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騫
李冠仙,晚號如眉老人,江蘇丹徒人。醫學造詣很高,又精於文。有《仿寓意草》。常治不尋常病,也以不尋常法治。我稱他是醫病裡很會寫,很會寫裡很會看病,很會看病裡很會講故事,很會講故事裡修仙,修仙裡又很具備科學精神,體用合一。在行道裡,又是兢兢業業做手藝活,手藝活裡又是書讀得很精,下學上達。好感非常。學、才、識在上工。
來看他一則關於「傳屍」醫案。
「鄒氏子年將二十,生而肥白,病雖久而形貌是若,吐紅不多,未久即止,今惟食入必吐,不能納谷,已有日矣。神色疲憊,脈來大小細數不勻。予細詢其家,曾有患此症而死者否?則父死於癆瘵,長子亦然。因告之曰:此非尋常怯症,乃傳屍症也。此症內有癆蟲,歷代相傳,可以滅門;其蟲之靈,甚於二豎,男子由腎傳心,心傳肺,肺傳肝,肝傳脾,至脾則癆症已成。其初尚能進食,支持精氣,乃至脾臟,則不容人進食矣,今已食入必吐,無法可治。
病家聞之,乃大驚,請求救。予曰:仲景有獺肝丸一方,最妙,以獺肝加於六味中,三料或可就愈,予曾試之,有奇驗。然蟲未成則可治,蟲既成則恐難必效。且獺肝一月一葉,必至臘月,十二葉變化始全,而功用乃大。今處初秋,肝不過七葉,以變化未全之獺肝,治癆瘵已成之蟲症未必有益。再四思維,只有鰻魚湯一法,見《東醫寶鑑》,載有以鰻魚治驗者,請以此法試之。惟此物不得與病者語,只可以甲魚湯誘之,食之足以補陰,或可不吐,倘能一日不吐,則日日食之。一月後,漸能納谷而增進之,當可告痊。待至冬令,再覓獺肝合丸服之,則可矣。予辭別,遂赴姑蘇遊。
病家因請王九峰診,王視之,乃大聲曰:此傳屍症也。有蟲為患,必得大鰻魚,用老僧尿壺,和陳倉米煨爛,搗丸食之,其病可愈。言時適為病者聞,後如言合藥,到口即吐,竟至不治,噫!蟲之靈亦云奇矣。」
傳屍這個病名,魏晉時開始有。華佗特地在《中藏經》專章論述。
「傳屍者,非一門相染而成也。人之血氣衰弱,臟腑虛羸,中於鬼氣,因感其邪,遂成其疾也。其候或咳嗽不巳,或胸膈妨悶,或肢體疼痛,或肌膚消瘦,或飲食不入,或吐利不定,或吐膿血,或嗜水漿,或好歌詠,或愛悲愁,或癲風狂發歇,或便溺艱難。或因酒食而遇,或因風雨而來,或問病弔喪而得,或朝走暮遊而逢,或因氣聚,或因血行,或露臥于田野,或偶會於園林,鍾此病死之氣,染而為疾,故曰傳屍也。」
氣血和臟腑功能差,偏偏遇到傳屍氣,是得病最關鍵原因。華佗還有套鑑別方法和治療手段。對疑似病人在那裡咳,點安息香,吸香火氣後不咳,不是。反之,是。用太乙明月丹治。成分:雄黃、天靈蓋、輕粉、鱉甲、兔屎。先研成粉,另外用酒和大黃粉熬的膏混合前五味藥,做成丸子,硃砂做藥衣裹丸子外面。服藥很講究,用童子尿加酒在五更,悄悄服藥,勿令人知。服藥方法要配合運動,增加氣血運行,所以吃了丸子再出門走十裡路,就可能會吐出來一條類似細長燈芯的蟲,表示有效。不成功的話,第二天再來一次。吐蟲為止。第二天如果再不行奈何?按《中藏經》的論述,只要還不是病很深,命中率就很高,一兩次見分曉。
雖有治法,不等於死亡率低。傳屍喪命滅門的很多。畢竟醫治有緣人。古到今都一樣。畢竟涉及到治病的因素太多,社會制度,民生民情,醫療資源,組織能力,人口流動管理以及個人活動,氣候地理、加上思想與意識等方方面面,都對傳染病能否徹底撲滅有影響。在沒有規模性的官衛系統網絡狀況下,基本處決於,依靠不多的有見識有才幹醫者,以及病人遇到救治的機會的運氣值。即便有網絡發達的衛生系統,都還不見得能馬上搞定,因為除了客觀環境因素,疾病自身的攻擊性強弱也是重要因素,攻擊力太強,死亡率也難免會高。
