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臺灣,當時所感受到的斷裂,在每一個層面都加深了。斷裂的兩岸,民族主義激情都已高漲。對於中國大陸的抗拒,正在演變成整體的敵意。文明、民主成為最重要的價值,新的身份認同,建立起區別於對岸的優越感。更重要的是,當臺灣排斥內在的中國因素,靠否定的方式,不斷提純自身,提純歷史,就越來越變成一個同質性很強的地方。溫柔的臺灣,也是文明壓力巨大的臺灣。
重返臺灣
文 | 郭玉潔
1
回到臺灣,是為了再次告別。
說「回」——十年間,臺灣從一塊遙遠的陌生之地,漸漸移動至我的內心,它喚起的情感類似鄉愁,親切,惆悵,街道和人事浮現,在時間中微微地飄移,時或起了返歸的激情。
最先浮現的,必定是溫州街。1947年,臺北建立起新的街道命名系統,日本時期的町通消失了,以中國各地重新命名。依據地理方位,這條街對應了遼闊大陸東南海岸的一座城市。數十年過去,那個城市已經成為中國最富有、最擅長商業冒險的城市,但街道全然不理,繁衍出截然相反的活力。這活力,來自鄰近的臺大。從紅磚牆圖書館、椰林大道,校園擴散出一條馬路,穿入誠品書店旁邊的小路,經過一家專賣簡體版的書店,一家鍋貼店,面前長長的陋巷,就是溫州街了。
街角的入口,突然塌陷,露出一個黑暗的洞口,沿著陡峭樓梯向下,你可以到唐山書店,尋找最新的文學、社科書籍。街道深處,另一個洞口,則要往上攀登,在同樣陡峭的樓梯上等著的,是專攻性別議題的女書店,某一類遊客的朝聖之地。
咖啡館五步一個,左右錯落。通常都是小小的,有美麗的窗。寒暑期末,咖啡館突然爆滿,趕作業的大學生,對著電腦和一杯咖啡,痴坐一日。有人走出來,在窄窄的屋簷下抽菸,呆看著雨中閃閃發亮的路面。
臺北的天總是灰的,欲雨時透明的灰,下雨時低低的濃陰。即使天晴了,天空中也總是有大片的雲,午時太陽奮力從雲後擠出,在地上製造出陰影,人們像夢醒一樣察覺,今天是晴天。
濃重的溼氣,陰潤了路邊的灰色小樓,牆上流著雨水的漬。再新的建築,也會迅速被浸溼,發黴,蒼老於實際年齡。不過,也幸有雨水,每家陽臺上、門口,都生長著茂盛的深綠色植物。臺北,真正是一座森林。
溫州街上,有一間叫做Picnic的咖啡館,菜單做成書冊的樣子,碎花布做封面,內文是可愛的手寫體。這種風格,人們會毫不猶豫地稱為:小清新。我曾在這裡,採訪過小說家駱以軍。他說,溫州街的小巷、咖啡館像褶皺,「一代一代文青在這些褶皺裡孵夢、耍頹廢、延後進入社會大機器。」
駱以軍講話,和他寫文章很像,放煙花一般,一連串詞語劈劈啪啪竄出去,一個句子結束的時候,距離點火的地方已經很遠了。他講起他這一代臺灣小說家,生於1960年代,成長於現代化的、都市的臺灣,第一本小說都極其相似,都是一個孤獨的密室,一個瘋狂的神經質的人,是「內向世代」。
駱以軍壯大身軀,面龐黝黑,絡腮鬍子,像戴眼鏡的張飛。但他和善柔軟,一旦開口,就全盤託出,每個句子裡都有的「媽的」,卻一點不兇狠,更像是日常的標點。他曾在文章裡寫道,有一次,他開車撞到了一個騎機車的學生。他下車站在路邊,等著太太處理。太太對學生說,你不要看這個伯伯很兇,其實他心裡比你還害怕。
駱以軍一邊講話,一邊抽菸,抽幾口,就把大半根煙按滅在菸灰缸,再抽出一支點燃。一會兒,菸灰缸裡插滿了長長的煙,好像白色森林,金色濾嘴的樹冠上,有焦黃的火災證明。
我問他為什麼要這樣。駱以軍說,抽菸對身體不好,但是只抽前面一段,可以把傷害減到最低。我心想,那不是自欺欺人嗎?但我沒有說出口。也許我說了,那時我還是一個毫不懂得含蓄的北方人。我總記得這個場景,它是一個小說家的悖論,在自毀和生存之間達成了妥協——一支吸了五分之一的煙。
大約一兩年後,我在溫州街看見駱以軍。他和朋友邊走邊講話,我高興地站住,像採訪、通信時那樣叫他:以軍!他站住立正,眼神下垂,對我點頭哈腰:是!是!他客氣,惶恐,一定不記得我了。我茫然地向前移動了。
溫州街的盡頭,是另一間著名的咖啡館,「路上遇見一隻貓」。吧檯後面,留著長發的男咖啡師挑起眉毛看著我。我站在那裡,苦苦回憶,上一次來這裡時,喝的是什麼咖啡?那次一別,我收到一封信,最後一句是:在一個可以喝到XX拿鐵的城市,我又怎麼會孤獨呢?這XX到底是什麼?我怎麼也填不了空。
咖啡師沒有表情地說,菜單在那邊,你可以參考看看。
我已經看過了,門邊的黑板上,白色粉筆寫著菜單。有原味拿鐵,杏仁拿鐵,白巧克力拿鐵。是杏仁拿鐵嗎,還是巧克力拿鐵?不對,應該要更特別才對啊。
我靈機一動,能不能把杏仁和白巧克力放在一起?即使總是懶洋洋、處變不驚的咖啡師,臉上也出現了微微的困惑。他用猶豫的聲調說,可以啊。
