹皴紋繁簡看山石之皴筆疏密。此一定之法,千古不易也。世人每以此論為執拘,從而鄙笑之,專以亂點亂皴為高尚,不知此乃畫意非畫法也。畫意者草率不羈,如長沮、桀溺之流,只可自適其意,不可以為後世訓。畫法者法律謹嚴,如孔子設教君臣父子五倫定分,一絲不紊也。
遠山須用遠樹,遠山無皴,有皴亦當從略,遠樹無枝,有枝亦宜從簡。故寫遠樹但一幹直上,多加橫點,以成樹影,不分枝葉,此宜於遠不宜於近也。世人每於近樹下用遠樹法參補其中,作者以為大樹腳之小樹,不作遠樹看,不思大樹之根株枝葉纖毫可數,豈樹腳之小樹獨見直幹而枝柯杳然耶?孟子所謂足以察秋毫而不見輿薪矣。奈習多不察,以訛傳訛,是畫學一大憾事。
寫枯樹最難鹿角枝,其難處在於多而不亂,亂中有條。千枝萬枝,筆不相撞,其法在於枝交女字,密處留眼。梅譜云:「先把梅幹分女字。」蘭譜所謂交鳳眼,即不相撞之秘訣耳。寫山水枯樹亦然,學者宜深思之。
○論泉
石為山之骨,泉為山之血。無骨則柔不能立,無血則枯不得生。故古人畫泉甚為審顧,或高垂高疊數層,或雲鎖中斷,或谷口分流,隨山形石勢,即離隱現之間,俱有深意,五日一水,非虛語也。
飛瀑千尋,必出於峭壁萬丈。如土山夾澗,惟有曲折平流,決無百尺高懸之理。凡畫兩峰層層對峙,山頂雖高,而山腳交罅,積潤成泉,亦是蜿蜓平出,豈可以後層山腳作高處,將前面山腳作低處,奔流直下耶?
寫泉有兩疊、三疊、四疊不一,而層層石體疊疊要變,左旋右轉,或短或長,連斷參差,上下照應。畫水用筆必須流行回瀾激浪,乃是活泉而非死水。
凡水中見石,是石從水底生上,露半浸半,故清流激湍之際,點寫大小黑石。某石腳皴筆要與水紋起伏相逼貼方為水掩石。若石底下一筆,反收廓向上,則石已露腳,石浮水面矣。
○論界尺
文人之責,筆墨形景之外,須明界尺者,乃畫法界限尺度,非匠習所用間格方直之木間尺也。夫山石有山石之界尺,樹木有樹木界尺,人物有人物之界尺。如山石在前,其山腳石腳應到某處,而在後之山石其腳應在某處。如樹在石之前,則樹頭應在石前而石腳應在樹後。如人坐石上,脾踏平坡,則人腳應與石腳齊。人坐亭宇,門簷可容出入。近人如此大,遠人應如此小。推之樓閣、船車、几筵、器皿皆然,所謂界尺者此也。至云:「丈山尺樹,寸馬分人,亦界尺法。」但非寫一丈高山一尺高樹,一寸大馬,一分大人也。蓋山高盈丈,樹宜數尺,不宜盈丈,馬大成寸,人可幾分,不可成寸云爾。故讀古人書要揣情度理,勿以詞害意,方善取法。此文人作畫界尺,即前後、遠近、大小之法度也。
○論設色
山水用色,變法不一。要知山石陰陽,天時明晦,參觀筆法墨法,如何應赭、應綠、應墨水、應白描,隨時眼光靈變,乃為生色。執板不易,便是死色矣。如春景則陽處淡赭,陰處草綠。夏景則純綠、純墨皆宜,或綠中入墨,亦見翠潤。秋景赭中入墨設山面,綠中入赭設山背。冬景則以赭墨託陰陽,留出白光,以膠墨逼白為雪。此四季尋常設色之法也。至隨機應變,或因皴新別,或因景離奇,又不可以尋常之色設之。
赭色設面草綠設背,山石常用之法,但其中所以然處,人多不解。其為何用赭?為何用綠?如春景陽處淡赭,像山面新草初生,而日光映照仍見土色,土色即赭色也,故寫春景用淡赭必微加綠,以取土上有草之意。陰處用綠則是日光不到,不見土色,純見草色,草色即綠色也。如秋景陽處純赭,赭中入墨以見秋蒼。陰處雖有疏草,亦經霜黃,故綠中入赭,草色將枯也。胸中必明此意,作畫方有生趣。
大披麻皴與小披麻皴多是面赭背綠,惟赭與眾交搭之處每現兩色,殊失自然。必由深赭而至淡赭,由淡赭而至淡綠,由淡綠而至深綠,兩色渾化,不見痕跡為妙。其法當用溼飽赭筆,先向陽中之陽處重筆按下,其筆將渴,即趁渴筆拖落。陰處留綠地步,然後以溼飽綠筆從陰中之陰處重筆託上,至筆將渴,亦用渴筆接連赭色,將見前之渴赭溷入後之渴綠,兩色交融,綠中有赭,赭中有綠。且前後渴筆合而為一則不渴矣。若以飽筆用於交搭處,則兩相逼撞,必不相入,焉能渾化?此正是精微心法,一筆不苟,勿以設色為餘事,竟不講究。
嘗觀黃子久真跡,寫馬牙皴,橫豎倒插,石壁嶙峋,先用墨水染出背面,後加潤色,一石全赭,一石全綠,一石全墨,而藍墨綠赭之外,又有赭入綠、綠入墨、墨入赭,赭入藍,藍入墨,互相兼色,分別相間,通幅嶙峋中層次顯然,或豎或插,片塊不紊,甚覺蒼古。
王叔明畫雲頭皴用赭墨筆,依墨筆加皴,勾出背面,俟乾然後以赭黃連面兼背一筆染過,其赭黃之筆雖不分背面,而枯墨先有陰陽,便不見板。此法明淨蒼秀可愛,況墨皴與赭皴筆筆玲瓏,不為色掩。予豈目覩叔明用色用墨而知耶?但見叔明多是此體,於初時臨摹屢不知法,至今年近五十,乃窮究深悟中試而得之,故筆之於書,以待來學。
曹雲西寫牛毛皴多用水墨白描不加顏色,蓋牛毛皴乾尖細幼,筆筆松秀,若加重色渲染則掩其筆意,不如不設色為高也。有時或用枯墨尖筆如山皴紋層層加皴,不復渲染。作秋蒼景或用墨綠加皴,作春晴景如此皴法,玲瓏不為色掩,亦覺精雅。所謂法從心生,學毋執泥。若依常赭綠之法染之,則皴之松秀變成板實矣。
文衡山畫小披麻夾小斧劈皴,多用赭墨染山背,用草綠染山頂。上綠下赭,隨山石分間處順筆染之,又不是板執背面逐層分間,亦是一體。
凡畫大青綠用於生紙最難,每見舊畫其青綠化如油痕,殊失畫意。皆因石青石綠粗則豔,幼則淡,人多喜其豔而忘其粗,況陽處石綠,陰處草綠,其草綠原是靛入藤黃相和成色,藤黃味酸,石綠質銅,銅見酸則膩,石相則易脫,久而綠脫,徒留膩痕。故生紙作大青綠必須研極細幼,方無此弊。
○論點苔
山水畫成設色後,則點苔之法最要講究。前人有云:「點苔原為蓋掩皴法之漫亂,既無漫亂,又何須挖肉作?」此以點苔為不宜矣。又有云:「山石點苔如美女插花,女雖美而無花襯豔,終為失色。」此以點苔為必須矣。兩說皆是 亦皆不是。此各執一偏之見,不可以概論成法也。
