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於鬱達夫死於一九四五年九月十七日的舊說法一直存疑,也十分不滿意。鬱達夫死亡的消息最早披露於一九四五年十月五日,據胡愈之說,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九日晚上:
八點鐘以後,有一個人在叩門,鬱達夫走到門口,和那人講了幾句話,達夫回到客廳裡,向大家說,有些事情,要出去一會就回來,他和那人出了門,從此達夫就不回來了。
第二天,鬱達夫在當地的妻子為他生下遺腹女,距他的死亡時間也許不超過二十四小時。當時所有的目擊者也都沒料到他就此失蹤,甚至連屍骨也找不到。因此,死亡(或失蹤)的消息發布之後,他的遠親近友、論敵或讀者或疑或信(竟是疑者居多),議論紛紛。今日我們膽敢說他「死」了,乃是因為我們推斷他絕活不到今日。可是在當時,誰都還存著一絲盼望,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大家都還在等待「奇蹟」出現:鬱達夫以劫後餘生的姿態歸來。
可惜到了一九七〇年,日本大阪市立大學研究所一位叫作鈴木正夫的研究生搞了一份《鬱達夫的流亡和失蹤 —原蘇門答臘在住邦人的證言》企圖徹徹底底粉碎世人的想望。他透過當初和鬱達夫過從甚密的一些日本人的匿名證言,織出一幅日本人眼中鬱達夫的晚年形象,並且宣稱已接觸到參與「處決」鬱達夫的老倭寇。
鬱達夫,浙江富陽人,中國現代作家、革命烈士
我從小住在巴爺公務(印尼蘇門答臘的一個小鎮),鬱達夫傳聞死亡的異鄉正是我的家鄉。在此後多重化身的生涯裡,他既是當地華人眼中的間諜,又是救星;是鬼子眼中的翻譯、朋友,又是深不可測的博學之士;是酒廠老闆,何麗有的丈夫……在不同的人眼中他有不同的身份,在他們差異的回憶中,交織出一篇繁複的現代小說。
我的補充性質的後現代敘事,由於飽受回憶的浸泡,無可避免地必須羼雜私人微不足道的生活敘述,以安插引文與傳聞。
——黃錦樹
(本文原標題為《死在南方》,作者黃錦樹,文章有刪減)
我家住在郊區,鄰近森林。這樣的地理位置其實也是一個貧窮的位置,尤其在戰時。從家裡往巴爺公務,要走上約莫兩裡的荒草掩蔽的山路。所以鎮上發生的許多事,傳到我們這兒,常已是經過眾口增益的「傳說」了。 在戰爭的初期,突然有一群長相和說話口音都和我們不同的華人陸續地湧入鎮內,他們既像「新客」,又似乎不像。父執輩們徑稱之為「唐人」或中國人,他們可以輕易地從人群中被辨認出來,就如同在雞群中辨識出鴨子。 「他們來自中國,」父親說,「都是讀過很多書的人。」 其時化名趙廉的鬱達夫因為「問路事件」而備受矚目。
甚至可以說,我們都只知有趙廉,不知有鬱達夫。即使是在「真相」披露之後的許多年裡,我們這些勉強和歷史沾上邊的人也都習慣稱他為「趙老闆」,那是我們回憶中可以驗證的;反之,一提到「鬱達夫」,事情儘管發生在周遭,也充滿傳奇色彩。五四浪漫文人鬱達夫對我們而言永遠是遙不可及的。 很多日本槍口下活過來的人,後來都成為「趙廉傳奇」的當然散播者。
他們在死亡的邊緣看著那人在替日人做翻譯。之後的往來互動中,他們一直擔心自己的華語發音老是「不準」;更糟的是,趙老闆的「啥咪碗糕」中國話竟是和日本話一樣難懂,一樣「聽冇」。他們只是從他那長期煙燻過度、因耽酒而混濁的雙瞳中讀出一些訊息;從他焦黃的牙板和深陷的雙頰中聞到一股讀書人的親善味。作為生還者和倖存者,在往後的一些年裡,他們為捍衛他的形象付出了巨大的心力,他們把個人經歷轉換成家族和公眾的記憶;他們甚至認為趙老闆是代替了那些必死而未死的倖存者死去的。我的一位父執輩便是那樣的倖存者,他是當時這一帶一支秘密遊擊隊的秘密成員。 於是我的童年記憶裡便充滿著「趙廉」的身影和氣味,一如所有這附近的同齡孩子。
