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下修女帽的克萊曼蒂娜
文|(德)海因裡希·伯爾
文字編輯|燁座文化
(上接昨日)
筆者乘飛機,並非由於膽怯,而是由於思念——不,不是前往羅馬,而是往法蘭克福飛的,再乘火車去維爾茨堡。克萊曼蒂娜已被懲罰性地調到該處,因為在拉黑爾金茨堡問題上人們也懷疑她向筆者洩密。她——克萊曼蒂娜——現在已不再左思右想了,她已拿定主意摘下修女帽,充分顯示她那紫銅色的頭髮。
這裡也許還是應當說一句大實話:雖然筆者像某位大夫那樣,努力「乘塵世的車、非塵世的馬」,在他那曲折的道路上行走,但他只是一個凡人,從某些文學作品中他誠然聽到了「與艾菲在波羅的海海濱的嘆息聲,他由於沒有一個艾菲跟他一起去波的海,便心安理得地乾脆和克萊曼蒂娜一起去——且說是法伊茨希海姆,同她在那裡討論了存在主義問題。他不肯把她稱作「他的人」。因為她不肯成為「他的人」;她具有一種明顯的戴帽變態心理,將近十八年的帽子,是為我已經不戴了,不想再戴了,人們稱為光明正大的求婚,她卻認為是不光明正大的。
順便提一下,比在羅馬那一剎那她的睫毛所顯示的更長更軟了,幾十年來她一向早起,現在充分享受睡懶覺的樂趣,在床上用早餐,散步,午睡,滔滔不絕地談(也不妨稱之為反思或獨白)自己害怕同筆者一起越過美因河北上的原因。自己在法伊茨赫希海姆之前的生活她不說。「假定我是個離了婚或死了男人的女人——我的婚姻情況我也不願意向你談。」
四十一歲是她的實際年齡,真名叫卡羅拉,但她並不反對繼續叫她克萊曼蒂娜。仔細觀察,經過幾次交談後發現,她是個嬌生慣養的人:不愁住,不愁穿,不愁無書看,不愁柴米油鹽——她因此存在的恐懼,連下午喝一杯咖啡——可能也去施韋青根或寧芬堡喝——的花費也使她害怕,每次掏出錢包都使她心驚膽戰。經常打電話同「北美因尼亞」——她這麼叫它——的必要聯繫使她神經緊張,因為把她所聽到的有關萊尼的一切都認為是虛構的。
她從教團檔案中了解的並不是萊尼本人;雖然她未能弄到和拜讀那篇評論《O侯爵夫人》的有名文章,但有關它的形式和內容的書面證明從普魯登齊婭修女那裡得到了。每次提到拉黑爾金茨堡就使她神經緊張,筆者要求她和他一起去格爾塞倫採摘玫瑰花,像貓兒似的她左手往後一縮;她「不想知道什麼奇蹟」。
這裡也許可以點一下,她不知不覺地——無視信仰和知識的區別,格爾賽倫肯定有希望成為一處溫泉浴場,那裡的水溫為攝氏三十八度至三十九度,很理想。此外,正如從電話中獲悉的,肯定朔爾斯多夫非常忙碌(據席爾滕施泰因所說),已對上述那家報紙起訴,要求它收回「名聲不佳的房屋」和「操神女生涯的女人」等字眼;說服法院相信「操神女生涯」這個好聽的字眼應被看作是侮辱是唯一的困難。
此外,洛蒂暫時住萊夫的房間,大概頓奇和基利奇這兩個土耳其人會接過洛蒂的那套房間(倘若號稱「歐亞混血兒的死對頭」的房東同意的話),萊尼和梅赫梅特因為已拿定主意組織家庭,暫時的說法是這樣。因為梅赫梅特已經結過婚,但他是穆斯林,根據本國而非僑居國的法律可以娶第二個妻子,萊尼如果改信伊斯蘭教,這並非毫不可能,因為《古蘭經》也給聖母瑪利亞留下了一個位置。