傳屍,基本上就是攻擊性很強,而且病人身體素質又薄弱,所以不好醫。從《中藏經》一路下來,到《肘後》,到《外臺》,所列治方,基本是治中輕證,對於極其重的都覺得很難。《紫庭方》在做傳屍鑑別診斷時,是病人手掌心朝上蓋塊帛,下面燒乳香燻手,燻到手背長毛,白黃毛可以治,赤毛要難治一些,青黑毛基本治不了。怎麼都燻不出毛,不是傳屍。分析五色原理,基本是五臟真髒色。精氣敗露,所以顯真髒色。白黃,是肺脾;赤色,是心;青黑,是肝腎。臨床上,見到青如草茲,無疑已是胃氣將絕。見到黑如炱,腎氣胃氣都將絕。
這個病,在很長時間裡都顯得很神秘。所以清時儒醫莫文泉,在《研經言》有感慨:「嘗欲問其為何病,則諸老醫無能言之者。」又說:「初以體虛受邪,入感屍蟲,於是沉沉默默,無處不惡,而不能的言所苦,此時名之為屍可也;甚而發熱、喘促、顴赤,名之為蒸可也;及其項間生塊、唇口喉舌皆瘡,名之為疳可也;至差而復劇,死而傳人,則為注矣。備此四症,故方法不一,各據見在為言也。古人、無辜、伏連、屍注等稱,亦各據一端為言也。」他也感到迷茫。
李冠仙在出診這則傳屍時,問診中提到了癆瘵。在問診對答中,李冠仙顯示出了非同尋常的見識。何以見得?「此非尋常怯症,乃傳屍症也。」他迅速鑑別出了「勞怯」與「傳屍」。光這一點,他的學理和認知以及臨床水平就很高。對他的這個結論,是要放在那個時代去看的。要釐清一件事情,傳屍,差不多就是今天講的肺結核。而勞怯,是勞病,也叫癆病。虛損勞傷,五勞六極七傷的總稱。別說李冠仙的時代了,到了現在,純粹把肺結核與癆(勞)病混為一談的也不在少數。
要說勞病與肺結核有什麼關係呢?傳屍,也就是肺結核,是虛勞病中最嚴重的一種類型。感染肺結核,或者說傳屍,身體會越來越差,久虛不復,因此也就表現出了各種虛弱證候。但肺結核(傳屍),並不完全等同於癆(勞)病。癆(勞)病是相當廣泛虛傷所指。張仲景的《金匱要略·血痺虛勞病脈證治第六》,有治虛勞的演示,在中醫的發展史上,尤其是到了西學東入的近代,甚至是現在,有醫者是採用張仲景治虛勞的演示來直接治肺結核的。在概念和學理上,聲稱醫聖已經在書裡寫了如何治肺結核。這是個很大的誤會。
肺結核,單純用《血痺虛勞病》篇治法不會很理想。恰好符合與這篇的補虛法所治的類型,會有點效果。但這個傳屍蟲,有時還真不是單純靠這篇的補虛法就能搞定。還是那個觀點,得看發生在什麼人身上,具體如何。傳屍蟲,要滅它,不是正治的一消一補就搞定。倒不如直接用六經鈐病的思路更客觀。古代的大醫在這個事情上頭腦很清楚,隨便舉個例子,《醫學入門》、《張氏醫通》,明確將虛損與傳屍分開論述。有的比較冷門的書,專述肺結核,葛可久的《十藥神書》。但是這個書由於不明原因,並沒有大規模流傳。近現代,尤其後來中醫被西醫擠到邊緣,為了證明中醫治肺結核很好,又沒搞清楚狀況時,直接就把張仲景的《血痺虛勞病》拉出來對付肺結核。把虛癆和肺結核搞混。更流弊的是,近這一兩百年,溫病學佔主流,大肆滋陰法治傳屍,把很多人的中陽搞壞了。所以效果都不好。
