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2016央視春晚節目單正式發布。由譚維維、張喜民、華陰老腔演員合作的歌曲《華陰老腔一聲喊》,確定將在這個有著數億觀眾的超級大舞臺上亮相。華陰老腔,這一黃土高坡上土生土長的藝術,從村邊地頭一步步走來。在去年12月的東方衛視《中國之星》節目上,與譚維維的搖滾樂搭檔,迸射出新鮮熱烈的火花,「成了」。此次登陸央視春晚,更是其一個輝煌的頂點。華陰老腔這一歷史悠久,卻又讓人感到有些陌生的藝術,背後有著怎樣的際遇和傳承?新聞117記者曾於去年12月實地探訪陝西省華陰市雙泉村,對話張喜民,採寫相關報導。再次發送以饗讀者。
12月5日,東方衛視《中國之星》節目中,譚維維帶來了一首歌《給你一點顏色》,演出前她甚至不太自信,說這個節目未必完美,然而結果是,這首歌太完美,連崔健、劉歡這樣級別的大腕兒也徹底high了,崔健稱這首歌為「教科書式的作品」,劉歡說這首歌每個音砸到地上都能冒煙。
歌曲由譚維維作詞並演唱,能達到這樣震撼的效果,她身後的五位老藝人功不可沒,他們來自陝西華山腳下的華陰市,他們唱的戲曲叫華陰老腔。
以「東方搖滾之名」,華陰老腔終於衝破了它與現代藝術間的那道厚厚的圍牆。
「這次終於『然拌了』」
搖滾樂發源西方,老腔根植黃土高坡,這是兩種看起來沒有任何相關性的藝術形式,卻在《給你一點顏色》中融合得那麼完美,這其中是否經歷了漫長的磨合?參與演出的老腔主唱張喜民告訴記者,之前他們只排練過2次,「在北京呆了4天,上海呆了4天,一共排練了2次,譚維維白天很忙,排練都是從晚上6點開始,到凌晨1點左右結束,這中間還包括吃飯和休息的時間。」
在譚維維之前,崔健就提出過跟張喜民合作,本打算衝擊春晚,但這個計劃還沒開始就夭折了,據說夭折的理由是,崔健想在春晚舞臺上唱《一無所有》,節目組覺得《一無所有》這個歌名不符合春節的氣氛,但崔健不願意換歌,於是就這麼黃了。
譚維維來找張喜民,是帶著錄好的小樣的。「她的部分幾乎沒怎麼動,就是老腔的部分不對,我說小樣裡的不是老腔,她說時間匆忙,先大致錄了,我做了修改,然後就開始排練。」張喜民說。
這首歌,譚維維和張喜民都很用心。
譚維維開頭唱的那四句「女媧娘娘補了天,剩下塊石頭是華山,鳥兒背著太陽飛,東邊飛到西那邊」,是渭南市文廣局的路樹軍所做的《關中古歌》中的唱詞,張喜民覺得,譚維維唱功實在不錯,「排練的時候她沒有動作,可能是為了省力氣,但是到了舞臺上就完全不一樣了,動作一加上效果就出來了。她的唱法我沒有指導過,可能是她自己琢磨的吧,不過開頭那四句不是陝西話,是哪的話我不知道。」
張喜民的唱段也有出處,他唱的是陳忠實為話劇《白鹿原》寫的詞,名為《太陽圓月亮彎都在天上》。歌中有一處需要穿插一句老腔,譚維維沒有給出意見,讓張喜民隨便唱,但張喜民不想把這一句糊弄過去,根據節奏,他選擇了那句「太陽圓月亮彎都在天上」,張喜民拍著膝蓋打拍子給記者演示,唱詞與節拍嚴絲合縫。
↑↑《太陽園月亮彎都在天上》
張喜民覺得,跟譚維維合作最大的好處是沒有壓力。
之前他曾與西安本土知名的搖滾樂隊黑撒合作,最讓他頭疼的是要記新詞,年近七十的他實在為難,「這次合作,老腔沒有大改動,只是中間有的部分音樂縮短了,我很放得開。」