採購問題在此期間也已獲得解決,因為葡萄牙人的大孩子、信歲的曼埃拉可以將小麵包買了。赫爾岑受到他上司「短暫的溫和的壓力」(均按席爾滕施泰因所說)。在此期間萊尼同「支援萊尼委員會」見了面,「又高興又羞愧」地臉紅起來(這大概是她一生中第四次——筆者),一位婦科醫生確診她已懷孕了。現在她三天兩頭去就醫院,「上上下下、前後左右」都檢查到了,因為她想給孩子「將一個美好的家園準備」(根據席爾滕施泰因引述萊尼的原話)。內科、牙科、矯形科、泌尿科的檢查結果都毫無問題。
只有精神病科大夫提出一些保留,發現她的自信心受到損害,原因完全不明,還有由周圍環境造成的巨大傷害,但認為只要萊夫出獄,全都可以治好這些。到那時她應該——「這一點要當作像醫生開的藥一樣」(席爾滕施泰因引述精神病醫生的話)——同梅赫梅特沙欣和萊夫儘量常手挽手公開去散步。令精神病醫生以及席爾滕施泰因不解的是萊尼所做的噩夢,在夢中她顯然夢見了一隻耙、一塊板、一個製圖員和一個軍官,儘管她是在梅赫梅特令人安心的懷抱裡入睡的。
這些筆者可以證明這一說法過於簡單化和完全不確切——被說成了是「寡婦變態心理」,也同樣不確切歸咎於萊尼當年懷萊夫和生萊夫時的環境。正如克萊曼蒂娜也知道的,這種噩夢同轟炸、墓穴、轟炸時的擁抱毫無關係。
筆者按照經過深思熟慮的分階段計劃,在美因茨、科布倫茨、安德納赫三地先後稍作逗留,不慌不忙、一步一步地終於把克萊曼蒂娜拐帶到了「北美因尼亞」。都是經過精心安排的,遊山玩水以及和人們會見,首先是拜會赫特霍尼太太,由於她的藏書、文明氣氛和近似修女般的氛圍,有教養的人也希望能夠分享。
會見是成功的,赫特霍尼太太結束時聲音沙啞地悄悄說了一句「恭喜恭喜」(恭喜什麼?-筆者)。B.H.T是下一個,他以其絕妙的蔥頭湯、出色的義大利色拉和烤肉而令人欽佩,迫不及待地聽取了有關拉黑爾金茨堡、格爾塞倫等等的詳細情況;由於他不愛看報,因此對此時肯定已平息的那件醜聞一無所知,臨別時悄悄地說了一句「您真幸福」。
對格龍奇、朔爾斯多夫和席爾滕施泰因的訪問也都很成功:格龍奇是因為他「舉止自然」,或許還因為古老陵園富有魅力的悽涼作用從來不會不起,朔爾斯多夫是因為他如今已是十足的翩翩君子:有誰能不為他傾倒呢?自從找到了為萊尼效勞的現實基礎之後,他心情十分舒暢,此外他作為語言學家又是克萊曼蒂娜的同行,他們倆喝著茶,吃著蛋白杏仁小點心,很快就開始熱烈地爭論俄蘇文化史上的一個時期,克稱之為形式主義,朔爾斯多夫稱之為結構主義。
與此相比,席爾滕施泰因有點遜色,他過多地抱怨某些冒牌青年作曲家的陰謀詭計和華格納音樂崇拜,還痛苦地看了一眼朝克,往院子裡更加痛苦地瞅了一眼,並且坦率地抱怨自己從來不曾迷上過一個女人,自己也沒有被一個女人迷上過。他詛咒鋼琴和音樂,受虐狂突然發作,走到鋼琴前,幾乎像要自我毀滅地使勁彈奏了一曲 《莉莉瑪蓮》,然後表示了歉意,無淚地抽噎著請求「讓他帶著他的痛苦一個人待著」。
究竟這種痛苦是什麼性質的,這一點在對佩爾策作少不了的拜訪時弄清楚了。佩爾策在此期間——在法伊茨赫希海姆、施韋青根或寧芬堡逗留的大約五天中,很厲害的消瘦了;他太太夏娃也在場,她以懶洋洋但令人喜愛的憂鬱神情端上咖啡和蛋糕,將幾句不外是聽天由命之類的話說了,身上穿著她那件沾滿油彩的繪畫罩衫顯得不太真實,進行著悲傷的談話——談諸如博伊斯、阿爾特曼、「意味深長的無謂藝術」等話題,同時大量引用了一家嚴肅日報上的話。然後又回到她的畫架前去,「失陪了,請原諒!」