夫畫山水,守法固嚴,變法須活。要胸羅萬象,渾涵天地造化之機,故或簡或繁,或濃或淡,得心應手,隨法生機。時作筆簡墨淡,山石明淨,布景疏曠,雖欲多皴一筆尚且不可,而況點苔乎?如美女之淡妝素服,自見幽嫻,豈可以無花失色而論之哉!時作筆繁墨厚,布景幽深,山石重疊,必於輪廓分間處層層加點苔綴,庶不混亂,而山脊接連處亦須點出氣脈,一起一伏,勢若遊龍,雖千點萬點,不嫌為多,豈可以蓋掩皴法漫亂而論之哉!苔固有宜點有不宜點者,還有應點在未著色之先,有應點在已著色之後。如寫北苑披麻法,筆墨之跡交融,淋漓渾化,要點與皴兩相和會,則點苔應在未著色之先,若著色後則紙為色水膠結,墨不能入,而前之皴與後之點格不相食矣。如寫子久馬牙法,剛勁老蒼,著色後乃加濃墨點苔以取醒凸,若點於未著色之先,則墨滲紙背,反見平勻,殊不醒目。其餘斧劈、亂柴、荷葉,凡蒼勁要醒凸者,點苔宜著色之後,如雨點、芝麻、鬼皮、牛毛、折帶、雲頭、解索,凡秀潤要渾化者,點苔宜未著色之先。然此特為寫生紙而言,至寫礬紙絹又不在此論。點苔之法,其意或作石上蘚苔,或作坡間蔓草,或作樹中薜蘿,或作山頂小樹,概其名曰點苔,不必泥為何物。故其圓點、楷點、尖點、禿點、焦點、溼點、濃點、淡點、攢聚點、跳踢點,皆從山石中皴法生來,又從樹葉中點法化出,是幅應點之苔,不能混用於別幅,夫如是庶幾臻乎道矣。
○論遠山
凡畫皴山之外應有遠山,遠山無皴,或墨、或藍、或赭,用色洗染,或於凸凹處閃露半面,或於山腳外突出全體,其尖峰圓巒,照應皴山形勢。遠近皆同一脈,若水上遠山,要見山腳與水分間一筆,濃後化淡,以接頂氣,而山頂一筆,更濃亦化淡。落照應山腳,其中間必空淡以留雲影,方得靈動。
如一幅皴山形勢宜層疊遠山以收遠景者,則用墨水、墨赭、墨藍層層分,然初一層略濃,最後一層更淡,淡愈遠愈杳,天地自然一定不易之理。予少年讀《芥子園畫傳》云:「遠山愈遠者得雲氣愈深,故色愈重。」此一重字於心不能無憾。後遊山觀海,歷覽遠景,每留心分別遠山為真畫譜,所見皆是愈遠愈杳,從未見山遠而色反重也。蓋近山無雲遮蔽,故皴紋畢露而見綠色,綠色乃山草本色也。雲氣色白,白色愈深,則山色愈淺。故近山深綠,由深綠至於淺綠,而遠山則白雲色,深綠為白掩,故綠變藍,由深藍而至淺藍,由淺藍而至不見藍,豈不是愈遠愈杳乎?重字改作淡字方妥。
凡畫成加遠山,世人往往忽略,以為末外功夫,多不經意,不知最關緊要。常見山水畫成通幅皆妥,惟遠山失宜,反為破綻,即不入賞,豈可漫不講究哉?夫皴山之後加遠山,誰人不曉?莫失位置,即遠山之後有皴山矣。如一幅布局,這一邊寫崇山峻岭層疊而上,那一邊空曠跌低作平遠景,一高一低,甚為合法。其峻岭上加遠山無所不宜,但平遠低處要向這邊峻岭上,後層嶺腳應在低下某處,計度嶺腳後一位,乃加遠山,方合畫中界尺也。若不明此界尺,則那邊遠山實在這邊嶺腳之前,這邊峻岭皆在那邊遠山之後,樹石雖佳,亦無可救藥。世人犯此不少,學者尤宜深究焉。
○論題跋
唐、宋之畫間有書款,多有不書款者,但於石隙間用小名印而已。自元以後,畫款始行。或畫上題詩,詩後志跋,如趙松雪、黃子久、王叔明、倪雲林、俞紫芝、吳仲圭、柯敬仲、鄧善之等,無不志款留題,並記年月。為某人所畫則題上款,於元始見。迨沈石田、文衡山、唐子畏、徐青藤、陳白陽、董思伯輩,行款詩歌清奇灑落,更助畫趣。惟近世鄙俚匠習,固宜以沒字碑為是。即少年畫學未成,或畫頗得意味而書法不佳,亦當寫一名號足矣,不必字多,翻成不美。每有畫雖佳而款失宜者,儼然白玉之瑕,終非全璧。在市井粗率之人不足與論,或文士所題亦有多不合位置。有畫細幼而款字過大者,有畫雄壯而款字太細者,有作意筆畫而款字端楷者,有畫向面處宜留空曠以見精神而乃款字逼壓者,或有抄錄舊句,或自長吟,一於貪多書傷畫局者,此皆未明題款之法耳。不知一幅畫自有一幅應款之處,一定不移,如空天書空,壁立題壁,人皆知之,然書空之字每行伸縮應長應短,須看畫頂之或高或低。從高低畫外又離開一路空白,為畫靈光通氣。靈光之外,方為題款之處,斷不可平齊四方刻板窒礙。如寫峭壁參天,古松挺立,畫偏一邊,留空一邊,則在一邊空處宜蓄長行以助畫勢。如平沙遠荻,平水橫山,則平款橫題,如雁排天,又不可以參差矣。至山石蒼勁宜款勁書,林木秀致當題秀字,意筆用草,工筆用楷,此又在書法精通、書法純熟者方能作此。若非天資超群,不能強學得也。
○論圖章
畫成題款矣,蓋用圖章豈不講究哉?圖章中文字要摹仿秦漢篆法、刀法,不可刻時俗派,固當講究,然不在此論。此但論用之得宜耳。每見畫用圖章不合所宜,即為全幅破綻,或應大用小、應小用大,或當長印方,當高印低, 皆為失宜。凡題款字如是大,即當用如是大之圖章。儼然添多一字之意。圖幼用細篆,畫蒼用古印,故名家作畫必多作圖章:小、大、圓、長,自然石、急就章,無所不備,以便因畫擇配也。題款時即先預留圖章位置,圖章當補題款之不足,一氣貫串,不得字了字,圖章了圖章。圖章之顧款,猶款之顧畫,氣脈相通。此款字未足,則用圖章贅腳以續之,如款字已完,則用圖章附旁以襯之。如一方合式,只用一方,不以為寡。如一方未足,則宜再至三亦不為多。更有盡大軸潑墨淋漓一筆盈尺,山石分合不過幾筆,遂成巨幅,氣雄力厚,則款當大字以配之。然餘紙無多,大字款不能容,不得不題字略小以避畫位,當此之際,用小印則與畫相離,用大印則與款相背,故用小如字大者,先蓋一方以接款字餘韻,後用大方續連以應畫筆氣勢。所謂觸景生情,因時權宜,不能執泥。至印首當印在畫角之首,斷不是題款詩跋字之首也。蓋全幅以畫為主,盍不思之?
●石村畫訣
○清 孔衍栻撰
古今畫家用水渲染,不易之法也,渴筆滃染,古人未闢此境。餘幼師石岡,一樹一石,必究其用意處,久之似稍有所得。因靜心自思,筆筆石田,終在古人範圍,乃窮夜日之思,忽結別想,偶以渴筆滃染,似覺別有意趣,脫卻俗態,久乃益精。幸不為鑑賞家所鄙,實由苦心未忍自泯,因書《畫訣》藏篋中,俟同心雲。
○立意
餘作畫每取古人佳句,借其觸動,易於落想,然後層層畫去。
○取神
樹石人皆能之,筆致縹緲,全在雲煙,乃聯貫樹石,合為一處者,畫之精神在焉。山水樹石,實筆也;雲煙,虛筆也。以虛運實,實者亦虛,通幅皆有靈氣。
○運筆
畫用軟毫取其活動作勢,筆態便俗。餘止取湖穎,運筆一如寫字用中鋒也。
○造景
每見畫家先用炭畫取可改救,然已先自拘滯,如何筆力有雄壯之氣?餘不論大小幅,以情造景,頃刻可成。
○位置
又怪畫用成稿,離稿不能自裁,故畫全無生氣。惟素己理明,某宜樹石,宜高山,宜平坡,宜亭臺,宜舟楫,胸有定見,自然位置要當,任意揮寫,有何滯礙,奚必拘用成稿?