我從他的表情裡,迅速明白了這是一個愚蠢的想法。杏仁加巧克力,是什麼樣的怪味道呢?算了,我各要一杯,一杯杏仁拿鐵,一杯白巧克力拿鐵。
我坐在窗前,一張彈簧壞掉的單人沙發,一盞綠色燈罩的檯燈,面前一杯杏仁拿鐵,一杯白巧克力拿鐵。我喝了一口這個,又喝一口那個,恍然大悟,信中所寫的,必然是其中一個。但是,到底是哪一個,已經不重要了,它們對我來說,都太甜了。
有這麼多回憶的地方,我稱之為故鄉。
2
回到臺灣,我的朋友們都在競選。
溫州街所在的大安區,是範雲的選區。為什麼選在大安?因為這裡有臺大,很多文青、知識分子,就像……範雲想到她僅知的北京地名,就像三裡屯!但是,選了一半她才發現,文青、知識分子只是在這裡讀書工作,戶籍並不在大安,沒有投票權。她要面對的,並不是咖啡館裡的咖啡客,而是灰色小樓裡起煙火的人們。
距離選舉還有兩天了。範雲坐在競選總部,看著手機,大拇指焦急地划動屏幕。你平常喜愛和朋友聊天的她,顯然沒有時間寒暄。她正在閱讀一則關於她的選舉新聞。
範雲的競選總部,在大安森林公園(那裡有肥胖的松鼠,溼潤濃重的青草味)對面,左邊便利店,右邊奶茶店,是典型的臺北街景。門口林立數十麵粉色的旗子,上面印著範雲的卡通形象——短髮、戴眼鏡的小人。總部,是大約三四十平米的長方形開間,門口的電視機永遠在播送選舉新聞,沙發上,幾個鄰居阿伯一邊看電視一邊用閩南語聊天。長桌上堆了很多文宣。牆壁上同樣刷了粉紅色,穿壘球服的範雲微微笑著,伸出右手,豎起大拇指。
範雲是臺大社會系副教授,但她更重要的身份,是野百合學生運動的領袖之一。1990年3月,臺灣的大學生聚集在中正紀念堂廣場(已改為自由廣場)靜坐,反對獨裁統治,呼籲臺灣民主化。22歲的範雲,是學運決策小組成員及總指揮,也是學運世代中少有的女性。在仰角拍攝的照片中,一個短髮、圓臉的女孩,手拿麥克風,站在行駛的宣傳車上。
這一以臺灣特有植物命名的學生運動,是當時全球民主浪潮的一部分。但是,和大部分學生運動不同,野百合學運身處歷史機遇中,難得地實現了自身的政治訴求。時任國民黨主席、臺灣領導人,也是臺灣政治轉型的關鍵人物李登輝接見了學生代表,學生和平退場。在之後的政治改革中,野百合學運的訴求陸續實現。
野百合一代就此贏得了歷史位置。2000年,陳水扁贏得大選之後,起用了很多昔日的異議人士、NGO工作者,其中也包括一些野百合的學生領袖。然而,陳水扁在任內爆發了貪腐案,「進步人士」也紛紛受到質疑。現實政治的權力場裡,並不容易保留理想的光環。
範雲於1990年代赴美國耶魯大學留學,畢業後在臺大教書。傳說陳水扁也曾邀請範雲「入閣」,她拒絕了。她始終密切關心政治,是國民黨堅定的反對者,也有很多民進黨的朋友,但是不曾擔任任何官職,讓她保持了相對超然的批判立場,也留住了野百合運動帶來的歷史聲譽。
但她終於還是決定從政了。2014年3月18日,反服貿運動爆發——後來被命名為另一種植物,「太陽花」學生運動,各校學生紛紛罷課,前往立法院附近靜坐。範雲組織各校老師,在靜坐現場上課,命名為「民主課堂」,朋友稱她「範校長」。在廣場上,街道上,很難說教學的效果如何,但是它有效地組織師生停留在現場,讓運動的聲勢持續下去,支援了立法院的佔領者。
「太陽花」落幕的晚上,有人組織了吐槽、惡搞太陽花學運的視頻直播「大腸花」論壇,年輕學生們輪流走到桌子前,操著臺語,罵著髒話,幹了很多人。大學老師範雲排隊出場了,她痛斥運動中的性別歧視,說只有女性才有資格說「幹恁娘」,她自信,幽默,不甚熟練地說著髒話。現場一片掌聲、笑聲。直播頁面的評論中,跳躍著範雲的名字。Facebook上,很多人轉發她的現場發言。範雲的聲望,在野百合學運之後,再一次達到高峰。
「太陽花」運動結束那天,上街遊行的人數大約有五十萬。它召喚出了強烈的社會情緒,風暴已經形成。如此強大的情緒,該如何轉變成政治力量?「太陽花」運動裡的一些重要人物組成了一個政治組織「公民組合」,但是很快,「公民組合」分裂成為兩個政黨,一個是黃國昌領導的「時代力量」,另一個是範雲領導的「社會民主黨」。有人戲稱,一個男生黨,一個女生黨。
社會民主黨,這一參考自西北歐的政黨,提出的主要是福利政策,老年照顧、勞工保護、徵收證所稅、同性婚姻,等等。2015年8月,社會民主黨和主要致力於環保領域的綠黨結成聯盟,簡稱綠社盟,參與2016年的政黨競選。