在他失蹤之前,我一共只見過他兩次,都是在鎮上。遠遠地看上一眼—看他和日本人打哈哈,抽著很濃的煙,以致臉孔也看不太清楚。都是在陽光很亮的中午,從雜貨店辦貨回家途中。他的米色上衣格外地耀眼。
鬱達夫在印尼巴爺公務開辦的酒廠遺址
在他失蹤的那個夜晚,有人看見他出現在往我家的那一條荒涼的路上——但也說不清,因為那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 這條路又一貫的黑暗如鬼域,任誰也瞧不清楚他人的臉孔。
然而,這樣的傳聞卻把鬱達夫的失蹤向指定的荒涼延伸。許多人走訪過那疑似的目擊者,一遍又一遍地聽他複述那早已被轉譯為多國語言的疑似證言。忠厚老實而又貧窮的印尼農民(從來沒有人過問他的名字),在不斷的複述中漸漸老去。生活雖未見改善,卻似獲得某種信仰而笑口常開,經常在我們面前講述那晚的事,附帶描摹所有登門拜訪者的姿態,和他們來自的國度。 他轉身——就在他轉身之際,一點藍色螢光準確而徐緩地從他心臟部位穿過,毫無窒礙地,並且剎那間似乎獲得燃料的補充而炸亮——他臉上沒有痛苦的神色,只是紐扣突然紛紛墜落,掉了一地。
——鬱達夫,《遲暮》
為了避免驚動村人,他們沒有用槍。這樣,砍頭就是唯一的選擇了。美學考量,他們在他嘴裡塞了一粒雞蛋大小的青色的番石榴,以免叫聲破壞了夜的寧靜,以及戰爭結束後專屬於和平的祥和氛圍。以戰敗者特有的文化涵養把這秘密處決搬演成一次高貴且壯烈的戲劇演出。餘均突然笑了,但誰也看不出,因為嘴裡的番石榴把他的嘴巴撐得超過了一般人發笑時嘴巴能張度的極限。就在他笑得很痛苦的剎那,一隻冰冷的手把他的頭往下一壓,讓他凝視自己跪著的雙膝。接著脖子一輕,他感到自己的頭急速下墜,在雙眼即將碰著地面的瞬間,為免讓沙子跑進眼眶,他毫不猶豫地閉上了雙目。
——鬱達夫,《沒落》
沒落、衰敗、恐懼、死亡等等是這些殘片共同的母題。值得特別注意的是,鬱達夫南下前的一些小說中的主人翁,被選擇性地加以處決。以片段來處決作品的已完成,這又意味著什麼呢? 這些斷片都不註明年代。誰也不知道是寫於他生前還是死後。如果是前者,那這些斷片便是「預知死亡紀事」?如果是後者——不可能的可能——
他做夢也沒想到,握筆的手竟也會有握劊子手的刀的一天,他不禁掌心發冷,身體一陣冷顫。他覺得那把武士刀很重,並且太長。夜太黑,又太冷。 那印尼人毫無表情地跪著,雙眼給蒙上白布,雙手反綁。脖子伸長,似乎也早已酸疲了。兩個日本憲兵站在一旁,扯一扯他的衣角,用日語道:「動手吧!」他的兩眼發直,緩緩地、高高地舉起武士刀——仍在發抖——似乎握不住了——放下,掌心在衣襟上擦一擦,復高舉武士刀——終於揮了下去,「磔」的一聲,身首分離。 他愕愕地垂著肩站在一旁,全身都溼透了。好似大病一場。日本憲兵拿走他手上的武士刀,把屍體推進挖好的坑裡,三兩下埋好,拍拍他的肩膀說:「別忘了先前的承諾。」雙雙回到汽車上去:開車走了。
他一個人留在那兒,失了魂似的,對著那一攤血跡發呆。車子遠去,直到完全沒了蹤影,他還留在原地。 這是怎麼一回事。 當那印尼人奉命把他叫出來時,他大概也沒料到死的會是自己。他已在他們的內部共識裡被判了死刑,並且予以秘密處決。執行者卻是他的朋友。於是,交易便產生了:以他的消失為代價來換取死亡。而那印尼人,在保密的原則下,是非死不可的。於是他便成了附帶條件中的劊子手,以取得共謀的身份。帶著罪惡與承諾,他必須永遠在人間消失。以一種死亡來換取另一種死亡。
——鬱達夫,《最後》 [引自《殘稿》,頁四七—五〇(原稿寫於不同的椰殼內壁,故分頁處理)]
