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詩經》作為我國的第一部詩歌總集,具有崇高的歷史地位。而在日本有著同樣地位的和歌,則是由古代中國的樂府詩經過不斷日本化發展而來的。
一、和歌是日本人的《詩經》,是大和民族精神文化的根
疫情期間,日本向中國捐贈防疫物資上貼著的「山川異域,風月同天」、「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等幾句詩詞引發了熱烈的討論。
其實,中日的文化交流由來已久,日本是中國一衣帶水的鄰邦,千百年來,兩國的文化交流從未停止。
漢詩傳入日本後,文學創作者結合當地的歷史文化,風土人情,逐漸再造出自己民族特色的形式與韻味,和歌便是兩國文化融合的產物,是日本獨有的一種詩歌體。
和歌(わか)這一名稱,是漢詩相對而言的,日本人稱自己為「大和民族」,加之寫了詩要吟唱,所以就有了大和之歌,也就是「日本的歌」。
和歌源於奈良時代,有長歌、旋頭歌等多種形態。平安朝前期,嵯峨、淳和天皇崇尚「文章經國」,促使日本文化向中國模式的傾斜,漢詩文學十分繁榮,和歌式微。
到平安時代後期,短歌佔較大優勢,明治維新之後,和歌成為了短歌的特定形式。後來,花園天皇編纂21部和歌集,終於使得和歌取代漢詩成為歌壇傳統主流。現在,以五七五七七共五個音節的三十一音的短歌為主。
和歌詩集裡,官方編纂的有——《萬葉集》:日本最古老的和歌集,其中包括了平民吟唱的和歌。《古今和歌集》:日本最早的敕撰和歌集,是醍醐天皇下令編纂的和歌集。《新古今和歌集》:最後一本敕撰和歌集,由後鳥羽天皇下令編纂而成的。
為什麼說和歌是日本人的《詩經》呢?因為和歌對日本民族文化的影響相當於《詩經》對中華文化的影響。
在千年的發展過程中,和歌滲透到日本民族的脊髓中,成為日本人精神文化的根。
2019年,日本宣布改年號為令和(れいわ),此二字出自《萬葉集》中的梅花之歌三十二首的序文:
「初春(しょしゅん)の令月(れいげつ)にして、気淑(きよ)く風和(やわら)ぎ、梅は鏡前(きょうぜん)の粉を披(ひら)き、蘭は珮後(はいご)の香(こう)を薫(かお)らす」。「初春令月,氣淑風和,梅披鏡前之粉,蘭薰珮後之香」。
「令和」一詞表達了對日本發展的美好願景,希望日本民族能夠像歷經嚴寒之後絢麗綻放的梅花一樣,對明天充滿希望,綻放出自己碩大的花朵。
和歌滲透到了每個日本人的生活中,並潛移默化的影響了他們的審美觀。這套《風雅和歌》就是翻譯家鄭民欽從這些和歌中選取了三百餘首,按照「春夏秋冬」分類進行賞析的著作。
實際上,受和歌影響,日本人也有著與其他國家人不同的季節感,且這種感覺滲透在其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個角落。
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在諾貝爾文學獎的頒獎典禮上作了一個演講,名為《我在美麗的日本》。演講開篇引用了道元禪師的和歌《本來面目》:
「春は花 夏ほととぎす 秋は月 冬雪さえて すずしかりけり」「春花秋月杜鵑夏,冬雪皚皚寒意加。」
這首和歌裡的四季風物代表了日本人傳統審美中與眾不同的季節感,同時也表現了其對四季之美的感受。
二、和歌中的和式傳統與美學
和歌具有四個美學特徵。第一,它具有非政治性、非社會性傾向,以表現戀情為中心;第二,它重在表現瞬間的印象和感觸;第三,它形式短小、精煉,意蘊含蓄而悠遠;第四,它追求表現禪的審美理想和美的境界。
和歌以戀情為中心而非政治
和歌的始源是民間求愛的對歌,充斥著對性愛的寬容與讚美,具有長遠的歷史和廣泛的群眾影響。
中國古人根源思想則是認為讀書是為了修心齊家治國平天下。所以相對於中國詩詞的「經世致用」,日本的和歌更關注內心的情感世界。
和歌更關注事物瞬間的狀態
法國藝術史學家艾黎·佛爾曾說:」日本人始終具有很強的感受性和敏銳力。「在日本這個季節分明的國度裡,在文化審美的影響下,日本民族變得對自然變化格外的敏感與細膩。