「時代力量」也好,綠社盟也好,看準的是這樣一個政治機會:人們已經厭倦了國民黨、民進黨的兩黨政治,他們渴望新的政治力量。在2016年的大選中,除了最高領導人,還會進行立法院和政黨選舉。最高領導人固然無法企及,但是選上立法委員、贏得一定比例的政黨票——假如得到3.5%的政黨票,就會得到政府補貼的補助款,繼續經營政黨,得到5%,就可以送一人進入立法院——進入現有的政治格局。
範雲是社會民主黨的召集人,同時,她在競選臺北市大安區的立法委員。為了吸引中間選民,突破藍綠對立的政治傳統,範雲的競選口號之一是,何必泛藍,何必泛綠,只要範雲。
傍晚六點四十,範雲出門掃街了。今晚的日程是跟垃圾車。扔垃圾,是臺灣人的一件大事。尤其是臺北,有一套嚴格的垃圾回收系統,為了限制人們亂丟垃圾,街上很少有垃圾桶,人們必須在固定的時間下樓,等待巡街的垃圾車,把分好類的垃圾扔到不同的車上。常常有人聲稱不能出門聚會——因為要丟垃圾。而人們全體出動,站在街邊等待垃圾車的場景,則像一場更大的聚會。
第一站是成功國宅,這是國民政府修建的住宅,住的多是公務人員、軍人、教師,傳統上的藍營。單調的魔音《少女的祈禱》傳來,黃色的垃圾車已經到了。範雲披上寫有自己名字的紅色綬帶,別上麥克風和小音箱。另外兩組候選人也已經到了,在小區門口站好了位置。
人們從小區裡跑出來,手拿粉色垃圾袋,衝向垃圾車。在短短的路途上,有三隊候選人在等待他們。
如何攔住一個扔垃圾的人?在臺灣選舉中,這已經是一門成熟的學問。首先,要有禮品——印有競選信息的面巾紙、扇子、杯墊,面巾紙最佳,因為它有用。其次,快速說出候選人最重要的訊息,比如,「臺大老師範雲」,很多人聽到之後,會愣一下,工作人員立刻說,範雲本人在那邊喔。這句話像二傳一樣,把球顛到範雲面前。範雲對經過的每個人半鞠躬,遞過禮品,重複地說道,臺大老師範雲,本人拜託喔。如果是老人,範雲會握住對方的手,說,特別關心老人照顧喔。再贏得一瞬,範雲會說,換年輕人做做看喔。她的競爭對手,現任「立法委員」蔣乃辛,已經快70歲了。
老人多半都會接過,尤其是年長的女性,一邊接過,夾在指間,一邊微微點頭示意。有的攤開手,示意手很髒,不方便拿。年輕人則從老遠就捲起肩膀,一張冷臉切過工作人員的手指。也有人跑過來說,範老師加油!我們全家五票都是你的!
半小時後,垃圾車離開了。三組候選人也分別鑽進自己的車,抄近道趕去下一個小區。今晚還有兩個地方要跑。距離選舉,還有兩天了。
在我心裡,範雲是一個開朗、溫暖的朋友。我在臺灣的時候,有時借住在她家。夜裡,我常坐在她家的陽臺上,看淡水河流向太平洋。深夜的河看似平靜,卻從不停留。我們一起談論共同關心的話題,兩岸政治,性別運動,文學,歷史。像臺灣的很多知識分子一樣,範雲沒有架子,沒有居高臨下的師長氣,她對很多事充滿好奇,也是一個認真的聆聽者和提問者。我也曾數次目睹範雲的公共演講,那時我想,她如此有親和力,又邏輯清晰、有政治頭腦,應該是適合從政的吧。
但是這天晚上,身在競選的現場,我覺得很沉重。這種沉重不僅是為朋友擔憂,更是親身體驗政治的艱難。原來競選,並不是我原來想像中的講政見、理性辯論、說服選民,而是攔住扔垃圾的人,用一秒、兩秒投擲語詞的炸彈——多半都悶聲死火了。大安區人數超過31萬,候選人共有十二個。人們會依據什麼來投票呢?除了舊有的藍綠立場,首先,得是自己認識的名字。因此選舉中最有效的方式是做廣告,在這個季節,電視廣告、電臺、路邊的廣告牌,四處是含笑抱胸、握拳、豎大拇指的男女形象。可是,廣告需要大量資金。於是沒有錢的政治新人、小黨候選人只好掃街——垃圾車、菜市場、夜市、公園、宣傳車,一隻手一隻手地握,上萬次地重複自己的名字。
原來一人一票,是這麼困難。
在追逐垃圾車的路上,範雲說,未來希望能改革臺灣的政黨制度和選舉制度。她提到德國,為了支持小黨和新的候選人,電視臺會有公共的廣告時間,讓候選人輪流播放廣告,路邊也有免費廣告牌,供候選人介紹自己。假如不改革,臺灣的選舉將會一直有利於既得利益者——財團、兩大黨,而無法誕生新的政治力量。
車裡瀰漫著焦慮的情緒。選舉開始之後,範雲和綠社盟的缺點就暴露了,她/他們的知名度都在知識分子、社會運動圈,很難進入主流。除了做廣告,另一種最有效的傳播方式,是上新聞。但是臺灣的媒體早已墮落,追逐名人的巧語和蠢話,擇立場而居,很少談論嚴肅的政策。作為政治的新生力量,要想上版面,最便捷的方式就是藉助名人了。
2015年12月,出現了一則新聞:範雲和蔡英文一起做便當。她們穿著圍裙,並排站著,戴眼鏡、短髮、知識女性的樣子頗為相似。這張照片出現在很多媒體上,卻也在綠社盟內部遭到批評。很多人長期參與社會運動,對國民黨、民進黨都沒有好感,他們批評範云:原本聲稱要做第三勢力,現在和民進黨走得這麼近,以後真的能監督嗎?