殘稿提供了一個可能的「死後」,儘管那是十分接近小說布局上的一種配置。如果那樣,他便是雖死而未亡。也就因為他是小說家,我們才敢那樣說。戰爭的結束也結束了他的偽裝,「趙廉」理所當然「不在」了。 說到這裡,我必須再做經驗上的補充。 那年,在大家都接受他「已死亡」這樣的信念,並且也放棄了任何徒勞無功的搜索之後——他的遺腹女已三歲——在一個偶然的機緣裡,我卻發現了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除了幾個印尼人之外,我們沒有鄰居。於是,我家後面那片神秘的荒原,便是我無聊時獨自探險的區域。我常一個人把著一根竹子,在撥弄中隱入那荒草與灌木叢中,在高高低低的土丘之間任意行走。尤其在遭到家人的責罰之後,那裡便是唯一的去處。
電影《鬱達夫傳奇》
那一天,不知怎麼地,忘了父母的告誡,我毫不知節制地直往深處走。一直到天漸漸黑了,我才感到害怕。我已摘滿一袋野果和一袋野蕈,便想在天暗摸不著路之前趕緊回去。一轉身,才發現左邊草叢裡趴伏著一條毛色全黑(堪稱「上補」)的狗,把我嚇得一跳,以為是頭豹子,呆立了好一會。它一直沒動,只睜著雙眼骨碌碌地直瞅著我,直給瞧得心裡毛颼颼的。「怎麼會有狗?」那時我的直覺反應是目光往四方一掃。有狗必有主人。印尼人向不愛養狗。這隻狗沒有野狗那股兇悍之氣,而且野狗不會自己待在山裡,必然往人多的地方謀食去。仿佛有一盞燈火在十丈外,西向,隨即機警地熄了。 我無心追究,繞過那隻狗,趔趄著離去。到家時天已全黑,家人的臉色都很難看——父親隨後回來,迎面便是一巴掌,原來他找我去了,大概走岔了方向。
為此我被禁足了好一些時日。但我決定再次尋訪。 這次我出發得更早,當然也走得更深入。我找到一個陳舊的防空洞。當我正往內舉步時,突然瞥見屁股後方有人影一閃,趕緊回頭,卻只見樹葉一陣搖晃,沙沙的腳步聲快速遠去。我快步跟上。走了沒幾步,那隻黑狗又鬼魅一樣地突然出現,攔在前頭,這回不像上次那樣客氣,露齒而狺狺有聲。我只好打退堂鼓。來到防空洞口,往內跨了一步,卻聞到一股惡臭——一攤屎,還在冒煙。捏鼻一看,是人糞沒錯,只是素了些,綴滿玉蜀黍和番石榴籽顆粒。 我跨過那堆糞便,直往裡頭走。在光線止步之處我停下,只瞧見一些舊報紙、成堆的蠟燭頭,和幾件骯髒的破衣服,確實是有人,但會是誰呢?據說戰敗後有些日本兵躲入森林堅決不肯出來投降,莫非是他們?就是不知道為什麼我腦中卻浮現「趙老闆」三個音響形象。一個直覺是:不管那是誰,老巢既已給人發現,他就不可能再留下——那堆糞便便是他的告別了,一個具體的句點。另一個直覺是:有人從某個不明的方向窺視我,所以我必須儘速離去。後面一個念頭令我心生恐懼,而記起父母嚇孩子時慣用的說辭 ——「被陌生人抓去」——而拔腿就跑。 我不知道摔倒了幾次。是跑出去了,手臂、臉上卻給野草芭藤割出不少創痕。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持續地害怕到那個地步,而噩夢連連,夢裡都是堆堆冒煙的人糞,沒有腳而在草上飛快滑行的我的追捕者,臉孔模糊,一忽兒是印尼人,一忽兒是趙廉。發了兩天高燒,父母一直弄不懂我為什麼在昏迷中頻頻呼喚「趙老闆」,而懷疑是犯了衝——
以後的歲月裡生命輾轉流徙,求學而後從商,由於和本文無關,毋須細表。間中一些政治事件的幹擾(許多華人在動亂中被殺,數十萬人被遣送回中國,更多的淪為國境之內沒有國民身份的寄居者),使我離家竟達三十年之久。
在那次事件中,趙老闆的妻子也在被遣送之列——那是最動人的場面——送行的人擠滿了碼頭,送金條的送金條、送禮品的送禮品,更多的人是為了送走一段歷史負債——他們都受過「趙廉」的恩惠,而他的遺族之離去,就意味著回報的機會永遠不會再有。