大自然是那麼無常又易變,可每一個剎那又都那麼美好。他們時刻關注著周身的自然景象,一切轉瞬即逝的形象與色彩都給他們留下刻骨銘心的印象。
弘法大師曾說:「春夏秋冬氣色,隨時立意。」日本民族的季節感在對自然生命的哀懷中發展出「季題」,再引出對人生哲學的感悟。四季風物中所表現的人們對生命的微小感觸,在和歌中格外突出。
和歌形式短小意蘊深遠
和歌重在表達迸發的情感與瞬間的心理印象,自然不會像敘事詩那般長篇大論。和歌創作受佛教的禪宗美學影響甚大,其中包含了對宇宙、生命、萬物的輪迴轉化,生生不息的感受與領悟,自然意境深遠。
和歌追求表現禪的審美
郭沫若在《太戈爾來華的我見》中說道:「在日本那種盆栽式的自然中,發生了日本的俳句與和歌。」仔細觀察品味日本的盆栽,容易發現它與中國盆栽的不同之處,禪意呼之欲出。
道元的四季歌命題為《本來面目》,一方面歌頌四季的美,另一方面也強烈地反映了禪宗的哲理。
在《文學回憶錄》中,木心評價和歌:「很淺,淺得有味道。很輕,很薄,半透明,紙的木的竹的。日本味。非唐非宋,也非近代中國的白話詩。不見哪兒有力度、深度,或有智慧出現。你要寫卻寫不出來。」
樂府詩傳入日本,經過不斷日本化,成為和歌。從和歌的誕生過程來看,毋庸置疑它是在日本民族文化的土壤裡生長而來的,它雖然是受中國古詩影響發展而來的,但是和歌與中國古詩並不是一種味道,這種獨特的味道,便是日本民族的禪的審美。
受禪宗深刻的影響,和歌不僅追求以短小的形式含蓄的表達深遠的意味,還追求空靈自由的審美境界,表達禪的寂靜、貧寂、枯淡、空寂、幽玄與詼諧。
「もののあはれ痛切深刻的美」、「をかし明朗知性的美」、「たけ高し」、「さび樸素寂靜的美」、「あはれ物哀」、「ゆうげん幽玄」等詞,都能表現日本民族獨特的文藝審美。這其中,「幽玄」無疑是日本民族特色審美的最高概念。
三、幽玄——和歌中的最高審美境界
藤原俊成曾寫過一首和歌:「戀愛出於心,有心方能知物哀,無愛無物哀。」由此可以看出,和歌注重內在的心與精神的表現。
幽玄的核心是「餘情」,追求即便什麼也不說也能與對方的心靈溝通,也就是所謂的意在言外,暗示的東西比措辭更重要。
境生相外,意在言外,引起對欣賞對象的聯想與想像,從而傳達出豐富的思想感情。
幽玄在日本的各個藝術領域上的解釋都有不同的側重面,但其深邃悠遠的「餘情」之美和空寂超脫的審美風格被視為最高品味最為風雅的境界。
藤原俊成認為,和歌裡的「幽玄」是以寂靜美為基調的飄渺悠遠的藝術意境,並把它與「餘情」相結合,作為評價和歌優劣的標準。
春の夜は軒端の梅をもる月の光も薫る心地こそすれ春宵簷下梅月痕疏影清輝亦含馨何人不銷魂(《春苑桃花紅》p110)
寂靜的春夜月明影疏,溫馨的景色與幽深的心境相遇,洋溢著春日悠然悅動的清新氣息。情景融合,觸景生情是幽玄的一個方面。
紀貫之在書中指出:「或事關神異,或興入幽玄。」幽玄作為一個概念與範疇來說,是複雜難解的。它是心裡有但不能說的東西,所以是可以被直覺到或感知的。
わがせこが衣春雨ふるごとに野べの緑ぞいるまさりける濯我夫君服一場春雨一場綠田疇潤如酥(《春苑桃花紅》p80)
年輕的農婦正在為丈夫晾曬衣服,春雨中綠油油的田野,給她帶來了春天的喜悅。
生機勃勃、春意盎然的綠色,讓人們直接的感受到樸素的生命的萌發與悅動,這亦是幽玄。
藤原定家發展了父親藤原俊成的「幽玄」說,並將其引申提出「有心論」:「心」與空寂幽玄相通,言辭之外追求玄妙的意境,悠長的餘韻和豐富的象徵意義。
看到這裡,也許你說,「幽玄」這個概念太抽象了,的確如此,「幽玄」作為一種審美內涵是沉潛的,但是它有種種的外在表現。
見わたせば 花も紅葉も なかりけり 浦の苫屋の 秋の夕暮櫻花紅葉遙望無,夕暮茅屋岸邊秋(《漫山秋色濃》128)
茅屋立於寒風是冬意的外在表現,這樣的暮秋之景沒有春天櫻花的絢爛、也沒有秋天紅葉的妖豔,但這份深沉的寂寥之美所凸顯的淡淡的哀愁更讓人觸動不已。