在選舉現實和黨內同志的批評之間,範雲左右為難。人生總是要面臨選擇,但是政治要求人們更迅即地進行判斷和行動,然後用漫長的時間承擔後果。
與此同時,從「公民組合」分裂出的另一個政黨「時代力量」,用盡了綠社盟的朋友們不屑的方法:他們「貼著」民進黨選,找民進黨的大佬站臺,利用明星效應(其中一個候選人是搖滾明星),製造鮮明的形象——甚至他們的政黨名字「時代力量」,也更像一個樂隊。他們是綠社盟最強有力的競爭者,召喚著年輕的中間選民,「太陽花」學運中上街的五十萬人。很多人預言,「時代力量」會大贏。綠社盟和範雲又將如何?
好在,再有兩天,這一切都結束了。
2014年3月30日,數十萬人參加了臺灣反服貿運動的閉幕晚會。這次運動也被稱為太陽花學生運動。圖片來自視覺中國。
範雲的競選車。 攝影:郭玉潔。
3
紹文也上街拉票了。早上七點的菜市場,他拉住買菜的阿嬤講自己的政見:他是來宜蘭種地的年輕農民,反對農地自由買賣……講了一分鐘後,阿嬤問,那你是男的還是女的?
這真的是一個不容易說清的問題。紹文去北京時,我的一位同事見到他,她挖空心思形容這個令人驚訝的人:他好像個鋼鐵工人啊!這大概她能想到的最陽剛的比喻。紹文瘦高,像一株細細的直木,沒有胸、沒有屁股。短髮,皮膚又黑又粗,穿著每個中年男性都有的咖啡色粗布夾克。自從到宜蘭務農之後,他總是穿雨靴,只有一副眼鏡暴露著他的出身。
從生理上來說,紹文是女性,但是他從小就喜歡做男孩打扮。長大後,他發覺自己喜歡被稱為「他」、「he」、「哥哥」、「叔叔」……但是,他也並不想真的變成男人。他決定了,自己是「跨性別」——不男不女,超越性別。
一次去夜市拜票時,一個阿伯拉住義工,用臺語問,他是男的還是女的?義工來自臺北,她很自然地說,他是跨性別。阿伯傻了,啥?跨性別?義工慌了,她不知道該怎麼跟宜蘭的老農民解釋這個時髦的概念,慌忙說道,哎呀我不知道,你問他啦!
紹文這次參選宜蘭縣「立法委員」,提出的政策主張都是關於農業,但是沒有人要聽政策。拜票隊伍走過之後 ,一堆阿伯交頭接耳,他是男的還是女的?紹文聽到了,站在街上回頭大叫:我是女生!我是女生!我是女生!
2015年12月23日,競選抽籤,決定每個候選人的號碼。紹文抽到7號,他站在臺上,拿著抽到的號碼,左邊有人舉著大幅競選海報,右邊舉著宣傳板,上寫四個字「我是女生」。臺下的記者笑翻了。對身份的調侃,意外地為紹文加了分。這張照片上了新聞,很多人都記住了,7號候選人,就是那個「女生」。
紹文曾經在臺灣南部山區的NGO工作。在那裡,他形成了自己的理念:長期以來,臺灣的經濟發展,是以城市對農村、工業對農業的剝奪為代價,因此今天農村凋蔽,一方面無人務農,另一方面農產品嚴重依賴進口,還導致了食品安全危機、環境汙染等種種問題,要解決這些問題,必須回到農村,進行鄉村建設。
2011年,紹文和三個女性組成了一個多人家庭,以務農和性別平等為主要志向,取名「土拉客」。她們在臺灣北部包了一塊地,開始學習耕作。2013年,「土拉客」遷到宜蘭縣員山村,那裡已經聚集了一些從事有機耕作的朋友。他們都是離開都市、返回鄉村的「新農」——和當地的「老農」相對。
從臺北開車一小時,就可以到達宜蘭。這個距離,使得宜蘭成為臺北人的後院。原本用於耕作的農地被賣掉,水田中建了一座又一座別墅。耕地破碎、減少、被汙染,地價卻越來越高。
2015年,宜蘭有志於有機農業的小農、學者、NGO工作者一直在努力推動修法,遏止這一現象。這當然遭到了地產仲介公司、建築公司的反對。宜蘭縣長期由民進黨執政,被稱為全臺灣最進步的地方政府,但是,他們不敢得罪財團,政策左右搖擺。
8月,幾方正在進行激烈的角力,紹文做出了政治判斷:接下來半年,所有媒體關注的焦點,都會是選舉,如果不介入選舉,農地的議題就被淹沒了,不僅如此,甚至會輸——一位地產仲介已經宣布參選,藉助選舉宣揚農地自由買賣的概念。於是,紹文決定加入綠社盟,競選宜蘭縣立法委員。
他當然不可能贏,從一開始,他就知道。宜蘭縣只有一個「立法委員」的名額,最大的勝算是現任立法委員、民進黨代表,第二名是國民黨代表。兩大黨擁有最大的競選資本,金錢、人力,他們的競選旗幟插遍了宜蘭。宜蘭人也早就形成了自己的投票習慣,或綠,或藍。但是,紹文和朋友們認為,重要的不是選上,而是在選舉中宣傳、辯論有關農業的理念,說服選民,監督即將全面執政的民進黨政府。
此前,紹文從未競選過,一切從新學習。他也去掃街拜票,和人握手。早上五點去菜市場,碰到的是白領,她們那時去買菜,然後回家叫小孩起床,送小孩上學。七點去菜市場,碰到的就是阿嬤。他更喜歡去夜市,因為夜市不用早起,而且夜市有小吃,有遊戲攤。
拜票的過程中,紹文逐漸形成了自我介紹的方式:我是在宜蘭種田的年輕農民,請給年輕人一個機會。在菜市場、夜市,人們並不會聽政見,但是他們聽到是競選者「本人」,會認真看他一眼——大黨的候選人,很少「本人」來——看到他腳上的雨鞋,眼神裡似乎更有點讚許。當然,問得最多的,仍然是性別。一個阿嬤問,你是誰的媳婦?紹文說,我是宜蘭人的媳婦!