在他們的離去中,有關趙廉 / 鬱達夫(此時二者已無法分割)的群體記憶驀然被喚回,被諸多的口以類似的口吻重述。遺族的終於離去,間接地也就宣判了趙廉的死亡:再也沒有人期待他回來。奇怪的是,他的「幽靈」似乎也在那一時刻起獲得解放——他竟然「回來」了。
電影《鬱達夫傳奇》
他曾經化身撿破爛的老人。雖然已經很老且已不易辨識,並且數十年來一直出沒於附近的幾個鄉鎮。他矢口否認,但是人們還是輕易地認出了他,譬如從他身上那股熟悉的煙味。然而他獲得的莫名尊寵很快就被取代;就煙味而言,人們發現那賣香菸的小販其實比他更有資格。
爭議從此開始,可疑的對象愈來愈多,這才凸顯了真正的問題:在他的遺族離去的剎那,他們才發現他們是多麼地需要他。
對我來說,最真實的證言來自於一個賣冰淇淋的小販。他常騎著腳踏車一個鄉鎮一個鄉鎮地巡迴按車鈴叫賣。在一個倒黴的雨天,他路過一個因華人被迫遷離而荒棄的村子,在微雨中他忽然瞧見前方路旁一間小屋門口有人向他招手,一時間他只覺得有點面熟,雙腳稍稍用力踩踏,單車便在風中向前滑去。漸漸接近,那人穿著花格子睡衣長褲,雙頰陷得很深,踩著木屐。那人點了一客巧克力甜筒,便邀他到屋裡避雨去,給他遞過煙。他想,這人大概是因為孤單吧……。那人用生澀的印尼話和他聊起來,閒閒地,接一句,斷一句:
「從哪裡來?」
「巴爺公務。」
「嗯。」
他眯著眼,看著簾下的雨。
「這裡的華人都走了。」
「政府的規定,我們也……」
「都走了。」那人以低沉的語調重複。
據他的描述,那人長得確實很像「鬱達夫」,只是不知怎的,坐在他身邊老覺得冷冷的——也許因為下雨,及他們同樣陰涼的心情罷。 後來又聽人說——又是雨天——看到一個長得很像「端」(Tuan)的人在香蕉樹下避雨,臉上沒有笑容,好像有重重心事。
仿佛,在華人大批離去之後,他帶著未明的心事悄悄地回來了——
白天下過雨,那涼意貫徹了小鎮的夜。入夜以後小鎮在聲聲蛙鳴中早早地睡去了。霧很濃,濃得像一場千秋大夢。家家戶戶都熄了燈,好似永遠都不願醒來了。在如斯寧靜的夜裡,連狗兒也失卻了應有的警覺。他就在這時候悄悄地歸來。 趿拉著木屐在窟窿著汪汪積水的路上緩緩移動,鞋根啪嗒啪嗒價響。他穿著條紋的睡衣褲,是以像是夢遊者——或許更像是個遊魂。他那迷茫的目光吃力地掃過那些空洞冷寂的房屋,抖動的唇仿佛在訴說些什麼。
——鬱達夫,殘稿
文樸輕輕推開小木屋大門,裡頭很暗,他摸索著點起一根蠟燭。蠟燭是燒剩的半截,沾滿灰塵,火柴盒裡頭也只剩下三根火柴,試了一會才點上。 家具全被搬走了,只留下一個牛奶箱,上面放著的那塊木板也沒了,倒是原子筆還留下幾根——可惜都是枯竭的。書本雜誌胡亂地散了一地,積了厚厚的塵。他一舉一動都十分小心,以免騷擾了那些高結著網的蜘蛛們,它們現在是這裡的主人了。最後,他的目光落在窗臺下一把橫躺的油紙傘上。伸手把它撿起來。傘骨斷了好幾根。他拎著轉身走了,費勁地把生澀的大門帶上。
——鬱達夫,《末了》
他以不斷的歸來做最決絕的離去。所以,我也把一些俗務拋開,回到那個荒蕪的地帶。 那地方比我想像中還難找。這回我帶了一把刀,依記憶指示的路徑,迂迴地找去。那地方一如往昔地未開發,一如往昔地荒涼。我以長刀劈開一條路徑,在上坡下坡之間尋找那洞穴。 久久,我近乎迷失。 漫無目的地走,一直到看見一排瘦削的香蕉樹在茅草中陳列,才算發現了轉機。
那些香蕉樹密密地挨擠,像極了一扇原始的門。我劈斷幾莖攔路的香蕉樹,記憶中的洞窖便在後頭。我點了火把,彎腰進入。走了十來步,在一個轉彎處發現一攤骨頭,勉強可以分辨出是一個人和一條狗——但也不一定——或許是兩隻狗,或者兩個人。是這裡了。 骨頭的排列似乎在暗示什麼。在洞裡找一個現成的坑,堆上一些石頭,把兩副遺骸草草埋葬。洞裡除了一些酒瓶、鋁罐、破布之外,就是住著數十隻沉默的蝙蝠。我企圖找到一些什麼,但我什麼都沒找到。我發了一陣子呆。驀然肚子一陣激痛,跑到外頭胡亂撕扯下幾片枯乾的香蕉葉,就地蹲下辦起「急事」來。
