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諾貝爾文學經典閱讀】
《女士及眾生相》
萊尼與阿洛伊斯的緣劫 (上)
文|(德)海因裡希·伯爾
文字編輯|燁座文化
現在緊接著發生的事,可以加上這樣的標題:萊尼幹蠢事,萊尼行為不檢——或是究竟萊尼出了什麼事?1941年六月中旬舉行的公司慶祝會,格魯伊滕也邀請了「所有正在國內休假的職工」參加。誰也沒有料到「再說從請貼上也看不出來」(老霍伊譯語),「誰也沒想到,從前的職工也有可能認為自己被邀請了。而且從前的職工這個說法用在此人身上也有點誇張:他1936年在我們這裡見習了六個星期,不,不願意當學徒,覺得這種稱呼太『低級』要求馬上就當『見習生』,可又不肯學習,只想教我們怎樣造房子——把他我們攆走了,他不久就參軍去了。這個小夥子人倒不壞,就是喜歡胡思亂想,不像艾哈德那樣善於動腦筋——想入非非,妄自尊大,完全不合我們的胃口。他提出不用水泥『重新發現』石頭的『威力』——好吧,道理也許這有些,但我們根本用不上他,尤其是因為他既不願而且也不會拿石塊。活見鬼在建築業我幹了將近六十年,我當時幹了快四十年,對『石頭的威力』略知一二。我見過幾百個泥瓦工和泥瓦工學徒怎樣同石頭打交道,一個真正的泥瓦工怎樣擺弄石頭您應該看看!好了——可那個傢伙既不會擺弄石頭,對石頭又沒有什麼感情,他是個空談家。惡意他倒沒有,不!只有些不切實際的想法,我們甚至知道這些想法是從哪兒來的」。這次慶祝會還有一個意外的不幸:萊尼死也不肯參加。對跳舞她已不感興趣。她「這時是個非常端莊嫻靜的少女,同母親相處得很融洽,跟她學法語,還學點英語,對鋼琴入了迷」(範多爾恩語)。此外她對「在當地工作的公司職工了如指掌,他們當中沒有一個能重新引起她的舞興」(洛蒂霍伊澤語)。萊尼後來只是由於父母的請求,為盡義務而參加了這次慶祝活動。這裡不得不略談幾句對那位被霍伊澤說得一無是處的阿洛伊斯普法伊弗及其家族和背景,他儘管只扮演一個配角。阿洛伊斯的父親威廉普法伊弗是老格魯伊滕的「同學和戰友」,他們是同村人,在格魯伊滕婚前一直保持著不密切的關係,後來由於威廉普法伊弗開始讓格魯伊滕「討厭得再也無法忍受」(霍伊澤語),這種關係就終止了。他們兩人曾一起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的一次戰役(已查明為利斯河戰役),從前線回來後,二十歲的普法伊弗當時「乾脆開始」(霍伊澤語-下同)「拐著右腿走路,似乎成了個瘸子。好吧,有人想騙取一筆補助金了,那我並不反對,可這個人也太過分了,老說他的『要害』被一塊『大頭針頭大的榴彈碎片』擊中了。這傢伙真的有毅力,有三年之久他一拐一拐地找大夫,跑救濟處,最後終於拿到了補助金,還被送進師範學院學習。好了,好了。誰也不想冤枉一個人,說不定他那時-我的意思是說,他現在確實是個瘸子,不過從來也沒有人找到過那塊彈片——這不一定在於彈片,彈片的存在,也不去否定好了。他領到了補助金,當上了教師等等。可是有一點很奇怪:普法伊弗瘸著腿一出現,胡貝特就心煩意亂,坐立不安。事情越來越嚴重,有時他甚至談到要截肢,後來他的腿確實變僵硬了。可是,從來也沒有一個人看見或證實過這塊『大頭針頭大的彈片』,即使是最精密的X光螢屏也沒有照出,從來沒有。由於從未有人見過它,於是有一天胡貝特對普法伊弗說:『那塊彈片既然至今無人見過,你怎麼會知道它有大頭針頭那麼大呢?』我不能不說,這個論點真叫人大吃一驚。普法伊弗從此以後,就耿耿於懷懷恨在心。但他後來形成了一種大頭針頭世界觀,故鄉呂塞米希小學的孩子們三番五次聽到關於這塊彈片和『利斯河』的故事。這樣過了十年、二十年,很中肯的話,胡貝特又說了我們經常聽到村裡人談起他,我們是同村人,村裡有許多親戚。胡貝特說:『他腿上即使真有一塊彈片,那也是我所知道的最虛假的腿,現在他拐著這條腿跑來跑去,卻根本談不上是什麼戰役,當時我也在場——我們是第三或第四梯隊,根本就沒有投入戰鬥。當然羅,流彈之類是有的,不過-是啊,我們知道戰爭是毫無道理的,可是也不像他所形容的那樣嚴重,一共我們才打了一天半仗——靠這個總不能吃一輩子吧。』