正徹在在《正徹日記》中解說:「所謂幽玄,就是心中用來表露於言辭的東西。薄雲籠罩著月亮『月に薄雲がかかっている』,秋露灑落在山上的紅葉上『山の紅葉に霧がかかっている』,這種風情,便是幽玄之姿。」
這種由朦朧與餘情構成的詞難達意的超脫現實的意境,便是幽玄。
這種朦朧、隱約、含蓄、空寂、悠遠、餘情之美,給人們帶來無限的想像空間,在人們在自己的情感基礎之上,在各自的情境中去理解詩歌,再由此產生讀者本人的思考與超出自身的思想空間,這便是和歌中的最高審美境界——幽玄。
四、《風雅和歌》中的春夏秋冬,四季更迭
春夏秋冬,輪轉不休。古今中外,謳歌不止。這四季變換,文人墨客們留下多少春花秋月、夏蟬冬雪詩句。這世界一年四季處處是景,和歌亦裡日日時時滿滿思索與情意。
歌人們以他們微妙的季節感為靈感的絲線,串起一個個瞬間的印象和感觸,短小精煉的句子裡,飽含悠遠的意蘊,表現深奧而神秘的禪的審美理念。
山深み 春とも知らぬ 松の戸に たえだえかかる 雪の玉水山深不知春已至松門斷續滴雪珠——式子內親王(《春苑桃花紅》p118)
在漫長寒冷的冬季裡,松門一直緊閉著它的心扉。當春天的氣息趕到這座寂靜的深山時,鬆軟的積雪融化成晶瑩的水滴,那透亮的雪水滴落到地面,「滴滴答答」地報告著春天的到來。
這句短小的和歌抓住雪水滴落的瞬間,見微知著,從一滴水看到整個春天。松字一出,禪意盡顯,讀過王維的詩便會有此感。歌人在這種清幽空寂的禪境,便有了雪花即春來,松門眠不知的禪思。
天の川 霧立ちたり 彥星の 楫の音聞こゆ 夜の更けゆけば銀河雲霧開牛郎過河會織女夜深聞槳聲——佚名(《夏野芳草碧》p56)
在奈良的傳說中,七夕那天,銀河上雲霧繚繞,織女會用織布機的踏板在銀河上搭出一道木板橋,藉此夫妻相會。夜深人靜的時候,人們可以聽到牛郎划船過河的船槳聲。
這是一首牛郎織女的戀歌,它雖於中國民間鵲橋相會,葡萄架下聽牛郎織女說情話的傳說不同,但也表現了日本民族豐富的想像力和對美好戀情的嚮往。
哀れにも 鳥のづまる 林かな 夕とどろきの 裡はのこりて日暮鳥歸巢,秋寒林靜傷寂寞,林間猶喧噪。——正徹(《漫山秋色濃》p168)
夕陽西下,鳥兒歸巢。樹林間的喧鬧顯得這秋季的寒林愈加幽靜。這樣「鳥鳴山更幽」的對比把作者瞬間遁入幽玄的心境、在虛空中頓悟餘情的情趣表現得淋漓盡致。
街をゆき 子供の傍を 通る時 蜜柑の香せり 冬がまた來る我在街上走,孩子身邊過。忽聞橘子香,冬天又來臨。——木下利玄(《寒冬雨意遙》p176)
十一月初,空氣已經變得冰涼。從玩耍的孩子身邊經過時,青皮橘的清香氣息撲鼻而來。這一瞬間的香氣激發了作者的嗅覺,一首短短的和歌描繪出一幅溫暖活潑的冬日玩耍圖。
這讓我想起《櫻桃小丸子》裡,冬天的時候,小丸子一家總會其樂融融的圍坐在暖和的被爐裡,吃著酸甜可口的橘子。坐在暖烘烘的被爐裡,吃著冰涼涼的橘子,那種快感,大約和炎熱的夏天吃上一隻冰淇淋一樣暢快吧!
和歌是日本人的《詩經》,我們在閱讀這套《風雅和歌》時,可以在作者創設的幽玄之情境裡,越過四季,感受和式的傳統與美學,體會和歌之美。
五、總結
藝術源於生活,高於生活,和歌也不例外。歌人在創作美的形象時,會在作品中滲透自己的三觀,當他們的觀念通過文字與本民族的審美理念有機融合時,就成就了一首優質的和歌作品。
和歌在其長期發展的過程中,形成比較複雜的獨特的審美體系,其高度濃縮凝鍊的語言組合,既反映出一定的現實感性形象,又包含強烈的思想情感的各種審美意象,融鑄出一種意境幽遠深邃的世界,或者塑造出某種形象。
在品味和歌的時候,結合其四大文學特徵,我們可以感受到,和歌這種文學就是對生命存在的狀態的謳歌,對真實生活的觀察,對真實人生的思考,對真實生命的態度。
所以,要欣賞和歌,除了要體會它五句三十一音的固定音數律,所產生音韻與節奏的美學,還要全身心的將自己置於作者營造的情境之中,移步換景,感受那剎那間的怦然心動與深切感悟,從而進入自己的幽玄之境。
作者簡介:清洛枕書 每日讀書,每日寫作,努力成為合格的書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