傳屍,古分有三十六種。肺結核的治療,是不是在古代真的很差,覺得療效差的,我看多是受到影視劇的影響。一咳血,活不了幾集。又加上大家總是不由自主地對古代有一種髒、亂、差的印象,所以肺結核在印象中中醫治得太差。是不是療很好,我看也不見得戴高帽。完全貶低,實屬不該。純粹高推,也是不正。客觀講,對於集體性防治,不理想,但不能抹殺歷代在這個事情上的探索和努力所留下的功德。屬於難治,但不等於完全不治。處決於發生在什麼樣的人身上很關鍵,以及病人的環境情況。這個病要養。治好的究竟佔死亡率的多少,無法具體知道,但終究沒有徹底解決。在這件事情上,真的給人一種比不了鏈黴素的感受。
這是東西風水、文明輪流轉。
傳屍,可以說是白色瘟疫。雖然現代生物醫學基本處理好了這個問題,但不等於說古往的陰霾,在今天就絕對成了浮雲。小心為好,肺結核,在今天一樣有可能死得了人。前面也說過,和癆病不是一回事。包括肺癆,也不等同於傳屍癆瘵,肺癆和心癆、脾癆、肝癆、腎癆、幹血癆、冷勞、血極、筋極、肉極、氣極、骨極、精極等一樣,是虛損勞病的勞怯一種。一個有肺癆的人,遇到傳屍之氣,抵擋不了,就有了癆瘵。古代的醫生見了,高明的,一看,不得了,今天遇到的病人是個中傳屍的。李冠仙那次出診,明察秋毫。癆瘵主要表現,開始是咳嗽、咳血、潮熱、盜汗、身體逐漸消瘦,越來越亂七八糟,最後陰陽兩離。演變過程,總結起來,從陰精虧耗,到陰虛火旺,後期陰損及陽、陰陽兩虧。李冠仙這個病人,其實當時已經關格,明顯到了重症。
李冠仙開始想到仲景。關於這段劇情要稍微放後一點寫。還是繼續講一講《金匱要略·血痺虛勞病脈證治第六》。仲景是個言症狀不言病理,出治方而不談藥性的個性風格,這一章,對關於補虛,給了些思路。當醫案看好了。我自己讀張仲景的書,當醫案看,當作演義看。當醫案看,就會特別能進入合入,學到思路;當演義看,是因為他的書,本身就是對經方思想的一種演義,在他之前還有很多經方諸家,他基本上是沿這條路子,將很多病如何醫治比較直接明朗地演示,倒還真不是去定治病的鐵數規則,看起來更是在演出展示一種劇情,這些那些的劇情裡,背後是某些法則真理。因為有這一章《血痺虛勞病脈證治第六》,所以「小建中湯」名留千古,成為治虛第一要方。
張仲景的演示法呢,在六經的基礎上,他其實還有一個三分結構。就是每一經再用氣、形、神三分。氣形神的協調,是他用方的核心思路。而所謂的氣、形、神,其實也就是津液津血存量的等級程度。每經的主提綱藥方,是「氣」,比如太陽麻黃湯、桂枝湯;少陽小柴胡湯、四逆散;陽明白虎湯,三承氣湯。少陰的麻黃細辛附子湯、麻黃附子甘草湯;太陰的四逆湯、理中湯;厥陰的四逆湯。沒有出現有形損害與瘀堵時,陰陽能量的調和以氣化為主,那麼形、神也就協調過來了。如果是形質上出問題,光是氣法則不足,那麼用藥物上就要用到更多涉及到形質的藥物。比如像大、小青龍湯,外寒束裡鬱熱或外寒束裡寒飲這樣的狀況,形質已經出問題,比如還有像葛根湯,真武湯,也是應對於形質。神呢,因為邪瘀已經進入到營血裡了,所以只是調氣或者光調陽氣陰血已經不夠,對病邪要治求其屬,衰之以屬。比如用到柴胡加龍骨牡蠣湯,桂枝甘草龍骨牡蠣湯,抵當湯。就不一一列舉了。大概是這麼個思路和演示法則,在《傷寒論》中,只是淡淡顯示,在《金匱》裡,則處處彰顯這種演示分法。仲景的書裡,有些方子看起來和他簡專的風格不符,常被懷疑非他之筆,其實只要明白他在六經基礎上的氣形神三分結構,就完全想得通。
比如麻黃升麻湯、侯氏黑散、烏梅丸、薯蕷丸、大黃蟄蟲丸這類藥物組成比較雜和多的,都是神那個結構中的。氣、形、神,從簡單到複雜,從主證顯一到寒熱錯雜體質的遞進。所以再來看《血痺虛勞病脈證治第六》,很容易就捋出治法邏輯。