令人擔心的是佩爾策的模樣。他盯著克萊曼蒂娜看,好像在考慮把她當作「手中的麻雀」。當克萊曼蒂娜後來由於緊急和顯而易見的原因(三點到六點之間,她在朔爾斯多夫家喝了四杯茶,在席爾滕施泰因家喝了三杯茶,在佩爾策家直到此刻已喝了兩杯咖啡)出去一會兒的時候,佩爾策低聲說:「起初他們以為是糖尿病,可我的血糖含量完全正常,其他方面也沒有問題。您可以相信我,您可以笑我,自己有一個靈魂,我是第一次覺察到了,而且這個靈魂有煩惱。我第一次體會到,不是隨便哪個女人,而是只有一個女人能治好我的病,我真想把那個土耳其人掐死——究竟她看上了這個鄉下佬什麼呢?一身羶氣和大蒜氣葉,而且還比她小十歲,他有一個老婆和四個孩子,現在又給她搞了一個———我——幫幫我吧。」
對佩爾策筆者已產生相當大的好感,向他指出,在這種困難的情況下由第三者出面說合,根據經驗是不會成功的,甚至會適得其反的。只能由失戀者單獨去解決這種事。「可是,」佩爾策說,「我每天都給聖母燒十二支蠟燭,我開誠布公地在男人之間說——到別的女人那裡去將安慰尋求,卻沒有找到這種安慰,我酗酒、賭錢,但我只能說:什麼也不行了。請便吧。」
佩爾策使人感動,如果這裡說,那毫無諷刺的意思,何況他對自己的狀況作了確切的說明:「戀愛我一輩子從來沒有談過,從來沒有,我同賣淫的娘兒們胡搞過,是的,我經常逛窯子,至於我老婆,嗯,我過去很喜歡她,現在也喜歡她,只要我活著一天,就不能叫她痛苦——但我並沒有愛過她。
至於萊尼,嗯,自從第一次見到她,她,我就想得到,可老是有外國人給我插一槓子。從前我並沒有愛上她,自從一星期前又見到她,我才愛上她——她父親的死根本不能賴我,我——我愛她——對一個女人我還沒有說過這句話呢。」這時克萊曼蒂娜回來了,催著動身,雖不引人注目,但意思顯而易見。她的評論不太客氣,但至少是冷淡的和相當客觀的:「你願意怎麼說就怎麼說吧——佩爾策病或席爾滕施泰因病。」
到託爾策姆-呂塞米希去遠足可以一舉兩得:一直標榜自己是 鐵了心的山裡人和巴伐利亞人的克萊曼蒂娜只是勉強承認在美因河以北也有討人喜歡的人。這一次得以領略平原地區的美和魅力,也許使她感到有點美不勝收了。她承認還從未見過這樣遼闊平坦的地方,這使她想起俄國,「如果我不知道這裡方圓只有三四百公裡,而俄國有數千公裡的話,不過你不能不承認,它使人想起俄國」。
她不同意「只有籬笆除外」的說法,也不同意對籬笆、樹籬等界標的名稱進行推敲,認為這太「書生氣」;提到這些詞的凱爾特族起源,她又認為「種族氣味太濃」而加以拒絕,最後不過還是——儘管又是很勉強地承認:「它有一種橫向吸引力,而我們那裡有一種豎向吸引力;在這兒,你總是有一種在水裡遊泳的感覺,在汽車上,在火車上可能也是如此,你會擔心永遠遊不到岸的,或者這裡究竟有沒有岸?」指出肉眼能見的山麓小丘和艾費爾山餘脈,僅僅博得她輕蔑的一笑。
相反,訪問馬爾婭範多爾恩取得了圓滿的成功。帶奶油的李子蛋糕(評論:「這兒你們一有機會就吃摜奶油」),馬範多「理所 應當」地現焙現磨的咖啡,令人垂涎欲滴,「好極了,我還是第一次喝真正的咖啡,什麼叫咖啡,我現在才知道了」,等等,等等。還有:「你們也許是會享受的人。」