○避俗
畫中人物、房廊、舟楫類,易流匠氣。獨出已意寫之,匠氣自除。有傳授必俗,無傳授乃雅。
○點綴
畫忌洩露,石顛樹隙之間,屋宇亭臺之上,宜用點葉補綴,或樹杪樹旁,亦用淡葉擁護。其難收結處,雲煙斷之,殊有蒼茫之氣,亦深藏莫測。
○渴染
墨少看水重磨,用禿湖穎不看水即蘸焦墨,先用別紙試微潤,輕拂畫上,筆筆勾起,可染二三次,惟無筆痕為妙,頗有秀色。凡點葉樹俱用渴筆實染,雙勾葉白著不染。房舍有瓦草處染,無瓦草處空白。室內人物器具俱空白,周圍俱用渴筆剔清。每一石止渴染皴處,石頂空白,石根宜重染。大山平坡皆然。遠山先用炭為輪廓,外用渴染,漸與天氣相接。遠山空白,山根用渴染。坡水溪江,俱用平直筆密細畫去,有聚有散,皆用渴染。樹石、房屋、橋梁、舟楫,凡外空處皆用渴染,託出雲煙斷續,須輕染漸漸不見乃妙,非有定體,惟畫者自裁。有墨畫處此實筆也,無墨畫處以雲氣襯,此虛中之實也。樹石房廊等皆有白處,又實中之虛也。實者處之,虛者實之。滿幅皆筆跡到處,都又不見筆痕,但覺一片靈氣,浮動於上。
○款識
畫上題款各有定位,非可冒昧,蓋補畫之空處也。如左有高山右邊空虛,款即在右。右邊亦然,不可侵畫位,字體勿苟簡。
○圖章
用圖章寧小勿大,大即不雅,或書詩章,亦不必用引首。
●畫耕偶錄論畫山水
○清 邵梅臣撰
唐以前畫家無分宗之說。筆墨一道,各有所長,不必重南宗輕北宗也。南宗渲染之妙,著墨傳神,北宗鉤斫之精,涉筆成趣。約指定歸,則傅墨易,運筆難。墨色濃淡,可倚於法,穎悟者會於臨摹,此南宗之所以易於合度。若論筆意,則雖研煉畢生,或姿秀而力不到,或力到而法不精,此北宗之所以難於專長也。故伯驌、彥之亦自超象入冥,渾脫蹊徑,能入其室者蓋鮮矣。毅齋先生索畫山水,並以畫徵錄見示,書此質之。
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淨而如妝,冬山慘澹而如睡。餘嘗謂畫山以此四語為訣,能領悟四如字,則墨落情生,斯為無聲之詩,朗山先生聞之拍案叫絕曰:「學畫三十年,未聞此論。無怪人言香伯畫筆得四時之氣。」朗山先生言雖過當,然畫不能與氣候變化,非化工也。每見近人畫樹大率春作綠葉,秋作黃葉而已。不知枝幹亦有別,在神與筆會耳。
古人云:「看雲自有時宜,春雲宜山,夏雲宜樹,秋雲宜水,冬雲宜野。」餘謂畫雲亦有時宜,春宜晴,夏宜雨,秋宜月,冬宜雪。朗山先生屬四壁畫雲,亦吹粉鉤粉墨染赭勒為之。每幀加牡丹一枝,覺生香活色,鮮豔相蔭,別有韻致。
古人著色淺淡,因其筆墨雄秀也。若筆墨無生氣,徒取淺色省事,則犯先生畫殼之戒矣。此幅經月始成,藤黃花青,皆和以淡墨,有嫌其著色太濃者,能事必辨之。
附半山來書:見寄畫幀,讀之,筆墨之妙,用色之精,空前絕後矣。宋鄧椿言:「其為人也多文,雖有不曉畫者寡矣。」今海內畫家,如足下之多文者,老夫行路不止萬裡,未見未聞也。前在京師,有縉紳先生詡能畫,以長幅見示。秋樹秋山,數筆了事。問佳否,比香伯何如?詰之再,餘笑曰:「作畫譬之食蟹與蝦,味在肉不在殼。公畫非不佳,但得畫之殼耳。香伯畫童而習之,穎悟無其倫比,功力至深,馴至其域。畫雖能技,不易學也。」書附足下哂之,暇日,乞再作一幀惠我。
曾堯臣曰:「今人為文,大約如屏障,間架現成,但須糊裱耳。」畫工筆者多用此法,底稿乞諸他人,渲染新鮮,便是佳手,無解用筆用墨之法者。
借地為雪,以濃粉鉤樹枝、點苔,此法最古。今人作雪景者,法愈多而愈謬。
用筆用墨皆關天分。鹿柴氏曰:「作詩、作文與作字畫,同此筆耳,俱要抓著古人癢處,即抓著自己癢處。」若俱成一不痛不癢世界,會須早斷此臂。
友人嚴花樵作巨幅山水,崇山峻岭間,忽作楊柳數枝。餘曰:「筆墨妙絕,惟畫中峰巒太多,畫楊柳處能易松柏更佳。」花樵怫然曰:「峰巒多處,地不生楊柳耶耶?」餘曰:「作畫不宜耳。」時靜齋先生方食蒸魚,叱庖人不應入蔥花。且言同一魚同一蔥耳,蒸魚必須蔥結,煎魚必須蔥花。有宜有不宜也。餘謂花樵曰:「子知此理,乃可以悟畫禪。」
畫瀑布之法,欲其斷而不斷,如神龍之隱雲也。此幅於匡廬道中成稿。譬花卉家之臨生,非故違古法也。
米家非設色正宗,因不得用墨之神,故所作恆仿吳裝。或曰:「米家著色更有生趣,」殆非至論。若用米點作工筆或兼披麻,或兼斧劈,則又不然。
屠牛長朝解九牛而刀可以薙髮,則刃遊於其間也。知此者可以言畫。筠廊以餘筆山水,細如牛毛,何又能作大寫。書此解嘲。
往見床人畫重山疊嶺,高插雲表,望之岌岌欲墮,以為畫工隨意遣筆,以駭凡目耳。從遊黔、楚間,見山勢奇特,有筆墨所不能摹寫者。吳中惟五六月間,雨勢不成,晚雲在斜照間,或起或伏,連蜷崒嵂,差可形容,古人不我欺也。少讀書,少行路,又少見先輩真跡,以雲能畫,斯亦妄矣。
詩格畫品一也。工致而無魄力,便有閨閣氣。譬詩家妃紅配綠,句雖工終落小家數。此幅不欲過於刻劃。青綠嫌其太豔,少和墨汁。子愚乃法中龍象,當味其沉雄而略其粗亂。
大寫畫必得範中立之豁達大度,始能精神完固,氣魄雄渾。周櫟園先生謂為畫中漢高,且云:「侷促瑟縮人,何能言書畫,亦何由佳?」此真知畫,亦其知範寬者。
作畫須有膽,餘未能變古法,然終不肯附近時所云筆墨乾淨者。荊、關不生,此論誰定?