有時候,紹文會在街頭短講。他站在路口,等紅燈一亮,摩託車在斑馬線前停了下來。紹文就開始對著摩託車上的人演講。他很喜歡這個方式,紅燈有60秒,他要在60秒之內,講清楚自己的政見,又要能夠被理解,這是很大的挑戰。而且,「每個紅燈,路口會有大約一百臺摩託車,有一百個人聽你講耶!」
一次,他在街頭短講的時候,一個撿垃圾的人走了過來,對他說,你選舉又不請人家吃東西!(有的參選人會開酒席,請選民吃飯)紹文說,我沒有錢啊。撿垃圾的人說,沒錢你選什麼選!
下一個紅燈,紹文講道,剛才有一位大哥說你沒錢選什麼選,我就是沒有錢哪,種田的人哪有什麼錢!他講著,突然覺得心酸:我們就是一群年輕人白手起家,沒有拿父母的一分錢,哪像人家,家大業大……突然有人在摩託車上說,加油!投給你!紹文發現,「白手起家」、「沒有拿父母錢」的演講效果特別好——臺灣人的文化裡,勤勞、獨立仍然被看作重要的品質。
在宜蘭的新農裡,有兩個藝術家。他們花了一個半月,把紹文送菜的藍色小貨車改造成鹹粥車。原先敞開的後車廂,加了蓋,裡面可以放桌椅、鍋碗,停下就是一個小吃攤。從11月底開始,紹文開著鹹粥車,出現在宜蘭的很多地方,邀請人們喝粥,談農業問題。熬粥所用的米、菜,都是小農自己耕作的;改裝貨車所用的木材,是二手木料;盛粥的碗,借自宜蘭民間的碗盤博物館。
移動的鹹粥車,也是一個農業議題的宣傳隊。這種新穎的競選形式,象徵了貼近民間、與選民對話的理念,再加上網絡的放大作用——每次鹹粥車出去,回來之後紹文都會在Facebook上寫一則日記——鹹粥車一炮而紅。
在2015年12月5日的《鹹粥車日記》中,紹文寫道:
「今天晚上我開著鹹粥車,來到羅東拜票。我避開明亮熱鬧的羅東夜市,來到羅東車站後站首都與葛瑪蘭客運的下車處,想為回家的宜蘭人奉上一杯貓小姐食堂炒制的黑豆茶,以及深溝國小媽媽們今早做的手工黑糖粉圓。
「意外的是,我的第一個『顧客』是附近工地裡的工頭大哥。他說想跟我買東西吃,我說我們是來奉茶的,我們想請工地裡的大哥們吃粉圓。大哥推辭了半天才接受,吃完以後把碗都洗好還給我們,十分鐘以後又小聲地來跟我說:『小姐,謝謝你誒,我們因為這個趕工,到現在都還沒有吃晚餐。』
「我看看手機,當時已經是晚上九點了。」
12月11日深夜,鹹粥車開到了海邊,看望捕鰻魚苗的漁民。紹文為漁民送上稀飯和檳榔,漁民一陣歡呼,說這是第一個親自到海邊的立委候選人。
鹹粥車所到之處,聚集的最多不過幾十人,但是這些舉動感動了在鍵盤前打字的年輕人,他們驚訝,臺灣還有這樣的地方,而竟然有候選人去了這樣的地方!