看這個篇章,最後重新排列一下內容。從陽虛到陰虛,再按形氣神三分。
「小建中湯」、然後是「桂枝加龍骨牡蠣湯」、「黃芪桂枝五物湯」,再而是「天雄散」,再到「酸棗仁湯」,最後是「薯蕷丸」、「大黃蟄蟲丸」。在附方裡,還有一個復脈湯,也就是「炙甘草湯」,這是補陰虛的,仲景還有一個補陰虛的方子,沒有放在這一章,那就是「麥門冬湯」,這個方子和「炙甘草湯」一對比,就看得出,在分三結構中,處於治陰虛的氣質病問題上。「大逆上氣,咽喉不利,止逆下氣者,麥門冬湯主之。」
在附方中,還有一個「獺肝散」治冷勞,又主鬼疰應一門相染。冷勞也是癆病的一種,民間有時會叫月癆,月子病。臍下冷痛、手足時寒、經亂不調、飲食不化、間有嘔吐、時寒時熱、骨節痠痛、形體羸瘦,隨便可以列一大堆。重點在於,仲景講到,這個方還可以治鬼疰,也就是傳屍。
所以現在回到李冠仙出診的劇情。他對家屬說:「其蟲之靈,甚於二豎。」二豎是什麼梗,這要講到《左傳·成公十年》。「公夢疾為二豎子,曰:『彼良醫也,懼傷我,焉逃之?』其一曰:『居肓之上,膏之下,若我何?』醫至,曰:『疾不可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達之不及,藥不至焉,不可為也。』」晉侯病重,請的醫生還沒有到,然後夢見在自己體內興風作浪的是兩個小孩,他們聽說晉侯準備請良醫治病,於是逃到藥力不能達到的膏肓之間躲起來。狡詐不狡詐,當然很狡詐。李冠仙說這個蟲比二豎還狡詐,更高級,病毒性也更強。他更在後來的敘述中形容,這個蟲它有自己的意志——「惟此物不得與病者語」。小時候放老鼠藥,大人常常叮囑,放了藥以後不能講是在對付老鼠,講了出來,老鼠聽得見,就不吃老鼠藥了。在我的生活經驗裡,這是真的。這個蟲呢,就有點像老鼠聽到人講放藥就不吃藥了。不能讓它的宿主聽到,聽到一切計劃失敗。非常弔詭。
不能走漏風聲。
在治法上,李冠仙提到用獺肝。這個藥,前面提到了,附方於《金匱要略·血痺虛勞病脈證治第六》。「獺肝一具炙幹末之,水服方寸匕,日三服。」
李冠仙是很細緻的性格。經驗豐富。仔細地講了要用的話,如何用。獺肝,是養陰除熱的,李主張要用長全了的獺肝,而且建議加服六味。思路很明顯就是加強滋陰。是不是真的用沒有長全的獺肝就沒有用呢,李只是提到「十二葉變化始全,而功用乃大」,也說獺肝治病輕的效果不錯,病得重恐怕不行,何況沒有長全能量不足的來治這個重病,恐怕難遂意。
退而求其次,也見著病家之苦實在不願意不管,他建議用鰻魚湯。這是《東醫寶鑑》裡的經驗方。這是一本朝鮮人編的醫書。關於鰻魚湯的劇情大概是,有一個得了傳屍的女子被家人拋棄丟到水裡,幸運的是被一個打漁的救起。剛好呢,在那個時候,是鰻魚的旺季,所以吃飯就吃鰻魚的多。吃著吃著,病好了。這樣的劇情足夠拍一個電影。很多醫案其實都夠搞電影的拍了。也夠搞畫畫和寫小說的人找各種素材。一句話,中醫文化實在是豐富得噸位難丈。李冠仙告誡病人家屬,你用鰻魚湯,得跟吃的人講這是甲魚湯,講鰻魚,就誤事了。先吃一天,不吐的話,就繼續吃下去。吃這個東西可以養陰補陰。可以續命,等到時機,再把獺肝加六味吃了,就事竟圓滿。標本同治,永絕後患。盡人事聽天命,未來要不要算一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