今鑑賞家評畫云:「某筆墨大佳。」問何以佳?則曰:「筆墨乾淨。」問:「何以為乾淨?」茫無以應。噫!小技亦須學問。鄭剛中言羊毛筆禿五百枝,尚不敢著手。若徒以淡墨細筆為乾淨,其痴人說夢也。
此幅自楚至黔,途中對景成稿,七十二峰或去或取,實無成見,機趣所到,筆墨隨之。
參天拔地,春夏之交,仰視惟見雲氣,此黔、楚山也。吳老公每以為畫筆荒唐,真少見多怪也。
畫固有法,泥法則俗。喜山水即畫山水,喜花鳥即畫花鳥。專則精,熟則巧。所謂石分三面、樹分四枝者,姑妄聽之,荊、關以前無畫譜也。
昔人論作書作畫以脫火氣為上乘。夫人處世,絢爛之極,歸於平淡。即所謂脫火氣,非學問不能。
畫之天趣在筆墨外,不可以言傳。若以形似計工拙,則五都之市頗不乏王右丞、李將軍也。
簡淡高古,畫家極難事。能脫脂粉氣,便是近代好手。此幅稿本得之黃鶴樓邊骨董家。款字模糊。煙雲水石,以墨為之。山樹俱不著色,大米略兼披麻。樹外沙洲,或隱或現。桃花數叢,以粉和胭脂點出。簡非不用筆,淡非不用墨,別有一種高古之趣。妙處全在脂粉而脫盡脂粉俗氣,的是宋以前手筆。
作山水須從大家入,縱不到家,亦不墮惡道。有書卷氣固佳,否則疏落肅散,切不可過求工細。友人尹艮庭嘗言某富人雕梁畫棟,窮極精巧,然終不若都察院街門之殘牌敗瓦,反覺堂皇闊大。此言不但作畫,即作詩文,以至持身涉世,當書為座右銘也。
畫春色易,畫秋色難。柳綠桃紅,但以顏色渲染自得。丹楓翠柏則別有凌霜傲雪氣象。必須有筆有墨,庶可得秋色之真,盡秋色之妙。古云:「秋色勝於春色,」信然。
餘浙、楚往返六千餘裡,遇好山水必留一稿,橋梁屋宇,皆對景為之,兩三月後檢閱章法,頗不合意,不得不更改。又兩三月後更改者亦不佳,仍用初稿,轉覺妥適,知人不能勝天也。
古人橫幅畫未見有巨幅,以巨幅不宜橫看也。至山水高遠尤為不宜。人多不知此理,曾見有畫一丈三尺之幀幅者,絕頂傍露一漁艇,不禁噴飯。
畫山水必得煙雲之氣,其氣隨時而變,此幅欲雨不雨,山若有睡容,然決非冬景。此不在柳綠桃紅也。箇中旨趣,學人自知。
凡畫紅葉不可以數點了事。蓋楓葉之外,霜樹中別有數種,葉不墜地,色若丹砂,真有紅於二月花者。三株、五株,十株、八株,江、浙間往往有此妙景。或自成村落,或雜布山蹊。門外漢轉言用色太重,點葉太密。此亦痴人說夢,姑妄聽之。
山水家於風、雲、雨、雪,不可不用磨鍊工夫。雨景則自唐以來,推襄陽第一。然不用濃墨有不雨而雨光景,襄陽亦未必盡妙。
畫山水必神氣行於理法中,乃有生趣,一若畫狗馬禽魚,但求形似,全無生氣,則匠者優為之矣。此可為知者道也。
雨景宜米,非米以前無雨景也。客蕪湖時,見某太史跋明人朱水東米點雨景,其略曰:「襄陽山水並不用濃墨,用筆頗簡,殊明秀」云云。噫!是大謬矣。天地間有此一景,我即可以作此一畫。曾見天地間有山明水秀之雨景乎?米氏乃畫家一派耳。晴亦宜,雨更宜,讀畫者讀雨景,初不必計其是米非米也。墨不濃則雲不黑,雲不黑則無雨矣。東坡詩:「黑雲如墨。」言其濃也。水東畫頗佳,某太史未見真米,以耳為目,而門外漢轉以太史文人,言必有據,殊不知其囈語也。
畫道惟山水最難,難於有筆有墨也。近時山水家有墨者多,有筆者少,墨易學而筆難學也。往往見有章法絕佳,而出筆庸俗,終為識者鄙,不徒在皴法輪廓也。
●畫譚論畫山水
○清 張 式撰
畫山水以氣韻生動為主,才能使筆墨。未下筆時,全幅局勢先羅胸中,然後從樹起。樹先從中心分幹發枝處下筆,次及幹及枝,次及根及葉。疏密向背,曲折參差,而文從理順,樹之大概如此。次坡石山嵐輪廓,次橋彴宇舍人物及遠樹,次山石布皴,次渲染設色,次點苔。反覆漸進,襯淺提深,氣色墨暈,隨在寓焉。一幅之大概如此。雖各體畫法不同,總之以主為先。所謂宜於大處落墨,勿於碎處積起。或從局面約略措置,或用炭條朽筆先規形勢。或分三截,一層一層畫入,或深淡交加疊潤,或落筆不再加筆。說者不能鑿空,學者亦不可鑿空。詳審古人墨跡,自有分曉,斷不可依俗手為入門路徑。先入者為主,既入退出最難。全幅局勢先羅胸中者,下筆時是筆筆生出,不是筆筆裝去,至結底一筆亦便是第一筆。古所稱一筆畫也。氣韻雖曰天稟,非學力不能全其天。老杜詩云:「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讀得破古人墨跡,則觸處透空,自然生動,使筆墨者,借筆墨以寄吾神耳。
展紙下筆,理會章法,為一大事。布置經營,如著棋下子,格格可下子,格格不可亂下子。紙素上處處可落墨,處處不可亂落墨。棋有棋路,畫有畫理。一著失當,勢即敗矣。一幅畫,凡中截、下截、上截無一定之勢,有一定之理。巉山樹木與淺壖者不同,地勢使然也。三尺紙畫一尺畫,餘紙雖無畫,卻有畫在,如將二尺紙摺就一尺畫之,拽直審視,則此外皆餘紙,不在畫內,縱使應筆再畫,即分合如宜,關鎖合法,氣機必不完固。氣機完固,經營章法之樞矣。
煙雲渲染為畫中流行之氣,故曰空白,非空紙。空白即畫也。古人一樹一石皆得煙雲之致,近日貌襲倪、黃者,視煙云為了手事。吾願學者挽之,使畫道一變。筆墨位置不外通氣有神,互用虛實經營詳略是也。筆有舌,墨有眼,呼吸照應,有略此而通彼者,有實此而通彼者。畫此處眼光只在此處,何異堆假山之工匠?要之書畫之理,元元妙妙,純是化機。從一筆貫到千筆萬筆,無非相生相讓,活現出一個特地境界來。(《藝海一勺》)
●習苦齋題畫
○清 戴 熙撰
密易疏難,沉著易,空寂難,似古人易,古人似我難。知此三難者,方識南田之妙。國朝南田猶元之倪元林,效之者不慮不及,但慮過耳。
《畫訓》云:「墨韻既足,設色可,不設色亦可。」此專為塗澤者說法,以詞害志,則丹碧為損物矣。墨韻亦有借色而顯者,知墨韻借色而顯,斯為善體《畫訓》。
自去年五月至今年五月,行路逾二萬裡,所見山水多矣。然未有如連州之奇也。險怪雖不免,而秀削絕特,實為東南之冠。篷窗眺望,隨筆點染,意在寫照,不名一家。
紙如大地,心如水銀,過孔即出,使空而入。未畫之先,不見所畫,既畫之後,無復有畫。
大家在氣象,名家在精神,骨性天成,各行其是。
畫因乎筆,畫因乎楮。楮有澀、滑之不同,畫乃有蒼茫、淹潤、靈妙、樸古各種,皆因其勢而利導之。行乎不得不行者也。
雲林無法不備,一法不立。學者正如帆隨湘轉,望衡九面,此惟親見呂仙吹笛者知之耳。
宋人重墨,元人重筆。畫得元人益雅益秀,然而氣象微矣。吾思宋人。
雲林畫法,程松圓得其疏,查梅壑得其淡,惲南川得其秀,蓋未有得其逸者。
曉起望天門諸峰,與煙雲化而為一,恐其化去,捉筆寫出。
物有定形,石無定形,有形者有似,無形者無似,無似何畫?畫其神耳。
元人高逸一派,專於無筆墨處求之,所謂脫塵境而與天遊耳。
春山宜遊,夏山宜看,秋山宜登,冬山宜居。偶寫《雪山高臥圖》作此語,非敢妄擬前賢也。
亂頭粗服,非蒼也;膠須鬀面,非秀也。當求諸牝牡驪黃之外。
何子貞出楮索畫,楮甚澀。澀楮澀墨,運墨澀筆,澀筆澀思。思不澀不奧,筆不澀不斂,墨不澀不惜。澀寡過,澀亦有功也。萬事澀勝滑,子貞其無訶!