紹文在大學裡學習了社會運動的理論,畢業後進入NGO工作,能夠講很多理論術語,算是一個知識分子。但是,他是我見過的最能深入群眾的知識分子,他可以很快地和各種底層人搭話,說他是個鋼鐵工人,原住民,農民,都是可以的。
在宜蘭,紹文常常和老農聊天。他站在老農的立場,理解了他們為什麼賣地:他們的老年生活沒有保障,也沒有年輕人可以繼承土地。因此,他認為,儘管農地是一種特殊資源,不應該自由買賣,但是不應該止於簡單的反對,必須整體考慮農民、農村、農業問題。經過長期的討論和思考,紹文和他的競選團隊參考德國、日本等國的經驗,擬定了一個完整的農業政策,包括立法制定農業預算、設置耕地紅線、老農退休金制度、土地續耕等一系列的政策,讓農業經濟活絡、永續,而不是作為憐憫救濟的對象。
已經是選舉前最後一天了。在細雨中,紹文的宣傳車隊行駛在宜蘭的鄉間公路上。車隊是兩臺小貨車,兩臺小汽車,紹文站在貨車車廂上,穿著繡有自己名字的紅色馬甲,兩邊是印著綠社盟和紹文照片的旗子。路邊沒有什麼人,偶爾路過小商店,紹文和工作人員呼嘯起來,拿起喇叭喊:7號吳紹文!拜託拜託!店裡老闆見慣了這種場景,回喊道:凍蒜(當選)!凍蒜(當選)!想必他們對每一個經過的候選車隊都是如此高聲祝福。
這天十點以後,就不能進行任何競選活動了,臺灣將在夜裡安靜地等待第二天的投票。十點以前,各派候選人都在遊街,進行最後的造勢。範雲和社民黨的其他競選人一起,站在臺北街頭的宣傳車上。而蔡英文浩大的車隊,已經結束了南北各地的巡迴,在眾人的歡呼中進入臺北。臺北照例在下雨,天照例是灰的。夜裡民進黨最後的集會上,據說有幾十萬人到場,幾十萬把傘在空中擾攘,提前慶祝勝利。
紹文的選舉,也沒有懸念。對他來說,選舉已經結束了,也終於結束了。四個月早起晚睡,他還從來沒有這麼辛苦過。只有很少的廣告牌、很少的旗子,他和競選團隊走街串巷,開鹹粥車,在Facebook上寫日記,去水利會跟農民演說。他覺得他已經贏了。在競選後期,有四五個候選人喊出了「農地農用」的口號。人們已經接受了這個詞,儘管對它的理解不一。
紹文決定繼續選下去,一邊種地,一邊從政。他說,選舉就像種田,要有耐心,第一年,第二年,只是改良土壤,第三年,才會真的有收穫。選舉,只是一個開始。
紹文和他的競選團隊在競選前一天。 攝影:郭玉潔。
4
去臺灣前,我在朋友家玩了一個遊戲。是那種拿紙牌、代入角色、進入故事情境、在情節推進中定輸贏的桌遊,遊戲名字叫《美麗島風雲》,故事情境是:競選。
首先,每人抽到一張角色牌,牌上畫的人物就是這局的競選者。這些角色,全部是當前臺灣政治人物的變形。比如馬皇,就是馬英九,空心菜,是蔡英文。根據原型的歷史,每個角色也擁有不同的技能。
遊戲開始,莊家可以任選一種競選場景,電視辯論、造勢晚會、地方掃街……每一種場景都有特定的規則。我們輪流摸牌,進行攻防,比如媒體爆料、負面文宣、特偵查弊、有罪宣判……攻擊、防禦的目的,都是為了自己得到票數、減少對方的票數(一些紅點)。第一個得到12個紅點的人,將會贏得這次競選。
四個「玩家」中,只有我熟悉臺灣政治,有時我向他們解釋某個人物、場景是什麼意思,但是大多數時候不用,對其他人來說,這只是一個遊戲,和其他宮鬥遊戲並無兩樣。
一個晚上下來,我最強烈的感受是,設計者一定非常討厭這些政治人物,討厭選舉。這副牌畫風陰暗,黃色的臉上,用黑色橫紋描出醜陋的橫肉。而選舉被分解成了各種招數,角色所擁有的只有招數,無關政治理念,更無關社會現實。
在臺北東區的一家咖啡館,我見到了遊戲的設計者小伍,他白皙清瘦,戴著眼鏡,下巴上有參差的胡碴。
三年多以前,小伍還在一家銀行做放款員,是「不錯的工作」。但是,那年他三十歲,想賭一把,做點不一樣的事情。他喜歡桌遊,也關心政治,於是他辭職,成立了神遊工作室,開始設計《美麗島風雲》。
小伍捕捉到了社會的情緒:人們對政治人物不滿,需要發洩的渠道。而選舉,則是臺灣最重要的政治文化。他選好政治人物,搜索有關他/她的新聞,從這些新聞中歸納出這個人的性格、技能,交給畫師去畫。風格是:惡搞。
半年後,《美麗島風雲》上市。2014年,洪秀柱宣布作為國民黨代表,參加大選。小伍又以IRON LADIES(《鐵的意志》)為名,出了精裝鐵盒版,封面上是當時的兩位女性候選人蔡英文和洪秀柱,哦不,空心菜和小辣椒的對決畫面。這兩個版本,總共賣出了將近一萬套。小伍說,在臺灣的桌遊市場,算是很不錯了。
像典型的臺灣人一樣,小伍非常禮貌含蓄,強烈的情緒總會擋在牙齒後面,當表達「很好」時,他說「不錯」;講到政治問題——臺灣主體意識、對兩岸問題的憤怒,他總會猶豫,並放低了聲音。他問,你覺得,玩這個遊戲,會讓你們認識臺灣的民主嗎?會影響你們嗎?
