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老朋友,戲謔我費老大勁鉤沉文學史料,寫出的文章多半不是大眾耳熟能詳的作家,讓我打起精神,找找名流大家的佚文軼事,不但嘉惠學林,一般讀者也愛看。話雖如此,大作家的研究者眾多,時間跨度也長了,要有新的發現,談何容易?不料,這話說出沒過多久,還真找出來一個讓他擊節不已的發現來!
這一發現,就是湮沒在民國故紙堆裡的鬱達夫的兩封佚函:無論是1996年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千秋飲恨:鬱達夫年譜長編》、2007年浙江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十二卷《鬱達夫全集》,還是2017年海豚出版社出版的《鬱達夫全集補》,都沒有看到這兩封信函的蹤影。
在1946年上海《和平日報》上,有一篇署名「貞淮」的《由鬱達夫先生遺札所想起的》書信體文章,不長,照錄如下——
某某弟,(前略),達夫先生之死,餘雖未睹其遺容,然其生前之音容笑貌,每一回思,餘痛彌深,一代才人,闃然而逝,如此寂寞,豈夕陽衰草所可概耶。餘僅於今春在南昌時,偶於某雜誌中獲讀趙景深先生悼文一篇,餘頗驚怪,何世人對鬱公淡寞若是耶?鬱公一生貧困,貧而至於不能贍養妻子;憶餘初婚時,鬱公履函勗餘努力工作,以盡仰事俯蓄之責;孰意才名塞天之鬱公,終其身而不顯達,能不為之一哭。況鬱公之死,在於異邦,死於敵寇之手,節義凜然,國人對之竟毫無表示,而鬱公埋骨之處,半年後始於蘇門答臘發現。鬱公死時之悲戚,死狀之慘澹,又豈吾人今日所堪想像者。以太白少陵微之樂天放翁諸先輩之身世概鬱公,良非過譽。日前整理舊時書牘,得鬱公遺札兩封,亦因寇氛滋擾,遷徙無常,散失頗多,然當時並未料及亂離一別,竟成永訣,而於鬱公之書札,未能善加珍藏,深為餘憾。茲並寄吾弟,如滬上文化先進其有為鬱公編輯遺稿者附刊其列以志不忘。亦以聊示個人對鬱公一片哀惋之忱。餘心中有無限言語,然忉怛不能置一詞。明年如重遊富春江上,當往嚴陵恁吊。
和平日報,將近半月不曾寄達,未審系報社停發,抑郵局有誤,仍祈設法續寄。如有其它刊物,亦盼選寄一二,以啟聾瞶,餘候後敘,專此,即頌撰安。
貞淮十月七日
1946年10月25日《和平日報》,貞淮《由鬱達夫先生遺札所想起的》
從信的最後一段看,很顯然,是作者投寄給上海《和平日報》某位編輯的。據《上海新聞志》(賈樹枚主編,《上海新聞志》編纂委員會編,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0年)介紹,《和平日報》上海版,1946年元旦創刊,是國民黨軍隊系統的報紙,其前身系國民黨軍方控制的《掃蕩報》。作家劉以鬯、馬漢嶽(即馬彬,有筆名馬兵、南宮博等)、鳳子、易君左、徐淦等,都先後在《和平日報》(上海版)工作。遺憾的是,信札發表後隱略了收信人的名字,只有一個「弟」字,顯示其為男性,但其姓氏名誰及真實身份,時隔七十餘年,目前囿於所掌握材料,難以推斷。貞淮兄:書到久不覆,因在趕寫一篇小說也。大約三兩日後,小說可以脫稿,今天偷閒寫此信。
龍泉山水很好,青田石門,麗水仙都,都是名勝地界,諒兄已遊過,我則因地方不靖,前此過境,不曾遊得者。承賜鋼劍,當乞一柄小小的劍形匕首,可以裁書,可以做小擺設,以之插入司梯克,未免太俗矣。若需刻字,可刻上一句成語,曰「劍不虛施細碎仇」。
令堂大人及夫人,想均安好,又有半月餘不見了,他日去湖濱,當去看看他們。
你於何日回杭,我們當再請你們夫婦過來吃便飯。秋氣滿天地,今年年歲豐收,入冬匪必能減少,若能早日回杭,尚能去西溪看蘆花也。
此信不至能否送達,若信到而你人未行,乞賜一覆。匆告,並頌旅綏。
弟 鬱達夫上
達夫開始寫這篇東西,是在夏天,所以,這篇東西的中間,有著以後一節附白:
「寫到這裡,已經有八千多字了。而主題還沒有寫出,假使要寫出主題,大概非再寫一萬字不可;現在,天熱頭暈,決計寫不出來,所以,就匆匆結束了,請讀者原諒。」