畫有千幅萬幅不變者,有幅幅變者。不變者正宗,變者間氣。變之人樂,不變之人壽。客曰:「子變乎,不變乎?」曰:「變,雖然中有不變者。」
皴法簡處要令不可加。山得勢,石開面,則不可加矣。
古人最重畫沙,謂山之坡腳氣象厚薄所系。
疊石要變換,又要渾融打成一片,則山勢現。
平遠山不可令如石堆,須有望不盡之意。平遠山如蘊藉人,可謂善貌平遠者矣。
烘雲氣欲和,和則雲氣冉冉欲墮。
柳之體輕而神重,故畫柳絲到梢處須直如懸繩,不直則輕而不重矣。
凡畫譜稱某家畫法者,皆後人擬議之詞,畫者本無心也,但摹繪造化而已。吾心自有造化,靜而求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可也。泥古未有是處。
春山如美人,夏山如猛將,秋山如高人,冬山如老衲,各不相勝,各不相襲。
竊謂學畫與鑑畫不同。鑑畫不可絲毫假借,學畫者宜隨時隨處皆有領略,故曰:「青出於藍,冰寒於水。」
春山如美人,秋山亦如美人。春山如美人之喜,秋山如美人之愁。西子捧心,玉環齲齒,固是別有態度。
閒則功力厚,靜則智慧足,淡則旨趣別,遠則氣味長,四美具謂之畫。
未捉筆時不立一法,既擲筆後不留一法。比之範銅取影,截竹得聲,目擊而道存者也。
作書如作畫者得墨法,作畫如作書者得筆法。顧未可與膠柱鼓瑟者論長短耳。
王山樵秀密之致,以淡得深,因渴成潤,未易遽到。
作者難,識者亦難。誠哉是言也。惲南田不治生產,橐筆遊江湖間,所作書畫,人多不重之。賴石谷周其空乏。華秋嶽自奇其畫,遊京師無問者。一日有售贗畫者來,其裡紙華筆也。華見而太息出都。全濤門作畫屬袁簡齋覓售主,不可得,為在所譏訕。東坡先生云:「平生好詩仍好畫,喜牆涴壁長遭罵。」以坡老翰墨而猶遭罵,甚矣識者之難遇也。士大夫託意毫素,當使名心盡淨,然後遊戲人間耳。
畫有詩人之筆、詞人之筆。高山大河,長松怪石,詩人之筆也。煙波雲岫,路柳垣花,詞人之筆也。旑旎風光,正須詞人寫照耳。
畫自無而之有,復能自有而之無者化矣。是即為學日進、為道日損之說也。
嘗謂古人喜為知畫者作畫,予則畏之。人曰:「此意易曉,畏知者見訾耳。」予曰:「不然,正畏知者不訾。」蓋能訾我則我得雖淺,未可謂無所得也。
董巨尚圓,荊關尚方。董巨尚氣,荊關尚骨。董巨尚渾淪,荊關尚奇峭。正如陰陽互根,不可偏廢。
古人書畫多用熟紙,勝國以來,間有用生紙者,然百不得一二也。今人以用生紙為能,失古意矣。是猶作書者狃於用軟筆,而不知古人貴用健毫也。
士夫作畫非當行,多不入格,故畫不入格者輒曰士夫氣。世以其士夫也尚之,於是畫師競效士夫矣。不知捧心齲齒,烏可學也。然則入格既不足貴,不入格又不可學,將奈何?曰:「求其所以為士夫者。」
古人不自立法,專意摹繪造化耳。會得此旨,我與古人同為造化弟子。
識到者筆辣,學充者氣酣,才裕者神聳,三長備而後畫道成。
畫當形為心役,不當心為形役。天和飽暢,偶見端倪,如風過花香,水定月湛。不能自已,起而捉之,庶幾境象獨超,筆墨俱化矣。
經營初就,其光淡沱似春;皴染漸足,其氣沉酣似夏;裝池得宜,其容清明似秋;歲入微黯,其象肅穆似冬。畫當以神遇,若求諸跡,便落滯相。
士大夫恥言北宗,馬、夏諸公不振久矣。餘嘗欲振起北宗,惜力不逮也。有志者不當以寫意了事,刮垢磨光,存乎其人耳。
白石翁筆力森爽,得氣之秋;香光翁墨態澹泊,得氣之春。兩翁聲名日盛,傳摹日多。香光漸墮於甜,白石漸流於霸。學者眼目往往為贗鼎所遮,幾不識廬山面目矣。
世謂疏難於密,為密可躲因,疏不可躲閃,非也。密從有畫處求畫,疏從無畫處求畫。無畫處須有畫,所以難耳。
筆墨在境象之外,氣韻又在筆墨之外,然則境象筆墨之外,當別有畫在。
元人以疏峭變宋人之渾化,而渾化在其中。後世喜效元人之疏峭,而渾化微矣。得其一,失其一,學者之過也。
以目入心,以手出心,專寫胸中靈和之氣,不傍一人,不依一法,發揮天真,降伏外道,皆在於是。
畫本無法,亦不可學,寫胸中之趣而已。趣有淺深,愈深則愈妙,要未有無趣而成畫者也。
郭河陽謂「春山淡冶而如笑」,此笑字是含情不語之意,非軒渠絕倒之謂也。郭景純《遊仙詩》「靈妃顧我笑,粲然啟玉齒」, 蓋得之矣。
筆墨貴動而畦逕貴靜,畦逕靜則筆墨自動耳。
畫者生機,刻意求之,轉工轉遠,眼前地放寬一步,則生趣既足, 生機自暢耳。
張浦山重溼筆,取其墨光洋動,要惟熟紙為宜耳。
耕煙世最多贗本,凡耕煙所能者,世人無不能之,或且有過之者矣。獨其筆墨間一段煙雲氣,世人斷夢不到此也。餘所云煙雲氣,非刻劃形跡之謂,南田所謂「實處皆虛,虛處皆實」是也。南田之一生俛首在此。畊煙之克自成家者在此。得此旨,雖一筆不似畊煙,亦耕煙矣。
偏於蒼者易枯,偏於潤者易弱,積秀成渾,不弱不枯,不當從筆墨中求生活耳。
三王皆喜用渴筆,惟南田能用溼尖,空靈妍妙,著紙欲飛,可謂別開生面。
畫史稱潑墨始自王洽,未有言渴毫始自何人者,蓋濫觴於惜墨如金之李營邱耳。
山石以畫而得,雲水以不畫而得。山石成則雲水自在。豈所謂名者實之賓乎?