我說不會,玩這個我只會覺得選舉很無聊,只有鬥,只有計謀。
小伍有點意外,他立刻解釋說,我是希望反諷,不斷地反諷,這樣在選舉的時候,你的眼睛要放亮,你要看到這些人做過什麼——我希望大家了解政治,了解選舉文化。
小伍從小受正統的國民黨教育,他記得有一篇課文,講蔣公小時候就立志做大事,他經常去一條小溪,看魚逆流而上,於是立志要跟那條魚一樣,遇到困難也要往前行。小伍說,這不太可能是真實的事情吧。課本裡的歷史地理,裡面講的都是中國大陸,黑龍江的省會是哈爾濱,京滬鐵路是從北京到上海……那是臺灣主體意識越來越強的時代,和很多年輕人一樣,小伍對課本裡的內容充滿懷疑。
2004年,22歲的小伍第一次有了投票權,他投給了陳水扁。很快,陳水扁貪腐案爆發。2008年,他投給了馬英九。因為馬英九宣稱,要重建臺灣的信心。但是上任之後,馬英九的政策和他本人,都成了臺灣人嘲弄的對象。
在投票——行使政治權利的過程中,小伍似乎對選舉、對政治非常失望。沒有一個政治人物能夠實現選舉時的諾言。小伍說:「我們小老百姓,辨別能力不是很好。」這種對於政治的不信任,正是惡搞節目、惡搞遊戲的心理基礎。
2016年,小伍投給了蔡英文,政黨票則投給了獨派中最堅定的臺聯。
民進黨一向擅用年輕人,他們聘請年輕的設計師聶永真負責蔡英文的競選文宣設計。小伍也為蔡英文團隊策劃、製作了兩個視頻,其中一個是《20歲,去投票吧》。二十年前,臺灣第一次直接選舉,那時出生的小孩,今年剛剛擁有投票的權利。視頻以中學女生爭取不穿裙子的權利為題材,畫面清新美麗,結尾處是蔡英文的選舉口號:點亮臺灣。
在《美麗島風雲》之後,小伍又以大埔案中陳為廷丟鞋事件為原型,設計了《讓鞋子飛》。但是社運類題材並不適合做桌遊,它不像競選一樣,天然具有宮鬥的遊戲性質,普通玩家也並不熟悉其中的人物。
但是他們的第三款遊戲大獲成功。這款遊戲以國民黨的內鬥為故事原型,以眾籌的方式在網上預售,原本籌集的目標不到十萬臺幣,但上線不到一個月,已經達到了兩百八十萬。
小伍一一向我解釋國民黨政治人物的形象,馬英九、洪秀柱、朱立倫……他們聽取了人們對競選遊戲畫風的批評,這次的美術風格是塑造英雄,讓每一個人物都有各自的魅力。洪秀柱處於畫面的中心,身材火辣,左手持刀,這是模仿《殺死比爾》中女主角的造型,吳敦義有大塊的肌肉,朱立倫像是超人,手揚在頭頂,正在飛奔。非常奇特地,小伍的政治理念和商業操作分裂了。小伍在現實中厭惡、懷疑的人物,個個化身為救世英雄。我問小伍,這種風格不會美化了國民黨嗎?
有可能,小伍笑了一聲,有可能我幫到了他們。
桌遊《美麗島風雲》的角色牌之一,它所影射的政治人物為前臺北市市長郝龍斌。
桌遊《美麗島風雲》的角色牌之一,它所影射的政治人物為國民黨政治人物林益世。
5
選舉前,一切都和選舉有關。
四年一次,這是臺灣最大的權力變動。每一個年滿20歲的臺灣人,都通過一個具體的行為——投票,參與了這一權力變動。投票被賦予了如此重要的意義,它決定了臺灣的命運,決定了歷史進程,它使得人們前所未有地,感受到自己對政治的影響。於是,在選舉前,個人的情感與利益、對臺灣未來的想像與恐懼、對歷史的記憶,全部被調動起來,投入選票箱,成為一個筆劃,計入最後的數字。
在選舉實行的早期,這種激情是最強烈的。在專制統治下生活了數十年的「順民」,體會到了選票的威力,位於高堂的政治人物也要降尊紆貴,「拜託」一張選票。不難想像,這會使人感受到,自己是這塊土地的主人。但是,誰更應該是這塊土地的主人?在選舉中,政治人物有效地挑起了省籍矛盾,這一矛盾又通過選舉,滲入了日常生活,使得人們互相拷問。本省人認為,外省人長期佔據高位,壓迫本省人。外省人則相信,如果民進黨當選,會把外省人扔進臺灣海峽。小學生在學校裡形成藍綠陣營,進行「代理人戰爭」,重複著父母的政治立場。如果家庭中各持藍綠,戰火就燒入家庭。紹文的父親是杭州人,幼年隨父母遷到臺灣,母親是本省人。每到選舉,母親就會發脾氣,大罵外省人。父親總是沉默,一言不發,背地裡向紹文訴苦:你媽媽為什麼要這樣?
2007年,我第一次到臺灣,作家朱天心跟我講起族群政治對社會的撕裂:如果還想做朋友,最好不要談政治。那時,陳水扁貪腐案已經爆發,百萬紅衫軍在總統府前靜坐。第一個本省人政權,貧苦、進步的臺灣之子,沒能經受住權力的誘惑。臺灣社會經歷了一次巨大的失望。
那時,臺灣作為民主的象徵,吸引了許多大陸的知識分子。一個使人免於恐懼、可以憑選票決定自身命運的體制——我也帶著這樣的想像前來。這當然是真實的,臺灣人為此而感到驕傲,但是很快,他們又開始了對自身民主的嘲弄。我覺得困惑,也覺得沉重,原來建立民主制度之後,人們仍要面對如此多的難題。身處此岸和彼岸的裂隙之間,我失語了。
多年以後我終於明白,曾經在選舉中投注了巨大激情的人們,或多或少意識到,其實自己的選擇不多,不是國民黨,就是民進黨,不是馬英九,就是蔡英文,不是朱立倫,就是蔡英文。兩黨格局已經形成,四年一次,通常連任一屆,八年之後,政黨輪替。時間久了,人們投票,更可能是因為厭倦,失望,而不是出於信心。
而現實的困難重重,兩岸局勢、國際博弈、經濟停滯、貧富分化、臺灣主體意識的呼聲……很難想像,得是如何有手腕、有經驗和政治想像力的領導人,才能在這些困難中開闢出一條路。然而,全民選舉,更可能選出一種「形象」——草根、奮鬥的陳水扁,清廉、斯文的馬英九,而不是具有政治能力的領導人。一旦上任,百廢難興,只會越來越快地讓選民失望。