譚維維手裡拿的小鑔並非老腔的傳統樂器,這個道具有一個重要的作用是給老腔藝人們示意,他們記不住該在哪張嘴,只要看到小鑔飛起,就知道是他們亮開嗓子的時候了。
張喜民說,他其實聽不懂譚維維唱的是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好多為什麼」,但這並不妨礙他們的音樂默契。月琴、板胡與鍵盤、貝斯合上了拍,砸板凳的劇烈動作使舞臺效果加倍擴大。張喜民與黑撒合作時不太成功,聽過的人評價他們是「各唱各的」,用張喜民的話說是「不然拌」。這一次合作他在彩排階段就覺得「嗯,大不同」,「我覺得這次的合作不光宣傳了譚維維,也能宣傳老腔。」
說到底,成功是因為他們都很真實。譚維維的那些「為什麼」是太多人心中的憤怒,張喜民的部分在那個聲光電的舞臺上依然要求「老腔不能胡改,要像老腔」。
很多人會看得流下淚水,因為真實從來最動人心。
「誰知搖滾是個啥?」
張喜民的另一個身份是華陰老腔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老腔本是皮影戲,也是張家的家戲,作為張家代代相傳的餬口手藝,老腔也遵循「傳男不傳女、傳裡不傳外」。張家人誰願意學老腔都可以學,學會了去做皮影藝人,紅白喜事趕廟會,有人請戲班子就去唱,能保證吃上飯,但也發不了財。
老腔從何而來已無證可考,有一說稱張家來自武漢老河口,因地名取名「老腔」,這個說法被張喜民否認了,「有記者去了那個地方,沒人聽說過這種戲,一點痕跡都沒有。」
張喜民認可的說法是,老腔源於西漢武帝時期,他居住的雙泉村南邊發現了西漢糧倉遺址,北邊是渭河、黃河、洛河三河口,這裡是向長安運送糧食的碼頭,老腔是從船工號子演變而來的。
老腔有個特殊的角色,叫「後槽」,也就是觀眾看到的那個砸板凳的。皮影戲所有的演員都在幕後,後槽原本砸的也不是板凳,而是一塊10公分厚的木板。自與黑撒樂隊合作起,為了舞臺表演的視覺效果,木板換成了板凳,之後延續了這一做法。
老腔是僅在陝西華陰、潼關、華縣、大荔這幾個縣市小範圍流行的劇種,觀眾忠誠度比較高,加之華陰是一個並不很發達的縣級市,所以傳統戲曲的生命力比較頑強。
但是到了2001年,張喜民也有了一種難以為繼的感覺,「我們不是正規的戲班子,有請的就組織起來,沒事時各自在家務地,以前走到哪都是烏壓壓的一片觀眾,從2001年起,請老腔的越來越少了。」
老腔小戲很少,一般一齣戲都要唱3個半小時,年輕人根本坐不住。紅白喜事是老腔主要的經濟來源,以前家家有大事都要請上一臺。現在只有老一輩的人要去世時特意囑咐兒孫辦後事時為他請一臺從小聽到大的老腔,兒孫才會照辦。老人越來越少,老腔可以露面的機會也越來越少。
所以張喜民希望儘可能地推廣老腔,這些年他國內國外不停地跑,只是他不明白,電視上了那麼多次,《我要上春晚》、《星光大道》這些有影響力的節目都上了,去美國、德國、澳大利亞演出,每場反響都很熱烈,在德國要謝幕三次,但為什麼老腔卻還是沒有打開知名度。
↑↑張喜民的各種演員證
其實,張喜民沒有白折騰,這些年的演出就像是鋪墊,為了在對的那天,讓老腔一炮而紅。
2006年的話劇《白鹿原》,觀眾反響依然熱烈,連續演了33場。有個學生觀眾誇張喜民唱得好,張喜民問學生能不能聽懂他唱的什麼,學生說聽不懂,但就是愛看,看了3場,他說張喜民唱的是「東方的搖滾」。