在一陣精神鬆懈當中,突然記起那堆很素的人糞。據判斷,那方位就在我正前方一英尺左右。我便一心二用,以刀尖掘地。挖了好一會,還真的碰見了一塊硬實的事物——不是石頭。撥開泥土石塊,也看不出是什麼。趕緊擦了屁股,全力打橫挖開,好一會才捧出一團一二公斤重的東西,一尺長半尺寬厚。到陽光下呼吸新鮮空氣,一面估量著。 刀子在那表面刮一刮,刮出一層層白色片狀物,觸火即熔,約莫是蠟。使勁敲也敲不破,只好抱回老家去。隱秘地,為它挖了幾個小孔,裝上大大小小數十根燭芯,在夜裡點燃。雖然年深久遠,也羼了些雜質,還是很耐燒,只是偶爾曾泛出幽幽的綠火。燭淚漣漣淌下,我拿了個鋁盆盛著。
獨自一人看守,一共燒了三個晚上,才露出它的內核。深褐色,看得出外頭裡的是桐油紙——油紙傘的傘面。換另一面又燒。三天,表層才大致去盡,剩下的用刮的。去除乾淨後,是一個不大的包裹,很輕。 打開看看,是一些寫著字的紙張,每一張紙的大小都不一樣,有的是報紙的一角,廢紙皮、書的內頁、撕下的信封、帳簿內頁、衛生紙、日本時代的鈔票、糖果屑、香蕉葉、榴槤皮……筆跡或墨或炭或原子筆或粉筆或油汙……
沒有一張是有署名的,但那筆跡,卻和我父親手上保存的一紙趙 / 鬱親筆寫的買酒批示十分近似,細細讀下去,那人便在細雨的夜晚悄悄地回來了。在有風的午夜,他落寞的身影順著風向化身為孤獨的螢,勉強映照出沒身之地最後的荒涼。我搜羅了他生前死後出版的各種著作——他的,及關於他的——堆積在蜘蛛盤絲的屋角,深宵偶然醒來,熒熒磷火守護著殘涼故紙。
瘋狂地擬仿他的字跡,無意識地讓自己成為亡靈最後的化身。深入他著作之中的生平和著作之外的生平,當風格熟悉至可以輕易地複製,我仿佛讀出了許多篇章的未盡之意,逝者的未竟之志竟爾寄托在大自然的周始循環和記憶的渾濁沉澱之中。
電影《鬱達夫傳奇》
一根蠟燭燃盡了,又一根。滿桌的燭淚、菸蒂、蚊屍、紙片、揉成一團的稿紙、攤開的舊書……我失神地放逐想像, 夢遊在亡靈巡遊之地。 在一個無風的夜晚,面對著一顆逗號苦苦思索,在涔涔的汗水中,猛然尋回失落的自己。 次日,當我憂鬱地再度回到那裡,企圖找到更多的殘跡,卻發現之前埋下的枯骨已杳無蹤跡,記憶中的埋骨之地青草披覆,也不見有挖掘的跡象。在惶惑中四下搜尋,也找遍了附近的山洞。一無所獲。原先的蠟製品也找不到原先的出處。這是怎麼回事? 肚痛依然,且痛快地拉了坨野屎。衣袋裡有幾張紙,用以練習模仿鬱的筆跡,剛好用於擦屁股。
繼續尋找。在一個轉角處,我突然聞到一股熟悉的煙味,聽到腳步聲,我趕緊躲在香蕉叢後。
「八格野鹿!」
一聲怪叫。一個小日本戴著頂鴨舌帽,約莫三十來歲,左腳高舉,身後跟著兩個印尼人。
「這裡怎麼會有人的大便?」他問印尼人,「而且還在冒煙!」
鬼子表情古怪地深思著,支頤,抓腮,拍額,然後突然露出笑容——好像踩到了黃金。只見他俯身,拈起幾團皺而泛黃的紙,顧不得印尼人捏著鼻子把頭轉開,隨即展讀 ——「是這個了!是這個了!」
一九九二年二月於雅加達 一九九四年十月《幼獅文藝》,八十卷四期
本文摘自
書名:烏暗暝 作者: 黃錦樹
出版社: 後浪 | 上海文藝出版社
出品方: 後浪
出版年: 2020-1
編輯:_童_指杏花村 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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