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中文版《牛津簡明音樂詞典》,「Toru Takemitsu」一條被赫然誤譯為「竹光」。大概翻譯者除了不知道武滿徹之外,也不曾想到會有人注意到這樣一位日本的現代作曲家,所以才讓這個沒頭沒腦錯誤,留在了這本經典的詞典裡。
說實話,開始我對這種「錯位」難以容忍:同為東方人,我們無法直接從「武滿徹」的名字,進入武滿徹的世界,而是通過「Toru Takemitsu」。這種感覺就如同,到美國一家不太地道的中餐館裡,點了道誰也看不懂菜名的菜,上來才知道是魚香肉絲。
不過,細究起來,這裡面也有自己的問題:我們提到現代音樂,不自覺地便把它僅僅歸類於西方(東方人只有演奏西方人作品的份兒);而在西方,武滿徹可被認為是與布萊茲、亨策等同等重要的音樂家。
一個典型的例子是,德國唱片公司曾推出旨在整理、弘揚 20 世紀現代派音樂的「20/21」系列唱片,武滿徹是首批被推出的 5 個作曲家之一。而且據我所知,這一系列迄今已經推出了武滿徹的兩張唱片,這在這套系列中恐怕也不多見。
我正是通過「20/21」系列中的這張《I Hear The Water Dreaming》知道武滿徹的——雖然也看過黑澤明的電影《亂》,但當時並沒有留意過,那裡面的音樂出自武滿徹的手筆——我甚至無法知道這張唱片中,幾部音樂的確切標題。
儘管音樂是不應該靠標題去感受的,但我仍然覺得,通過漢譯,而非英文轉譯的標題,對理解武滿徹是重要的。他的音樂標題類似水墨畫的款識,文字不但點出意境,而且往往包含著作者獨特的美學追求。
據說武滿徹的音樂標題中,最常出現的字眼是「water」、「sea」、「dream」等,這顯然充分地說明他心目中,音樂與自然的關係,以及他所尋求的內在靈魂。
但是,在聆聽武滿徹音樂的時候,人為去尋找其中錯位或者對立的企圖,都變得無效,我們很難說他是東方的或是西方的,傳統的或是現代的,這些相對的概念,在音樂中完全和諧地存在在一起,不是仿造,不是嫁接。
如果硬要選擇一種聆聽武滿徹的方式,那麼沿著任何一對完全相反的方向——比如東方的或是西方的,傳統的或是現代的——你都可以順順噹噹地走下去。這的確是我最初對這位「Takemitsu」,產生濃厚興趣的原因。
《I Hear The Water Dreaming》是一首為長笛與管弦樂隊譜寫的樂曲,如果你熟悉德彪西,那很容易認為這是首印象主義風格的作品,瞿小松就曾把武滿徹的音樂,當作是某個印象派作曲家的。
德彪西的確是深刻影響了他的藝術家之一,他的音樂瀰漫著法國人的那種神秘氣氛。
把這支作品和《大海》比較,我覺得德彪西更重視色彩感,弦樂與管樂烘託出細密無垠的光線,在空間中閃爍,接近莫奈的繪畫;而武滿徹突出長笛的孤寂清雅,有些地方甚至讓人覺得,是在刻意模仿日本尺八的效果,線條感極強,類似浮世繪。
其實說起來,莫奈一生都深受浮世繪影響,德彪西創造出屬於自己的調式,不也正是汲取了在巴黎博覽會上,聽到的東方音樂因素?於是在武滿徹那裡,東方和西方,誰在影響誰,誰在造就誰,這問題變得可疑。
很多對武滿的介紹都提到,他把尺八和琵琶用來與交響樂隊結合。不過在首曲子裡,武滿沒有運用任何日本的樂器,他做的工作似乎正相反。
他用長笛、豎琴、吉他等西洋樂器,塑造出類似尺八、單弦、琵琶的味道,但做的絲毫不生硬:他並沒有捨棄長笛、豎琴與吉他本身的表現力。在讓人體味到單純、清幽與高古的同時,樂曲還時常散發出勳伯格、梅西安的某種氣質,而且極為濃鬱。
儘管這可能並不是武滿的全部意圖,但我的確認為他在做一種努力,力求抹平音樂中的文化差異,讓歷史和現實和諧共處。
下面一段話是武滿徹自己寫的:
每當我在外國被這樣說起時,就感到窘迫:「為什麼作為一個日本人,你寫西洋音樂?」在日本人中也有類似的問題,他們說:「外國人無法理解能樂。」
不過,很多日本人其實也不理解能樂啊!況且,很多法國人也不理解德彪西。重要的是「理解」。
比如,一個德國人和我聽勃拉姆斯的音樂,理解可能是不同的,但我們都以各自的方式被感動了。即使在信息社會,日本人與外國人之間,仍然有很多誤解,但我們無須消極視之。我們應當把差異視為正常,而為人們良好的意願而高興。
當然作為一個作曲家,我不能對自己國家的傳統文化無動於衷,但我把自己當作世界音樂界的一分子,而不僅僅是一名日本作曲家。現在我試圖以音樂的表現形式來思考問題。
這樣看來,從某種意義上說,不論我們接觸到的是「武滿徹」還是「Toru Takemitsu」,倒顯得不那麼重要了。
本文插圖為 Ann Veronica Janssens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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