但後來《學文》(疑似《文學》——心海注)是要他做中篇,他就把那段附白塗去,然後再繼續下去。
再看鬱達夫落款「三月十五日」寫給鬱達夫寫給「貞淮」的這封信——
貞淮兄,來函拜悉,承賜馬尾松與洋槐,謝謝。此次來福建,本系應陳主席之招,半為遊玩,半為轉換轉換空氣,並非有意來做什麼官,而滬杭京各報,似各驚為異事,競載菲薄之辭,可氣亦復可笑。此間事情不煩,日夕亦復執筆為文,不過應酬較杭州更多一些,要分去許多時間耳。杭地沉悶,久居寫不出東西來,且版稅一文收不到,生活艱難,來此做點小事,總算有了一定的俸給,可以安心讀書,自問亦並無什麼了不得的轉變,不過在旁人眼裡,恐將談為奇異。秦威尚在東京耶,鬱風似已大改從前習氣,與秦不復有戀意。秦威來信中亦談及吾兄。夫人新生小孩,負擔必將加重,望勉力做事,可以盡仰事親之責。時勢難,吃飯更難,萬一有世界大戰勃發之一日,我輩將不能生存。《論語》極歡迎外稿,有作乞逕寄上海邵洵美處,我實只擔任一名義上編輯耳。杭州聞雨雪奇寒,此間已桃李開盡,氣候懸殊若此,真想不到。大約暑假前後,將回浙一行,屆時當有接談機會,有暇乞以杭城近來告我。舍間房子,似為天候所阻,現在尚未完工,想要遲至五六月方能搬住也。匆復,順頌春祺。
弟 鬱達夫上
三月十五日
鬱達夫遺札(3月15日致貞淮)
1936年2月初,鬱達夫應當時國民政府福建省主席陳儀的邀請抵達福建,先後出任省政府參議及省政府秘書處公報室主任。無疑,鬱達夫此信應該寫於1936年3月15日。根據信的內容,可以將其大體分為五個部分。3月10日
昨晚雨,今日未晴,展六時即醒,睡不著了,起來看書。正欲執筆寫文章,卻又來了訪問者,只能以出去為退兵之計,就冒雨到了省府。
看報半天,約舊同學林湘臣來談,至十二時返寓。文思一被打斷,第二次是續不上去的,所以今天的一天,就此完了,只看了幾頁《公是弟子記》而已。
晚上在中洲顧氏家吃飯,飯後就回來。中行吳行長問有新消息否?答以我也渾渾然也。
3月11日
午後有人來,一事不做。
3月12日
今日為總理逝世紀念日,公署會所,全體放假;晨起就有人來訪,為寫對聯條幅無數。午後去於山戚公祠飲茶,汗流浹背。晚上運使劉樹梅來談,先從書版談起,後及天下大事,國計民生,暢談至午前三時。
3月13日
下午又有人來看,到晚上為止,不能做一事。只打了一個賀電給富陽米一山先生,寫送陳些蠢祖母之挽軸一條。
3月14日
午前一早就有人來,談至十時半,去廣播電臺播音,講防空與自衛的話。十二點去省府,下午回至寓居,接霞來信三封,頗悔前昨兩天的空著急。傍晚又接來電,大約雙慶兩日可到南臺。
晚上劉雲階氏家有宴會,去說了幾句話,十一時返寓。
3月15日
晨起接見了一位來客後,即倉皇出去,想避掉應接之煩也。
下午回寓,寫了半天的信,計發上海丁氏、杭州周象賢氏、尹貞淮氏,及家信一。
3月16日
晨六時起床,寫答本地學生來信五封。十時接電話,約於本星期五下午二時去協和大學講演。
中午至省府,為雙慶事提條子一,大約明天可有回音。午後雙慶自杭州來,當於明日去為問省銀行事。
3月17日
晨六時起床,九時至省府探聽為雙慶薦入省銀行事,大約明日可以發表,當即送伊去進宿舍。
晚上應陳世鴻、銀行團、李秘書等三處宴會,幸借得了劉愛其之汽車,得不誤時間,飲至十一點回寓。
3月18日
晨起,宿醉未醒;九時去省銀行看壽行長,託以雙慶事,下午將去一考,大約總能取入。
3月19日
回寓後,沈祖牟君來訪;沈君為文肅公直系長孫,善寫詩,曾在光華大學畢業,故友志摩之入室弟子也,與談至中午分手別去。
午後張滌如君約去喝紹興酒,晚上當在嘉賓吃晚飯。雙慶於今日入省銀行宿舍。
3月20日
午前頭尚昏昏然,晨起入城,訪武昌大學時學生現任三都中學校長陳君毓麟於大同旅舍……
午後,協和大學朱君來約去講演;完後,在陳教務長家吃晚飯,協和固別一天地,求學原很適宜也。晚上坐協大汽車回來,又上福龍泉及嘉賓去吃了兩次飯。
(見鬱達夫《屐痕處處》,湖南文藝出版社,1996年4月,205-20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