畫在有筆墨處,畫之妙在無筆墨處,無筆墨處何以得妙,畫道固先有妙後有畫也。
有墨易,有筆難。有筆墨易,無筆墨痕難。
畫令人驚不如令人喜,令人喜不如令人思。
畫要熟中求生,餘久不畫,當生中求熟矣。然與其熟中熟,不如生中生耳。
澀筆易於沉厚,難於超;滑箋易於超妙,難於沉厚。好易者功之徒也,好難者名之徒也,故曰畫是吾病。
畫家以點苔為眉目。米氏落茄從北苑濫觴,是北苑以點苔見長矣。然《秋山行旅圖》不用點苔,即江南半幅董源畫也。於此見古人書畫不拘一格,今人為畫譜所狃,轉失廬山真面目耳。
張浦山論麓臺司農畫最得要領,其紀《秋山晴爽圖》,謂渲染後以火熨之,時史遂疑少農力過紙背者恃此。不知力過紙背,但從氣韻深厚中得之,若驗其背,未免刻舟求劍。士大夫作畫,要是餘力遊戲,急欲其漧,遽用火攻,倪迂範緩,終未必然耳。
世稱麓臺嘗云:「東南有清湘在。」清湘恃高秀之筆,為纖細,為枯淡,為濃煤重赭。麓臺鑑賞矜嚴,數者當非所取,不知何所見而推尊。今觀《溪南八景》,方識清湘本領。秀而密,實而空,幽而不恠,淡而多姿,蓋同時石谷、南田皆稱勁敵。石谷能負重,南田能輕舉。負重而輕舉者,其清湘乎?麓臺殊不紿我。然自是清湘傑筆十不得其一二也。
●醉蘇齋畫訣
○清 戴以恆撰
○總論畫法
學畫不必拜名師,束修之敬費不貲。昏昏夢夢學多時,一筆兩筆遭詆訾。名師高談最迂拙,先講雅俗費口舌。又以書卷氣為說,又將氣韻為要訣。催我教人最愚宜,此種全然不提及。總講會畫求著實,那能下筆便超逸?又有專看教畫書,就想下筆徒區區。我為初學舉其隅,開卷讀之師有餘。莫嫌俚鄙迂且拘,甘苦之言不汝愚。作畫切忌用稿本,須使野戰漸漸穩。自來稿本不足恃,剿襲舊本最可恥。縱有真跡後人擬,早經轉展失其旨。況乃畫中遠近景,照他呆樣無彼此。往往錯亂須更改,初學能改生有幾?何如野戰功夫真,求真在己不假人。各件漸漸煉來純,自然樣樣多學成。對客揮毫不用心,斯稱薄技神乎神。若用稿本不費力,三年兩年貪快活,做成毛病救不得,散手對人膽便怯。初學豈能不用稿?枯樹影本畫多少。枯樹一枝畫得出,勾山一稿用心力。拆開併攏多會得,一身本領便無敵。
○ 論枯樹法
惲向說畫莫學樹,我說畫樹為要事。初學從頭枯樹開,勾山皴法漸漸來。樹以枯樹為胚胎,夾葉各點層層挨。枯樹枝頭須夾緊,枝頭放開鬆了勁。枯樹枝頭鬚生牢,根貼著根莫差毫。枯樹細條忌三叉,若遇三叉左右加。上尖下粗好發芽,一樹幾穗品字式。或像梅花穗五出,或向左邊右邊歇。單畫右邊亦去得,須要記著用側筆。老根雙勾要轉側,軟筆彎彎用不得。淡梗須要接淡筆,濃根須要接濃筆。上濃下淡最合式,單筆接著雙勾末,雙勾收尖方接得,不然細條接著白,粗細陡變不合式。雙勾大梗要裝式,粗筆一邊用細筆,細筆一邊配粗筆,合成一梗華而實,自然好看多賞識。枝頭分開法亦通,要裝夾葉樹枝松。樹葉雙勾幹莫濃,枝葉分明法始工,葉濃梗淡樹樹同。
○論遠近結林法
平點遠樹要濃淡,樹根斬齊不可犯。三枝短幹一長幹,短中有長長有短。枝枝相併莫拌勻,若是排勻像木城。平點慎毋一直落,頭上收斂腳開拓。如同高橋檔檔踏,一步一步可容腳。偶然著枝枯樹妙,肉中有骨出林杪。結成一林雜樹法,枝枝見根莫藏煞。
樹樹枝枝要出頭,將頭壓煞拘如囚。當布幹時須留心,有爭有讓頭莫平。枝枝拆開要有情,頭若平時何法救?中加一枝枯樹透,疏疏點著松而秀,單葉夾葉隨意湊。
○論點樹法
點樹最難介字式,介字分中莫豎直。豎直相接如界格,介字頂上莫分開。四筆五筆駕上來,一樹點成鴛鴦墨。左右上下毋一色,若作雙勾宜一色。有濃有淡用溼筆,墨光浮動最惡劣。此是但指一樹說,若各一樹濃淡別。樹梗總要淡一色,若講雙勾畫樹葉,燥筆開花奇動目,溼筆萬萬用不得。平點須要青果式,庶幾肥瘦均相得。要有燥鋒用枯筆,筆尖向裡向下得。著意平字用功夫,左高右高靜氣無。
○論柳松法
柳條下垂須要直,忌細忌濃忌捺撇。不但捺撒交加亂,而且微風東西別。償作風柳須避直,捺全用捺撇全撇。柳絲穗穗各自開,莫使上層拖落來。若使拖落絲絲接,上穗下穗分不得。又恐上疏下層密,柳樹分穗用何術?一穗共用五六筆,先用一穗當中立。左右各向如輔扔,譬如飛鳥張兩翼。起筆分丫用何式?除去三叉便用得。一穗五筆六筆集,雖說難畫能事畢。大幹上升細枝及,細枝灣灣硬不得。一枝一枝魚鱗式,然後尖頭接出直。直條不宜用側筆,淡墨中鋒最動目。安置柳樹亦有方,樹背須映水中央。背後莫將樹石藏,柳絲背後如有光。遠遠蓄意雲氣良,最好畫在雜樹旁。或在樹頂露幾行,若構樹石貼柳旁。將柳讓出恐相妨,古人無此須要防。若作松針須要肥,一松上加半松宜。左右半松各東西,中鋒直落心毋齊。中心若齊遇生紙,中心結成一糰子。若不肥則細而長,虯枝老乾不相當。況且雜入眾樹中,大筆小筆各不同。樹根畫圈須避中,似圈非圈莫大工。張節切忌一邊同,有橫有直慎勿濃。虯枝老乾得所宗。
○論勾山石法
勾山勾石筆轉側,若不轉側肥無力。勾山勾石忌十字,十字相交山脈死。山腳疊石須要大,樹大屋大坡亦大。高山頂上須要小,漸高漸狹心了了。上石大如下幅石,遠近高低無分別。下層狹於上層山,高低遠近無處參。勾山切忌多正峰,正案山脈無由通。正峰頂上碎塊重,譬如眼目在當中。正峰卓立水村中,下腳浸水左右空。淡淡拖腳畫幾重,毫無龍脈意欠通。荊浩入傳畫法工,山頂俱見插雲中。平嶺上有巒頭透,一平一直勢相接。平坡俯仰有結措,中夾碎石不嫌碎。平坡兩疊三疊移,長短相間頭莫平。莫作方頭條石形,又忌坡面圓如鉦。面圓最俗要留心,最為惡劣十二分。長嶺橫面峰巒生,庶幾山脈像龍身。左抱右抱曲而深。山脊不擦最有情,好似日光照眼明。山有陽面亦有陰,左右高低切忌勻,莫使兩面一式生。勾好一筆嫌分明,燥後擦來未能渾。乘其未燥先用皴,皴上一筆再勾來,帶勾帶皴記胸懷。
○論皴法
