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大報總編或許沒看明白,觀影后針對《江湖兒女》語帶不屑地發表一篇短評。然後賈樟柯很不客氣的辛辣回復——很難得的跨越「邊界」的溝通。我相信如果不是他的電影正在公映,需要些宣傳的由頭,賈樟柯是不會回復這種電影評論的——我就是因為他們互掐才注意到賈科長又有了新作。
一如《小五》,《江湖兒女》仍是賈樟柯的藝術本色。毫不修飾的邊緣真實,好似萬般編排的華麗交響樂中突然冒出一嗓子粗喇喇的吼聲,或者是無比矯情的攝影作品裡露出的枯枝黃泥。如此斜刺裡生猛帶出,於觀者會帶來浮世之破碎、若失之恍然;而於那造影做局者,則有當街戳穿之功效。其惱羞無名,可想而知。
但《小五》被禁,而《江湖兒女》卻能公映,也許是因為當初審片的人早被提拔,做大報總編了吧。
《江湖兒女》不如《小五》凝鍊精緻,它講述的方式更寬泛也更活潑。但聚焦的幾乎全是邊緣人群,只不過這種邊緣人群已經變得過於廣泛,不如當初的小五那麼一小撮容易描摹調布罷了。
有人說歐美的階層分布屬於橄欖形,中產階級是主流,因此階層流動通暢、社會結構穩定,既有利於效率又有利於公平;有人說中國階層分布類似於金字塔形,想一想也符合實際,還能接受吧,並且變成橄欖形狀的希望很大。
又有人調侃說未來有可能會成為倒著放的圖釘。這種調侃讓人尷尬。回頭看,《江湖兒女》或許就是賈樟柯獻給圖釘帽們的正史。
故事發生在大同,普通的三四線城市;故事主線由一個叫「巧巧」的女人展開。她頗有姿色,打小混社會,江湖經驗豐富。
但在這裡沒有傳奇,一切都是瑣碎的消磨,連那些街頭火拼和來往巧遇都很家常自然,甚至這些情節在電影裡發生的烈度和頻率都會低於我們每個人的人生過往。這種簡單真實賦予賈樟柯的作品一種奇特的美感:看天下眾生來來往往的生活,無論如何笨拙不堪都要耐著性子不要去自以為是的打擾,然後堆疊起來,成最後的喟嘆。如果不能體悟這種藝術風格,那就不可能進一步看出他要講述的世界。
他利用電影語言,通過這些極其普通人的生命掙扎,告訴我們人生被強加的邊界。邊界之內有接納和溫情,邊界之外有欺騙和冷酷,不同邊界之內的人,欺騙和溫情、接納或冷酷都是相仿的,區別僅僅在於,宏大者可以馭使氓民,卑微者在逼仄的空間裡回還。這就是生的真實,卻得不到解脫,電影的張力即來源於此。
我們自然會想到,能夠穿越邊界的會有人性的力量,人的神性,但賈氏電影甚至連這方面的暗示都沒有——他只是記錄,均不得擺脫。唯一能扯上一點邊的是巧巧的愛情經歷。但巧巧最後推著輪椅,告訴已經殘疾的斌哥說「我收留你是因為江湖情義」、「林間燕(巧巧的情敵)怎樣和我沒有關係啦」。你看,如果不能迴避要冒火出來,導演就直接按去水裡熄滅。
斌哥不能滿意於她的回答,同時也被拒絕,他略有好轉後一瘸一拐的離開啦,要藉此維護最後的尊嚴。而巧巧要去挽回,卻在門後猶豫止步了,心跳聲在重重地敲擊她。電影鏡頭此時採自於巧巧剛安裝的監控錄像,提醒觀眾要把自己抽離出來觀察,其實賈導多慮了,估計沒有人責怪巧巧無情,是斌哥根本配不上成長以後的她。他們的邊界本來是可以通過愛情擊穿的,可是斌哥太作,把這個邊界弄得太遙遠太堅厚啦,如此自戀,為難別人到了混蛋的地步。