2009年,廈門舉辦海灘搖滾音樂節,請張喜民帶戲班前往參加,就唱老腔。老腔出場前,主持人問觀眾知不知道搖滾發源自哪,觀眾都說不知道,於是主持人說,搖滾發源自中國,老腔就是中國的搖滾。
搖滾,這個以前聞所未聞的詞,張喜民牢牢地記住了。
站在東方衛視的舞臺上,張喜民不改純樸,但颱風老練,他向觀眾介紹華陰老腔,用陝西話說老腔是「東方正兒八經的搖滾樂」。
人們終於記住了華陰老腔。
老腔江湖
老腔興盛時曾同時存在4個戲班子,分別是張玉印、張玉常、張小六和張全生。張玉常是張玉印的叔父,張小六是張全生的叔父。4個人的唱腔各有特點,張玉印的戲,生旦淨醜聲線分明,張玉常嗓子不好但會用聲,張小六有獨家的小戲劇本,一齣戲只要2個來小時,唱對臺很佔便宜,張全生是這些人裡生得最晚的,出生於民國時期,其他三位在世時他沒什麼名氣,其實他聲音很好。
↑↑電影《白鹿原》
老腔給外界的印象是粗獷的,唱法大多是吼,曲調變化不大,造成這種局面是因為老腔總是以片段的形式展現,只能挑那些最激烈的唱段吸引注意,所以電影《白鹿原》和話劇《白鹿原》都選擇了《將令一聲震山川》。事實上老腔也分生旦淨醜,旦角要學女聲,丑角要唱出俏皮。
↑↑月琴背面的明星籤名
老腔的曲譜是用宮商角徵羽寫的,沒有標點,師父教徒弟時才會告訴徒弟如何識譜斷句。學老腔還要學樂器,主唱要會彈月琴,這種樂器被稱為「三根弦當兩根用」,店裡沒有賣的,需要自己做。除了月琴還有板胡,過去說三年的板胡不中聽,學老腔一年登不了臺。
張喜民家裡有個保險柜,是縣文化局特意給他買的,鑰匙只有他有,從不給別人,那裡面存著的是一厚摞祖傳的老腔唱本,有民國的,也有清代的。「過去的人沒有保護意識,新的唱本抄完了,舊唱本就當手紙了。六幾年也毀掉了一批,這一摞,是我父親埋在後面的土塬上才保留下來的。」言語間滿是惋惜。
↑↑舊唱本
老腔唱的大多是男人事,題材主要來自《三國演義》、《封神演義》、《隋唐演義》這類文學作品,這是老腔與當地的另一曲種時腔明顯的區別,時腔又稱「碗碗腔」,主要唱姑娘相公這些女人事。
唱本裡有簡單的標註,何處念白,何處出場,但具體的表演方法並未寫明,「你看這裡寫『曹哭』,但這個哭是急板慢板你不知道,需要師父告訴你。」
↑↑讀古唱本演唱
就是因為有這麼多門道,所以張家的家戲外人輕易學不去,除了一個人,他叫呂孝安。
關於呂孝安是如何學會老腔的,外界有兩種說法。一個版本說張家族人生病,一個戲迷郎中可以治病,但要求用唱本作交換,張家人應允,但痊癒後反悔。於是郎中把劇本偷了來,張家人告到縣衙,縣官覺得張家人不對,又不好直說,就慢慢地審,直到郎中把所有的唱本都抄完了,才判歸還張家。從此老腔開始外傳,張小六也就打破了禁忌,傳給呂孝安。
張喜民的版本沒這麼戲劇化,他說呂孝安為了偷藝,去張小六家裡做長工,張小六教兒子們的時候,他在牆外偷聽,用了兩三年,學會了老腔。
1959年,呂孝安收了個徒弟叫王振中,王振中有白化病,大家都叫他「白毛」,白毛天賦好,又上過學,腦子聰明,而且真心喜愛老腔,在老腔的圈子裡很有名氣。
張家人最初對白毛很排斥,後來雖然同臺演出過,但因為傳承得名不正言不順,張家人對白毛還是做不到徹底的不計前嫌。「王白毛腦子靈的很,自己能摸索,唱得不錯,但是學的不完全,大概學了70%的東西,有些地方有點改。他會唱那些小戲,只有他有那種唱本。」說到白毛的時候,張喜民明顯有些不自然,電影《白鹿原》的配唱和出演請的都是白毛,張喜民不願多談。