這種無力感——不再真的感覺到自己參與、並影響了臺灣的未來,讓人們逐漸對政治冷漠,投票率日趨低迷,到2016年,是66.2%,歷史新低。而另一些對選舉失望的人,決意挑戰這樣的政治格局,包括2002年開始主張人人參政的左翼組織人民火大行動聯盟(曾名為工人行動立法委員會),以及綠社盟的朋友們。
紹文從小受媽媽的影響,是本土認同強烈的臺灣人。在選舉中,他一直投民進黨。直到2012年,姑姑向他拉票,要他投馬英九。紹文提出了一個交易,他投馬英九,姑姑把政黨票投給綠黨。姑姑同意了。得知這件事之後,很多朋友譴責紹文,不該出賣自己的政治立場——社會運動的參與者通常都更痛恨國民黨。但是這場交易,正說明了紹文對兩黨政治的懷疑。無論是國民黨,還是民進黨,都有可能成為既得利益者,服從於現有的競技發展政策,而無法解決他關心的土地、農業問題。必須有新的政治力量,進入臺灣的政治體制。加入綠社盟,投入選舉,就是這一理念的延伸。
可惜,她們輸了。馬英九在任時,實行了一系列舉措,改善兩岸關係,向大陸靠攏。這激發了臺灣年輕人的恐慌。於是所有的社會矛盾,世代危機、貧富分化,都歸結到了中國大陸這個敵人身上。2014年的太陽花運動,就是這種社會情緒的總爆發。突如其來的周子瑜事件,更強化了民族主義,兩岸仍然是臺灣最重要的政治問題。儘管綠社盟被稱為政策最紮實的競選政黨,但是重心並不放在統獨立場,種種原因,她們只得到2.5%的政黨票,遠低於預期。
我為我的朋友們惋惜。我也清醒地看到了,我認識的臺灣是多麼有限,只有2.5%。但這2.5%的臺灣,在我看來,卻是最珍貴的。
在臺灣歷史上,總有這樣的挑戰者。「白色恐怖」時期的左翼人士,《自由中國》,黨外運動,一波又一波的社會運動……這是離我最近的一次。十年來,我觀察著臺灣朋友們在各個領域為了平等、正義而努力,敢於行動,又充滿智慧。我們跨越各自的身份、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誼,也分享著共同的政治理念。
政治是困難的,但是必須參與政治——為了更好的生活。而民主,不是簡單的一張選票,一味百靈丹,民主是一種精神,是人們起而參與管理共同的事務,協商、尊重,設計制度,是在漫長道路上一次次具體的行動。
2016年1月15日,競選前夜,民進黨的造勢大會上。人們預測蔡英文必定會當選。圖片來自視覺中國。
6
中央山脈有落雪的消息,但是在臺北盆地,只有雨,落在房屋的鐵皮屋頂,落在鞋襪上。這是臺北的冬天,無論穿得多厚,皮膚表面總貼著一層涼氣,而手指總是溼潤的。
最好的旅行,是戀愛,其次,是採訪。總得與人交談,凝視人們的面孔,聽得懂言外之意,看得懂微妙的表情,才算了解這個地方。在臺灣待了很久,我才明白了臺灣人過分的委婉:「我們之間的認知有落差」,意思是我不同意你;「還有進步的空間」,意思是你做得不夠好。
2008年,臺灣對大陸開放旅遊,很多大陸知識分子湧入臺灣,包括作家陳丹青和韓寒。在人們的想像中,臺灣有兩個重要的象徵,一是民主體制,二是保留了中華傳統,所謂「溫良恭儉讓」。最初,我也擁抱了這樣的想像,但是隱隱地,我感受到更大的斷裂。臺灣正在大規模地「去中國化」,建立起新的身份認同。而所謂「溫良恭儉讓」,也不過是此岸出於歷史空虛而發生的一廂情願,一種誤解。
重返臺灣,當時所感受到的斷裂,在每一個層面都加深了。斷裂的兩岸,民族主義激情都已高漲。對於中國大陸的抗拒,正在演變成整體的敵意。文明、民主成為最重要的價值,新的身份認同,建立起區別於對岸的優越感。更重要的是,當臺灣排斥內在的中國因素,靠否定的方式,不斷提純自身,提純歷史,就越來越變成一個同質性很強的地方。溫柔的臺灣,也是文明壓力巨大的臺灣。
作家唐諾說,臺灣,是一個大國的靈魂塞進了一個小島。曾經的經濟奇蹟、文化奇蹟,都誕生於這段夢一樣的歷史。現在,夢醒了。今天的臺灣人,要創造出新的臺灣,用詩歌,小說,政治文明,而不是想像中的優越感。
而我,在被辨識、被排斥的過程中,無可避免地成為了一個中國人。一次次的指認,朝向一百多年來在戰爭、變亂中反覆出現的深沉疑問:要做什麼樣的中國人?做什麼樣的人?
2014年3月30日,太陽花學運落幕。我在臺北車站,準備乘火車回花蓮。忠孝東路對面,穿著黑衣的太陽花支持者正在退場,浩浩蕩蕩,像黑色的海洋。馬路這邊的廣場上,有兩三百穿著白衣的人,喊著反對太陽花運動的口號。和黑衣人相比,他們如滄海一粟,而且,很少年輕人。幾位老人,坐在輪椅上。他們的白襯衣很舊了,不白,也不時髦。他們的牙齒都已掉光,嘴唇緊閉著。沒有喇叭,沒有叫喊,只是靜靜地坐著,手裡握著青天白日旗。他們的人生,不僅在現實中被遺忘,也在書寫中被遺忘了。
就在那個下午,我知道自己必將離開。臺灣,作為一所學校,我畢業了。我要回家。而家,是你選擇建設的地方。
題圖:2016年1月16日,新北市,蔡英文一早現身新北永和區投票站。當日,第14任臺灣地區領導人副領導人與第9屆「立法委員」選舉正式投票。Ulet Ifansasti/Getty Images/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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