巧巧家在礦區,在煤炭行業低谷的那十年,國有煤企經營更困難。個別領導自然仍會發財,耳熟能詳的故事務須多說。巧巧的父親氣不過,在厂部喇叭裡痛罵廠長,語言鏗鏘,卻全部來自於毛選。巧巧拔掉了電源讓父親回家,他慢慢伏在那裡無聲地哭泣。傷害者和被傷害者根本不在一個邊界內,他們沒有平等的維度和共享的語言溝通或博弈,一旦想逆襲,大概率成為另外一群人趁手的工具和炮灰。荒誕不僅僅止於此,還在於沒有人被允許告訴他真相如何,因為人為故意劃定的邊界限制了這一切。邊界越繁密,人越不自由,對某些人越有利。
突然也就明白了「圖釘帽」的穩定原理——邊界分隔,讓正常的互通變成千山萬水,然後彼此冷漠地欺騙。
斌哥的機車廠當然也不景氣,他成了當地黑社會老大。帶一幫小弟呼嘯街頭,一邊打麻一邊用關二爺的神像擺平爭執,高級古惑仔身邊一定要有阿妹旖旎相隨,這個阿妹就是主人公巧巧。房地產支撐了過去二十多年很多行業的興旺,對于斌哥的事業也不例外,他的收入來源主要來自於一個做房地產的一個叫「二哥」的商人。影片在此處很雞賊,講的是黑社會拿錢幫「二哥」驅鬼,而非通用的橋段。「二哥」突然喜歡上了國標舞,如果愛情不能適合所有人,他就打算藉助藝術穿越邊界。但隨後被刺死!這是電影中唯一的一個隱晦的故事。
刑警隊長過來給斌哥匯報「二哥」的案情,彼此兄弟般的融洽又因靈前死去的「二哥」而塗染上一層莊重。可以看出,斌哥在某些範圍內和另外一個邊界是重疊的,但默契的調情僅限於此。當巧巧鳴槍救下斌哥時,他們就觸犯了另一個邊界的忌諱,這對戀人鋃鐺入獄。斌哥提前走出監獄後遠走他鄉,移情別戀,仰人鼻息,日現落寞光景。
巧巧走出監獄為尋找斌哥開始在拖沓的劇情中漂泊,電影鏡頭開始轉向下層的各種邊界範圍。這時候,賈樟柯突然沒有了前面部分的謹小慎微,開始在自己熟悉的風格裡大撒把,反倒喪失了一些緊湊和精緻。
在巧巧尋親的路上,她被人騙,也騙別人,有些是棋逢對手,有些是降維打擊,其人格形象開始逐漸豐滿成熟。黑衣女人偷走她的錢和身份證後,給巧巧留下了一本聖經,巧巧的第一反應是想辦法填飽肚子,而不是用聖經安慰自己。這倒是一個可愛的態度,沒有一絲一毫對人的褻瀆。
她草草閱歷了一個條條邊界分割的底層社會,好像只有欺騙、背叛、傷害才能讓人莽撞地探出頭來,嘗試著大口的呼吸。這種姿態是有破壞性的,所以要披一件如此不堪的外衣嗎?
能穿透這些邊界的除了無恥的欺騙當然還有兒女情感。這是唯一能夠在世俗中獲得自我的影子,一種超驗的暗示。這種情感易被點燃,可以穩定不熄,又因為依賴於彼此而搖曳不定。
後來巧巧一直獨身,她並非是痴情于斌哥,或者放不下他。而是因為男人會在世俗邊界之外,再用自己的幻覺為自己設置邊界,用那個克拉瑪依男的話來表述就是:「我們都是宇宙的囚徒」。這種幻覺可能是江湖地位、金錢、欲望、權力……。她從火車上離開克拉瑪依男後,可能就已經徹底喪失了用愛情穿透這層層邊界的勇氣。
她獨自一人走下火車,邊疆小站,路邊昏黃燈光下有黑乎乎的爛尾樓,背後有人騎俊馬施施然走過,她抬頭看到滿天繁星的夜空滑過一個UFO,這時她縮著肩膀露出了微笑——那是克拉瑪依男一再向她描繪的幻境。這是電影裡唯一慢慢浮起的浪漫溫柔。我懷疑這是導演的不忍心,不忍直視巧巧內心的孤冷絕望,或者怕刺痛正要穿越邊界的人們。這讓人想起塔可夫斯基講述的一個故事:
一個人被電車碾過,軋斷了一條腿,他被扶到路旁房子的外面靠牆而坐,在眾人的注視下,他坐在那兒等待救護車到來。突然間,他再也忍不住了,從口袋裡取出一條手帕,把它蓋在被截斷的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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