等待年輕人
張喜民住在華陰市雙泉村,村門口豎著一幅巨大的老腔宣傳畫,風頭完全蓋過了旁邊的那塊「重點扶貧村」石碑。
從上海演出回來以後,張喜民接到了許多人的反饋,有記者來採訪,還有人找來家裡,微信裡也有很多人聯繫他,因為信號差他不能及時收到。
有人請他去演出,但他現階段實在沒有時間,他已經接受了《天天向上》節目組的邀請,北京也有節目邀請他,他還確定參加政協新年茶話會演出,節目已經排練完成。
雖然自己火了,但張喜民不確定自己是否能等到要等的人。
張喜民在等老腔的傳承人,真正熱愛老腔的、能踏實跟他學的、年輕的傳承人。
縣裡為張喜民辦過兩次老腔學習班,每次為期一年,一周授課兩次,不要學費,兩期學員一共90來個人,堅持到最後的也就30來個人,年齡最小的46歲,最大的55歲。
今年4月份起,張喜民自己開授課班,縣文化館給找了間教室,同樣不收學費,每周授課一次。張喜民的課堂最大的特點是沒有任何約束,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不能約束,一約束就更沒人來了。」張喜民說。
課從中午11點開始上,一直上到下午4點,學員們隨時進來,來一個張喜民教一個,課堂上少的時候八九個人,多個時候20多個人,反正30個人從來沒到齊過。老腔早沒了傳誰不傳誰的戒律,張喜民的課堂裡60%的學員是女人。
張喜民有2個徒弟學的算是不錯的,大概學了老腔的70%。一個叫張香玲,從06年開始學習,雖然是女人,但聲音像男人,另一個叫張建民,是張喜民的四弟。張香玲46歲了,張建民年近60了。
張喜民有三女一男,但沒一個孩子願意跟他學老腔。張喜民的孫子張猛跟著爺爺學過一點,張猛8歲時,有電視臺來家裡拍片,張喜民教了張猛兩句簡單的唱,唱老腔可以上電視,張喜民以這種方法引導孫子跟他學戲。
張猛現在在福建上大學,假期回來是他可以學老腔的機會,眼看寒假又要到了,但張喜民說不能一回來就教,「一回來就讓他學他反感,得讓他見見老同學,上上集。」他很理解年輕人不願意學老腔,「他們都太忙了,要工作掙錢,學這個很費時間。」
張喜民15歲學戲,3個月登臺,嗓子好的他替換了兄長成了主唱。他家門口掛著文化部頒發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證書,旁邊是縣政府授予的「老腔世家」。走過一道月亮門,別致的小院子裡,種了竹子,還有棕櫚,夏天時是華山旅遊的旺季,有客人來他家裡想聽老腔,他就在這個院裡給遊客演出,給多少錢遊客自己定。他會客的屋子裡掛滿了各種演出的照片,那是他的老腔世界。
參加了這麼多演出,張喜民在鏡頭前卻依然羞澀,習慣性地躲避。有人告訴他東方衛視下午有他那期節目的重播,他準時打開電視,等著再看一遍當天的演出。在臺上人們稱他為藝術家,張喜民說:「總的來說咱還是個農民,其他人不能比。別人把我叫個藝術家,自己叫個藝人就可以了。」
秦腔老腔裡都有句唱詞,「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頭」,聽起來是廢話,可也是大實話。老腔的傳承,除了唱詞和唱腔,還應該有黃土高原孕育的淳樸與純粹,沒了這個,老腔不會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