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謝明宏
編輯|李春暉
中國菩薩不行的時候,要請外國神仙。
《星際穿越》復映票房破億,老片《盜夢空間》8月28日馬上就安排上了,新片《信條》又定檔9月4日登陸內地銀幕。諾蘭三連,粉絲過年,恍惚間都有點「救市主」的感覺了。
得虧吳京同期沒有片,不然又惹起「吳京浪費諾蘭時間」的陳年往事。2017年諾蘭來華宣傳《敦刻爾克》,與吳京對話「中外導演巔峰論壇」。「吳京也配」的飯圈話術,讓人們第一次見識了諾蘭粉的摧毀性。
想起1933年蕭伯納來華與魯迅吃飯,魯迅說「自己是渺小的」。梁實秋懟魯迅:「不要以為與大人物見一面,自己覺得渺小,等蕭伯納走了,自己覺得又膨脹起來了。」
文人相輕,還算同行批評。粉絲互斥,則要圈層大戰。粉絲再優越,那電影也不是他們拍的。而諾蘭再謙遜,我們也不好對他說「管管自家粉絲呀」。
儘管克里斯多福·諾蘭的電影總票房排在全球第54位,遠不如羅素兄弟和溫子仁,但他絕對是近十年最具中國影迷號召力的外國導演。羅素兄弟有一張漫威臉,溫子仁穿梭陰陽間,而諾蘭就是諾蘭,僅代表他自己。
評論解禁的《信條》,依舊讓人看不懂。《好萊塢報導》先跪為敬:「為了寫這個影評,我看了兩遍電影。但還是不知道該怎麼做,為什麼要這麼做。」
真的,每當諾蘭電影上映,比票房更矚目的往往是現象級討論:《記憶碎片》被反覆推敲結局,《盜夢空間》的陀羅是否倒下,《星際穿越》對愛的力學解說。諾蘭的謎題電影,已經在影迷心中形成了融高級知性認知和強烈感性審美於一爐的觀影體驗。
也許諾蘭電影依舊難懂,但「諾蘭現象」卻絕非晦澀難解。他新銳的作者式風格,以及對年輕觀眾的深度把握,鑄就了「拼圖製造者&拼圖愛好者」獨特的文化共生關係。
「我是克里斯多福·諾蘭,一個典型的英國人。像我的前輩希區柯克那樣,不僅是一個導演,也是一個擁有奇想能力的人。」受希區柯克和雷德利·斯科特影響,小影迷諾蘭7歲就開始最早的電影創作。
他用父親的超八攝像機,拍攝了自己的玩具兵人。大學修習英國文學期間,與同學組織了「16毫米」社團,拍攝了大量短片。他既欣賞託爾斯泰的描寫手法,推崇陌生化原則。又認可格雷厄姆·斯威夫特的《水之鄉》,覺得敘事次序並不需要順著時間展開。
閃回閃前乃至全盤打亂,在小說中都是常態。這也成就了諾蘭標誌性的導演風格——敘事自由。在他的作品中,時空被自由拼貼,線性因果被摧毀重建,後現代電影的非常規敘事從中可見一斑。
以處女作《追隨》為例,故事本身並不複雜:熱衷於跟蹤路人的比爾一步步陷入迷局,直到最後才知道自己成了替罪羊。但經過諾蘭的操刀,時間被切碎之後的劇情就變得詭譎起來。
第一部分是比爾跟隨柯布入室搶劫,愛上了金髮女子。第二部分是柯布勾結金髮女子,將比爾培養成他犯罪後的替身。第三部分是柯布殺死金髮女子,讓比爾成為替罪羊。
而這三個部分的鏡頭又被進一步打碎,交叉切換。觀眾只有到影片結束,才能得到足夠線索,重構故事的發展順序。可見,在敘事邏輯上諾蘭更傾向於非線性敘事。
《追隨》、《記憶碎片》、《盜夢空間》、《致命魔術》和《盜夢空間》,都是以倒敘為開端,穿插大量回憶,形成倒敘與插敘的結合。在《盜夢空間》中,影片開端其實是故事結尾處柯布找到齋藤的一幕:兩人都掉入迷失域,當齋藤已垂垂老矣,柯布才最終找到他並將對方帶回現實。
《蝙蝠俠:俠影之謎》雖然不是倒敘開端,但諾蘭在第十分鐘處運用了大量鏡頭來陳述布魯斯·韋恩的成長經歷,並將童年與蝙蝠的遭遇作為其日後成為蝙蝠俠的重要基礎。因此,該片仍很難被看成典型的線性敘事。
不僅在線性與非線性之間徘徊,諾蘭還在全知視角和受限視角中游離。《致命魔術》裡嵌入了一個超文本連結——安吉爾的日記。影片開場,伯登因涉嫌殺害安傑爾而入獄,此時安吉爾託人給伯登帶了一本自己的日記。伯登以此為線索,不斷用日記連結主要劇情,從而完成敘事。
這種手法在《盜夢空間》之後愈加成熟:《星際穿越》將庫珀父女綁在了不同的時間軸上交叉剪輯;《敦刻爾克》利用海陸空三個空間,以七天、一天、一小時的交匯,呈現出不同以往的戰爭場景。
粉絲眼裡的敘事鬼才,批評家筆下的繡花枕頭。作為「好萊塢最後一位電影作者」,妥協成了諾蘭身上一門偉大的藝術。當你以為諾蘭的敘事剪輯很不好萊塢時,他用諸多商業與藝術的彌合告訴市場「他才是最好萊塢的」。