告別時,馬範多爾恩也有一句贈言:「晚了一點,但算不上太晚,上帝賜福於您。」接著又悄悄地,「她會教您的。」(紅著臉更正,同樣悄悄地),「我的意思是,生活有點規律什麼的。」隨後眼淚盈眶,「我已經是一個老姑娘了,永遠如此了」。
在老人院裡波加科夫被說成「已遷走」,奇怪的是「新址不明」。一張條子是他唯一留下的:「不要派人找我,暫時謝絕,我會打招呼的。」可是四天過去了,也不見他打招呼。貝倫冬認為波加科夫又去「嫖女人」了,而基特金認為他可能是幹「赤色間諜」活動去了,和藹可親的護士坦率地承認惦念波加科夫,坦然自若地並且聲稱,幾乎這種情況每年春天都要發生。「一到這時他就要離開,只是越來越困難了,因為針,他是需要打的。但願他得到溫暖。」
雖然克萊曼蒂娜從形形色色的反映——有的激烈,有的是直接的,有的是間接的(例如B.H.T.,不過他至少可以證實確有萊尼其人)——知道了萊尼的情況和對她的看法,但仍然一定要 「見見本人,要聞得到、摸得著、看得見」。
並非筆者毫無戰戰兢兢的心情,決定通過漢斯赫爾岑安排同萊尼的直接會晤的時機早已成熟。講好只讓洛蒂、梅赫梅特 和「一個會使您吃驚的人」參加這次會晤,因為萊尼十分「緊張」。
「自從同梅赫梅特作了最初幾次散步以後,「漢斯赫爾岑說,「她就十分激動,超過五個人在場就受不了。因此,我和我妻子也都不參加。使她特別煩躁的是有人墮入情網,以及與此相關的情愛期望或焦急心情,就連朔爾斯多夫也有所表現正如佩爾策和席爾滕施泰因兩人所表現出來的那樣。」
由於克萊曼蒂娜酸溜溜地解釋筆者的焦急不安心情,筆者就向她說明,他全部了解萊尼的情況,對她——克——則幾乎一無所知,根據長期深入的調查甚至掌握了萊尼最秘密的私生活,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叛徒或知情人似的,而她——克——對他來說很親近,萊尼雖說討人喜歡,那對他很陌生。
老實說,筆者慶幸有克萊曼蒂娜陪同,慶幸她有語言學和社會學方面的好奇心,因為如果沒有了她——他有了她,說到底得歸功於萊尼和腸卜僧——他也一定會患上無法醫治的席爾滕施泰因病或佩爾策病。
他的興奮和期待幸而被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分散了:是誰坐在長沙發上,靠在臉上泛起迷人紅暈的洛蒂霍爾澤身旁,公然把她的小手抓著,尷尬得不是微笑而是齜牙咧嘴呢?原來是波加科夫!有一點毫無疑問的:他逃出來的那座老人院裡的那位和藹可親的女護士用不著擔心,溫暖他得到了!洛蒂能給人溫暖的話,如果有人懷疑過,那麼在這裡就不能不改變看法了。
(未完待續)
《女士及眾生相》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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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燁座文化原創專欄】
《泰戈爾文集》彙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