皴筆須要講疏密,有疏有密層次出,濃淡得宜顯凹凸,疏密濃淡能事畢。正山抱皴最切實,側山偏皴法無別。山石皴成上面黑,外山下腳須要白。最忌勾山裡外白,裡外皴法無一筆。自己相信是山石,其實只有一條墨。總要淡淡擦一擦,只有遠山外面黑。近山裡圈不皴擦,曾記古人有此法。若是山石上面淡,外層宜濃不宜淡。總之黑白各濃淡,淡須接濃濃接淡。壘石不可向上擦,塊塊凌空不生腳。初學總是向上擦,歷試多人一筆抹。皴筆煞根用何術,緊貼下勾是要訣。由濃漸淡山勢凸,向上不是皴不得。遠山插雲上須黑,皴法宜短不宜長。淡筆燥筆筆忌光,筆筆離開是要方。一片糊塗須要防,暗取坎卦離卦方。譬如將磚來砌牆,一進一出筆筆鑲。要留白縫在中央,再淡一層皴法良。淡裡有濃筆要蒼,外圈筆勢要相當。勾筆擦渾柔而剛,要用燥筆切莫忘。抱皴何以為之抱,兩邊圓如水面泡。上面不皴下面到,緊貼下勾便得竅。側山如坡尖角肖,有陡有坦分兩號。偏皴一邊容易好,內外濃淡記其要。皴依外勾守須堅,再為細解其真詮。譬如外勾石面尖,皴筆裡圈勢須尖。外勾石面形若圓,皴筆依勢亦須圓,推之凹凸無不然。仰上垂下形雖奇,皴筆裡圈莫差池。倘將外圈既勾齊,逡筆檔檔平如梯。皴撞外勾字像非,如寫臼字形最奇。此種皴法被人批,所有由濃漸淡說,猶恐初學不明白。要師開染牡丹式,又如緙絲機上織。由濃漸淡要記得,皴筆筆勢須要側。筆筆相離要用力,將筆豎直用不得。若筆豎直便無力,一條一條芽豆式。初學坡山與皴石,總用中鋒最惡劣。雲林本學關仝筆,師法舍短古人說。下勾下字要看活,卻不專指下面說。側山若在正山側,正山外勾筆較直。側山傍看在間壁,正山外勾緊相貼,亦算下勾下字活。皴用偏皴須緊貼,緊貼二字須記得。皴依側山外勾筆,正山傍在側山側,偏皴緊貼亦無別。
○論各種點苔法
點苔勢聚畫宜散,一堆一堆最難看。點苔平點最有味,平點須詳其妙諦。平點有左亦有右,若將尖勢山頭構。左邊坦則右宜陡,左陡右坦莫信手。平點步步點下來,順著筆勢勻勻排。上緊下松雲氣來,筆頭筆根尖圓別。右邊若坦筆根出,燥筆微拖便有力。若是右邊陡壁立,筆根直排乃去得。況且山忌鬥篷式,不忌一邊勢較直。若將平方山頭構,疏疏平點法難究。加而又加嫌不夠,著筆最難得其位,此種畫法教不會。自謂雲林法最難,初學不必心力殫。到得漸熟膽不寒,此種點法有處安。若用直點平山石,須要暗像梅花式。短筆硬筆挺且拙,尖尖細細用不得。看準方向當中立,梅花中心做起筆。扁形大字梅五出,各邊點完密不得。介字點山如一轍,圓點形勢亦無別。亦有尖長五點筆,宜在秋深與冬日。燥筆滿山如林立,此是貫道江氏法。山用燥皴最合格,若將煙潤山頭溼,長針高聳不如式。點要渾淪用何法?要淡要散先做腳。再用此法重一遍,融洽自然成一片。散字最為有識見,若不散則最討厭。
○論泉法
後無高山莫畫泉,瀑布切忌亂石添。旁有低缺須留心,泉水須要一樣平。左右夾住如有門,一道流水曲折噴。若不臨看大水邊,出水之路留在先。遠泉高泉須要狹,漸近漸闊是要法,塞煞出路大失著。
○論山草水草法
山草鈍於水中草,要肥要短自然好。若是中間交兩筆,兩旁兩筆如輔弼。此是十全大敗象,惡俗不可以言狀。若說畫草交不得,此是因噎而廢食。有意無意交幾筆,草勢在山要凹凸。水草尖於山頭草,要瘦要軟隨風倒。遠短近長鬚要曉,敗象切切記懷抱。
○論構景避實法
初學貪多嫌景實,實而能空便救得。能空之法有何說,我為細詳其要訣。若嫌景實枯樹列,樹背有水便空闊。若嫌景實雙勾葉,雙勾夾葉有空白。若嫌景實求變格,古樹風帆林稍出。若嫌景實求妙術,石磴曲折著山石,或用瀑布層層折。若嫌景實畫長林,長林背後一片雲,中有幾枝枯樹長,一群飛鳥著中央。若嫌景實在山鄉,平坡法宗子久黃。平坡層層有低昂,均屬景實之要方。
○論房屋橋梁法
房屋須要出簷長,初畫初學房屋方,莫使雨淋簷柱旁。畫樓不可畫下層,用樹遮隔最渾淪。若畫下層出簷深,最為笨拙不得神。廟宇重簷無他奇,上層下層一刀齊。江水河水水面大,久晴久雨平平過。對面只作平平山,北苑格局一斑見。山家著個漁家村,蓋瓦房屋作比鄰。須記此是大水面,河房腳高水嫌淺。河房樁腳形勢扁,若作硬筆奇險石。曲折流水噴溢出。石腳石壁重重疊,上水有船奇費力。船中撐篙人不一,山上纖路多曲折。溪狹山高逢雨漲,溪水陡長非意想。沿山房屋靠山腳,須記此是水面狹。樁腳高高水中插,不然河房傍山腳,一逢大雨便浸著。山橋水橋意不同,小港平橋蘆草叢。環橋三眼五眼通,大水河房各西東。塘上大河現風篷,收帆進港景無窮,此是水橋畫法工。若是山橋溪水急,橋面不必如弓突。橋下無船通進出,橋下樁腳多根立。高如狹水河房式,亦為雨大泉衝出。此是山橋須記得,反此畫法便礙目。
○論寶塔法
寶塔須在高山頂,四面河路見遠近。造此往往為用兵,塔下可以著大營。正當險要路所經,矢石好打著敵人。若是山凹露幾層,四面是山遮眼睛,不解畫理被人憎。若在平地須近城,岸路水路之要津,亦為守城看賊軍,此意須要記在心。
○論用墨法
用墨溼燥兩相同,燥來顏色分淡濃,何為溼燥兩相同?紙上已燥墨色濃,溼墨上紙顏色同,到燥之後淡一重。層層溼燥遞相加,人墨枯燥我獨華。倘嫌濃時將水加,上面醮膘取精華。若再嫌濃水再加,加到極淡法不差。筆嫌繁時筆放大,淡墨大筆先搭架。醮膘二字要留心,用筆之法論最真。畫到成功嫌模稜,總由淡濃不分明。少許濃墨加一層,須用燥筆如睡醒。略略幾筆便有情,譬如畫人要點睛。圍棋點眼死活分,燥筆濃墨略有痕。或加枯樹或加皴,或加苔草須要輕。初學加濃法未明,無處著手具經營,檢一空處須看真,加枝濃樹便得神,不嫌太淡振全身。此法初學若能遵,加濃之法已入門。點樹初點須留心,點好之後加不成。加點團團棉花形,毫無松爽之氣生。點上加點大不興,點樹不加記在心。
○論署款法
若嫌款字不稱意,行書引本預先備。仿某仿某各有類,要將年月排在內。下款稱呼己名字,除出上款接頭外,忽高忽低最奇怪。高高低低江湖氣,我輩落筆是大忌。但寫支幹是何意,不用年號大奇異。花甲六十歲歲更,唐宋元明一式生。若問究竟何時人?後之鑑者辨不真。只有陶鄭兩遺民,宋元定鼎獨守貞。仿古不解其中情,特地說與汝等聽。千張萬張做課程,手腕漸熟不用心,自然落款好稱能。要做呆樣不可增,恐怕不通招譏評,此是初學大訣門。諸法剌剌邊篇謀,皆為初學來問津。若既入門法古法,此種呆語用不著。
●頤園論畫山水
○清 松年撰
