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難和隔代感的年輕人們描述,我在他們這個年紀,藏身在巷弄裡的租書店,扮演著一個少年聯結那像深網的海底世界。那時沒有智慧型手機,網際網路是新生事物,電影院除了學校費心組織的各類禁毒反邪教安全教育等恐怖片,平時也很少去看,倒是這些深嵌在巷腳的租書店,隔開門外庸碌著的成人社會,建立起魔幻現實的夢想巨輪。
記起小城開的第一家租書店距離學校不遠,但生意遠未及旁邊的教輔店,老闆是個表情略喪的頹廢中年男人,進門時瞅都不瞅你一眼,自顧自看著電影,時不時驅趕下坐在角落埋首看漫畫的小學生,小學生騰地站起來紅著臉放下書悻悻地走出去。當時比較熱門的還是古龍金庸倪匡的武俠書,附帶些瓊瑤張愛玲李碧華的愛情小說,不多的幾本日系漫畫已被撕的差不多了。付完帳靠在書架上,讀著那些和真實世界完全不同的故事,像二十世紀末最後的補課,長出許多父母並沒有的觸鬚,款款擺動,自成迷宮腔室。坐在我後桌的陳默是個同樣熱愛讀書的青年,只是他看書的喜好有點怪,經常租借摩託車修理花卉養殖古代建築考等技術類書目,估計真要有《母豬產後護理》他也絕不放過一睹為快。後來老闆擴充了經營範圍,進了很多港臺歐美大片,彩色炫目的盜版塑封套琳琅滿目,我們站在架前踮著腳看,突然發現一張類似島國愛情動作片的封套,拿下來翻來覆去仔細檢查,拆開又合上,陳默附身過來悄聲說,兄弟,別翻騰了,我早就檢查過了,只是皮子,裡面沒有碟。最後借了張《山村老屍》呼朋喚友去他家看,記得那是個陰沉的雨天,中間很多片段著實讓人膽怯,配合窗外的電閃雷鳴,氣氛烘託的很充沛。結束後我們立馬開燈正平復情緒,陳默的父親這時進門了,他是個派出所警察,進屋後用獵犬一樣狐疑的眼神瞅著我們,倏爾綻放出笑容來,問要不要留在家吃飯,我們慌慌張張打著招呼倉皇而逃,他突然聲音很大地喊了聲「等等」,我們像中了定身術一樣保持即時姿態沒敢動彈,「讓你爹給我送罐煤氣來」,原來是在喊家裡開煤氣店的田二。
那時課業繁複緊張,若每天都抽空看書,學業就會顧此失彼,其它倒還能應付,就是英語課實在讓人抓狂,各種背誦默寫提問。英語老師像世紀末的搖滾青年每天扛著錄音機款款走來時,我們的靈魂感覺就已失去大半。每次摁下暫停鍵後,英語老師即開啟上帝視角鄙夷地看著這些斜眼歪嘴的人類,試圖洞穿在座每個人的內心,可能緣於大李的關係,當他每次帶著殷切的目光看向我時,我都低首搖頭,這時每每我身後的陳默就鐵定倒黴,「Chen Mo, stand up」,陳默紅著臉粗著脖子站起來支支吾吾堆積著不成章法的語句,我感覺他在替我受罪一樣。事後陳默問我,為什麼你每次搖頭老師都能跳過去,我試了很多次不行。
高中我們去了省城,告別了小城的租書店,也就告別了那些奇詭的滅門兇殺,漂泊的江湖浪子,漫天飛花的劍舞,被全天下人背棄而痴情的狂愛,進入另一刻度的人生。我們雖在同校,但聯繫並不多,也是臨近畢業時聽說,他的精神出了些狀況,經常莫名站起來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或者在老師講課時經常打斷,由此在宿舍受到同班幾個男生的欺辱霸凌。我和田二等一眾同鄉氣不過,聯繫中間人在一個周末夜裡約出來,對方顯然也叫了幫手,滿臉橫肉打著耳釘叼著煙,但我們也有伏線,田二說這叫戰略。雙方喊完話後衝過去展開肉搏,酣戰僵持階段,伏線也應聲而動,田二聽到應援聲備受鼓舞,在團戰進行中脫下衣服蒙住對方緊攥打火機底端朝頭猛砸,眼眶裡盈著淚水,在月色的映射下像鑲著銀色的緄邊。肉搏戰以我方全勝告終,校方第二天即傳至教導處,大家一字排開背著手低著頭不說話,問起主謀時田二昂著頭向前邁去,說都是我策劃的,跟其他人無關。此事對小城驚動不小,家長們知道事情緣由後集結關係多方斡旋,湊齊了醫藥費交給校方,最終校方只給了警告處分,保留了高考資格。校長要求田二面向全校做出深刻檢討,我當仁不讓執筆了那篇氣勢磅礴義衝雲天的原稿,田二看完後猛錘我胸口,說你這孫子是想笑死我,這能讀下去?按照意想中的審查機制,原稿被閹割了很多,只保留了沉痛悔意的部分,教導處主任無奈地邊改邊說,氣也出了,風頭也出了,差不多得了,還想不想高考?!田二賠笑說是是是主任,您怎麼改我怎麼念。次周一的晨會,升旗後全體師生莊嚴肅立,往常嗜睡逃課的學生那天也整齊的到場,田二沿著人群讓開的甬道走到話筒邊,豪邁地念著那篇用詞官方蒼白的檢查稿,像個英雄一樣。
畢業後田二去了浙大,陳默休學回家,我去了北京。陳警官接陳默回去的那天請我們吃了飯,我記得陳默說過他爸因為職業原因很多年前就戒了酒,可那天他喝了很多,不住跟我們碰杯,喝到後面鼻息漸漸粗重,雙目布滿血跡,提著杯子說你們真他媽爺們兒,夠兄弟!陳默低著頭留淚,偶爾抬起頭來,就望著我們笑,說你們還記得那間租書店嗎,我們笑著點頭,他說真懷念那些年啊,內心被那店裡的怪書建造起一個封閉的小宇宙,就像山海經裡的世界,住滿了毛色鮮豔的怪物。那天陳警官喝醉了,吐了一路,我們扶著他回了賓館。安頓好他休息後,陳默掏出西安的火車票給我們看,說聯繫了家醫院,明天就過去,頓了頓又抬起閃亮的眼睛,「你們到了學校一定要告訴我啊,常聯繫」。出門後,在空曠漆黑的街道上,田二昂起頭顱,挺著脖子朝天奮力吼叫,向著塵土與虛無,以及浮在半空中的萬事萬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