《記憶碎片》雖然結構複雜,但其故事卻相對簡單;《星際穿越》雖然涉及諸多前沿物理知識,卻回歸了最簡單的線性敘事;《盜夢空間》雖然內容層層嵌套,但其環形結構之間卻界限分明;「蝙蝠俠黑暗騎士三部曲」在故事結構與內容上都沒有過度複雜處理,只是被諾蘭暗藏了能引起觀眾深思的情節和對話。
諾蘭從來不會把花招在一部電影裡用太多。當敘事複雜時,電影主旨必然是簡明的;當主題多元時,其敘事往往乾淨流暢。馮夢龍說:「勢不可使盡,福不可享盡,便宜不可佔盡,聰明不可用盡。」比起同樣「敘事繁複偶翻車」的王家衛,諾蘭顯然深諳此道。
除了敘事炫目,諾蘭往往可以給作品灌入一些與時俱進的思考。《盜夢空間》探討潛意識對人的改變;《記憶碎片》批判過分的理性依賴;《星際穿越》慨嘆那些無法突破自身局限的庸人;《蝙蝠俠》三部曲則將社會法則、法律底線與英雄困頓做了商業片裡最遠的摸爬。
諾蘭用現實社會的權力規則,把《蝙蝠俠》變成了「黑童話」。無論是他行為的隱蔽性還是作為肉身上帝的強大,都讓手無寸鐵的市民感到茫然無助。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麼小丑這樣的不為利益,只為對抗蝙蝠俠的純粹反面角色出現。
在《星際穿越》中,諾蘭並不期望觀眾去費力地理解物理知識,而是感知人物細膩的情感。科技最後拯救了地球,但並非所有單純的科技都能拯救。女科學家艾米莉亞說「愛是唯一能穿越時空的東西」。而這份感動,不需要你事先了解蟲洞。
無論是敘事的極致探索,還是內涵的深度賦予,對於電影藝術來說都是典型的精英文化。諾蘭不僅啟用了克裡斯蒂安·貝爾和雷昂納多·迪卡普裡奧,還悉數運用了3D攝影和CG技術等創作手段。不排斥明星,不固守技術,這讓他最大程度地彌合了商業與藝術。
因此,諾蘭的電影雖然結構複雜,但不曲高和寡;雖然星光璀璨,但不衝淡原本格調。「度」的把握,決定了為何同樣帶有後現代敘事風格的大衛·林奇、伊納裡多、王家衛等人依舊在小眾藝術圈遨遊,而諾蘭登堂入室成了一塊「半商半藝」的金字招牌。
深諳商業與藝術的平衡之道,使諾蘭具備了俘獲大眾的基本條件。他的「謎題敘事」,與其說是對好萊塢經典敘事法則的背離,倒不如說是經典敘事的異變。
諾蘭作品引發的影迷狂熱,根本原因或許在於諾蘭對新媒體語境下新型受眾的精準把握。他始終關注觀眾的感受,並充分利用新媒介與他們互動,培養甚至「煽動」對解謎的痴迷。
《記憶迷局》播出之前,諾蘭和弟弟親自設計了影片網站。該電影DVD的菜單也被設計成謎語,想看到正序剪輯需要破解;《盜夢空間》發布了網絡互動遊戲,實現了影片宣傳和提前教學。《連線》雜誌當年還收到了一封匿名信,名為《夢境分享:戰術僱傭程序手冊》,蛛絲馬跡皆是諾蘭所留。
諾蘭的電影就像一塊複雜的拼圖,拼圖的每個組成部分都是獨立的存在。觀眾利用自己熟悉的碎片進行「拼圖」,整個過程是痛並快樂著。在此過程中,諾蘭還會為觀眾設置「幹擾項」,讓觀眾相信可信度並不高的片中目擊者。
這種「垂釣」心態,諾蘭袒露為:「假設電影就是迷宮,迷宮的人出現錯誤。我更傾向於呆在他們旁邊,看著他們在迷宮中團團轉,這樣才比較刺激有趣。我喜歡成為迷宮的參與者,而不是見證者。」
諾蘭的電影,是與觀眾溝通的產物,不再是簡單的給予和接收。觀眾成為電影創作的另類參與者,能取得同樣效果的似乎只有漫威系列。漫威的受眾也喜歡找彩蛋,只不過相對於諾蘭粉的拼圖要更簡易。
當大眾逐漸對「爆米花電影」和「學院派佳作」審美疲勞,諾蘭找到猜謎遊戲作「誘餌」。開放的結局、複雜的結構、切換的視角,要求你不得不聚精會神,否則看完無法拿到拼圖俱樂部的入場券。沒有人願意被擠下智商的高地,討論諾蘭電影成了頗具小資情調的社交貨幣。
麥克盧漢說:「每一種文化、每一個時代都有它喜歡的感知模式和認知模式。所以它都傾向於為每個人、每件事規定一些受寵的模式。」網際網路和電子遊戲,無疑是後現代文化中最受寵的媒介。
深受其影響,並與之形成同構關係的「諾蘭謎題電影」,則搖身為當前電影觀眾的新寵。這些以技術極客、都市青年為主體的觀眾,不僅熟識好萊塢商業電影的敘事模式,同時也廣泛涉獵各類藝術電影。
他們對謎題電影的密集信息和懸念欣然接受,近似於另一種電子遊戲的拼殺。沒有愛解謎的觀眾,便沒有諾蘭。而沒有諾蘭,就沒有那麼多的觀眾發現自己對解謎的潛意識渴望。
諾蘭與觀眾,是互相成就的謎面與謎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