作家皴法先分南北宗派,細悟此理,不過分門戶自標新穎而已,於畫山有何裨益?欲求高手,須多遊名山大川,以造化為師法。張船山太史《詠三峽詩》云:「石走山飛氣不馴,千峰直作亂麻皴。變他三峽成圖書,萬古終無下筆人。」此言山之形勢千變萬化不可思擬之妙,所以終無下筆人也。畫山得此詩,可悟心造神奇也。皴法名目,皆從人兩眼看出,似何形則名之曰何形,非人生造此名此形也。樹葉名目,亦系遠觀似何形而立此點,介字企字,皆遠觀似此二字之形,餘可類推,不可誤以古人編造出也。至於畫山畫樹之入手訣,悉載畫譜,茲不絮述。
作畫有十字:勾(直為畫,曲為勾)、斫(側筆鉤畫,取鋒為斫)、皴(乾筆重畫為皴)、擦(側筆拖拉為擦)、染(用淡墨設色鋪勻為染)、渲(分輕重為渲)、烘(用水運開為烘)、絲(細花草竹為絲)、點(山上樹木名苔為點)、託(背後設色為託,生紙免此。烘染紙地亦用託字。),以上十字專論山水,皆有分別,必須善悟,方得山水家之妙。自宋人以上,皆講工細,只有鈞畫無擦斫也。其餘各家花卉翎毛,不外此十字,可以類推。初學則有嫩氣,久久則蒼老,蒼老太過,則入霸悍,必須由蒼老漸入於嫩,似不能畫者,卻處處到家,斯為上品。
秀潤皆關用水潔淨,墨彩皆在用筆生發,老辣在於用乾筆濃墨,氣勢充壯,毋涉野氣。
瀑布水有三等:自山上直下方謂之瀑布,因其似布形耳。由山之幽壑曲折而出謂之流泉,必須曲曲灣灣,似斷仍連,似連而斷,氣脈貫通,活潑而下,古人以水口為難畫,實不易也。餘讀古今名畫,水口好者不多見,獨許藍田叔為得法。妙處即在用筆含蓄有氣有勢,大忌板弱遲滯。亂石夾水,水在石上,貴水吞石,勿使石浮水上,則得法矣。平遠亂流,雜石激成波瀾水花,此等最難著筆,必須平鋪生動,亂中有條有目,有條目之中仍須渾含不痴呆,聽之似有聲,古人所謂繪影繪聲者此也。學者宜虛心體會,拭目參觀而善悟之,勿視為細故也。如畫江海潮汐,或浪花翻激噴雪,此等畫精神氣力,統由筆端鋒利圓活,始能見水之起伏澎湃,奔騰萬裡之勢。水之起伏波浪,皆是一氣鼓蕩而成,畫家但將此理洞曉,目中有水,胸中有水,從靈臺運化而出,方見水之真形,顯於紙上。初畫筆路多板滯之病,久久純熟,乃有流動自如,無阻無格。每於下筆之初,心想波瀾洶湧,自然活潑大機。
畫水全在於筆下生動,變化莫測,方得水之真形,十字訣內絲字在此處用也。目中未曾見波濤起伏,浪花翻激,則多尋古人名跡,潛心玩味而學之。古人有專門畫水火者。凡事不用苦功,不能成名也。
山間雲斷,有陰雨晴天之分。如系春冬之山,不過煙靄之斷,非雲氣隔斷也。秋山如妝,如人妝束整齊,觀之爽目,切勿一味修飾光潔,直如泥塑山形,則落下乘。中間薄雲輕煙隔斷,愈輕清愈妙。如畫夏山,山必如滴。滴者如水之潤澤掩映藏露,多加樹點,以狀其蔚然深秀之態,更加以山頭有雲影下罩,明晦變幻,方得雲山妙境。晴山須分顯露隱僻,隱僻處多黑,顯露處多白。謂色則明處色淡,暗處色濃,少加墨水渲染,晴明之狀一覽即現,雲方是晴雲也。雨山,米家父子擅長,然細觀皆是雨後山,山如墨染,雲如白絮而已。愚見如畫雨景,必須揣摩雨中山色,樹木煙籠似淡淡而出,遠則愈淡,近亦勿太濃,一片白茫茫。煙鋪如海,山色空濛蒼茫,模糊難辨,的是雨景。雨正滂沛,其雲平鋪山頭。生雲必須活潑,冉冉而起。此等處,全賴點筆輕清,運墨淡淨,氣蒸勢活,變幻不測。如此境界,似屬雨之能事畢矣。
山水一門,諸法皆工,惟點苔為要緊。全幅完善,苔一點壞,前功盡棄。愚謂不獨點苔為難,尚有水口、小竹、蘆葦、苔草,皆關筆力峭撥活潑。至於山上點苔,本系極遠小樹,其點皆從畫樹葉中脫化而出。平點攢點,分出橫 直二字。點圓不欲太圓,點方不欲正方,要方中有圓、圓中有稜,此園點之法。點橫不欲太扁,點肥不欲太肥,要橫似甜瓜子,肥莫似杏仁。筆生墨彩,墨存筆鋒,筆筆點入紙裡,觀之似由山內生出者。麓臺司農點苔,筆筆皆嵌入山窪,如樹紮根,毫不浮泛,點苔之能事盡之矣,作畫之功行亦盡之矣。諸君細心殫力,深悟十字訣,自然頓悟,亦一快事也。
山之點苔,必須由淡溼而淡乾,由淡乾而少加濃乾,再加焦墨乾點,毛毛茸茸,渾然無敗筆、無痴墨,只見蘊藉蒼茫,松活雄秀。樹點如含煙霧之蒙,如含露水之潤。大忌真切平板,惡筆拙墨,雖米氏父子亦當施以夏楚。總之畫山、畫雲、畫遠樹,皆須漸漸由輕而重、由淡而濃,非匆促立成之事。
皴山、點苔,由漸而積厚,似非耐性不可。設使心急,不能久坐,不耐煩瑣,或求速不能精到,此悉屬作畫之大病。古今畫山水者多享大壽,非畫能延壽,乃靜心安神,頤養體氣。世上凡靜物必壽永,動躁每先傷,學者可參悟也。畫到精純在耐煩,下帷攻苦不窺園。莫貪外物頻頻引,保守真機養性元。此畫山水之真訣也。
嘗觀唐、宋人畫青綠山水,凡樓臺殿閣,無一非界畫精細,處處合乎情理,纖不傷雅,富麗而不俗惡。山容穩重而空靈,雲華變幻而流動,賦色明淨,點染蔥翠。自立稿以至畫局告成,真可謂一筆不苟、一墨不浪費,雖茸茸小草,亦必有條有目,決不雜亂。更有人物陪襯其間,各具態度而不謬妄。十月一水,五日一石,實非一二日可成。良工苦心,為能品上上,不虛稱也。又見古人花卉翎毛,皆從細筆鉤勒而成,賦色鮮麗,濃淡合宜。花木之向、背、俯、仰,鳥獸之飛走起臥,悉得物之情性,莫不追撫造化之巧,何嘗不求形似,獨取得神耶?餘每讀工細之作,惟有一瓣心香,欽佩難言也。後世文人偶爾戲墨,隨手塗抹,少得梗概,遽爾稱為逸品,此等筆墨啟迪成手,助其天真。若令初學入門者打入此陣,終身難得逃出網罟。凡學畫者無論何門,總宜逐日用粗紙退筆鉤勒畫出粉本,久久嫻熟,進益不少。熟能生巧,暗有神助,生有氣力,則尋丈大幅,以壯胸襟。臂腕通達,則筆健墨活。凡作大畫而能氣勢雄渾,愈觀愈靜,又無煙火粗暴醜惡霸悍之病,皆心氣足、精神聚之故耳。既欲學六法,亦須自量材質,近於細膩小幅則師此門,不必躐等貪大幅以出醜。初學此道,仍要專精一門,再學一門,若得隴望蜀,半生不能成就,止於一半火候。望三復此言可也。(頤田論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