好啦(霍伊澤嘆了一口氣),威廉的兒子阿洛伊斯當時在舞會上出現了」。為了將一些有關阿洛伊斯的具體材料收集,筆者不得不到呂塞米希村去走訪幾個人。訪問了兩位年紀與阿洛伊斯差不多的客棧老闆和他們的妻子,他們都還記得。走訪教士住宅一無所獲:只是查閱教區記事錄後神父才知道,普法伊弗家「自1756年起住在呂塞米希」,不過最後威廉普法伊弗,雖然一直拖到,1940年還是遷走了。「他那令人難堪的政治活動,還不是主要原因,而是因為我們對他已經受不了啦」(呂塞米希客棧老闆齊默曼語,此人五十四歲,為人誠實可信),因而普法伊弗家的蹤跡在該村已消失殆盡。僅有的幾位證人範多爾恩、霍伊澤全家、萊尼(瑪格蕾特對普法伊弗家一無所知),可惜全都懷有某種成見,在事實上各懷偏見的兩派毫無矛盾,只是對事實的解釋大相逕庭。所有反阿洛伊斯派的證人都說,阿洛伊斯在這一點上他的經歷與萊尼相似:十四歲時不得不放棄上高中的念頭,普法伊弗家聲稱他是「某種陰謀詭計的受害者」。毫無爭議的是,他是一個「美男子」,儘管人們在提到這一特徵時使用種種嘲諷的口吻。他的照片,萊尼沒有在牆上掛,普法伊弗家大約有十張;必須指出美男子的稱號如果說有什麼意義的話,它對阿洛伊斯來說倒是名副其實的——他有一對淺藍色的眼睛和一頭幾乎是烏黑的深色頭髮。根據最庸俗的種族理論,人們對阿洛伊斯的烏黑頭髮大發議論。他的父母、所有的祖先(下述材料全系阿洛伊斯的父母提供),就人們所知道或流傳下來的頭髮顏色而言,都是金髮。普法伊弗和託爾策姆(普法伊弗太太的娘家)兩家由於所有有案可查的祖先都出生在呂塞米希-韋爾彭-託爾策姆這塊三角地帶(這一地區方圓二十七公裡),因此用不著長途跋涉。阿洛伊斯兩個夭折的姐妹貝塔和克特,像他還活著的弟弟海因裡希一樣——頭髮若不是金黃色,也都是淡黃色。關於普法伊弗一家人黑髮金髮的種種異想天開的議論,一定是當時人們早餐桌上的頭號話題的。人們甚至願意採取懷疑祖宗的討厭辦法來弄清阿洛伊斯的頭髮:在上述三角地帶(由於這個地方不大,不會耗費太多的精力)將教區記事錄和戶籍簿翻遍了(戶籍簿存放在韋爾彭縣城),想要從母系祖先中找出有可能,通過亂搞男女關係——帶來黑髮的人。在談到自己家時海因裡希普法伊弗毫無諷刺意味地說:「記得1936年有人終於在託爾策姆教區記事錄上查到了一名婦女,我哥哥那奇怪的黑頭髮有可能是從她那裡繼承來的:她叫瑪麗亞,有名無姓,不過據記載,她的父母是『流浪者』。」海因裡希普法伊弗同妻子黑蒂(娘家姓伊爾姆斯)在教會修建的職工新村一幢獨門獨院的樓房裡住。他有兩個兒子威廉和卡爾,即將購買一輛小型汽車。他有已截肢一條小腿,態度並非不親切,只是有點煩躁,據他說是因為存在「購物的煩惱」。在這個三角地帶,今天黑髮絕非鳳毛麟角,據筆者親眼目睹,在能夠目測到的情況下,大體上是黑髮佔了優勢。但該地區流傳著一種所謂「有名的普法伊弗美發」的家族神話,合族具引以為榮,凡是有「普法伊弗美發」的女人,都被認為有福、標緻,無論怎麼說都是美麗的。按照海因裡希普法伊弗的介紹,在託爾策姆-韋爾彭-呂塞米希三角地帶進行調查,發現不少同格魯伊滕家及其祖先的橫向聯繫(不是同巴爾克爾家,他們在幾代人之前已遷居城市),因此筆者認為,這種普法伊弗美發,萊尼通過某種橫向聯繫獲得並非沒有可能。現在平心而論:阿洛伊斯的頭髮客觀上,從理髮師的觀點來看可以說是非常漂亮:濃密、烏黑、自然鬈曲。他的鬈髮又引起了種種猜測,因為普法伊弗家的頭髮——像萊尼那樣!是光滑平整的,等等、等等。可以認為已客觀地證實,從出世的第一天起這個阿洛伊斯就受到過多的關照。普家迅速把壞事變成好事,這是他們的一貫手法,於是他就被視為「我們的吉普賽人」,不過只是到1933年為止,他從那以後就被視為「標準的西部種」。筆者認為,阿洛伊斯絕非凱爾特人這一點很重要,這種錯誤的解釋,是人們容易作出的,因為凱爾特人常有淺色眼睛和深色頭髮。阿洛伊斯完全缺乏——將會在下面看到凱爾特人的敏感性和想像力。如果想在種族上給他分類,他只算得上是一個不標準的日耳曼人。還在他能比較清楚地咬字吐音之前,他就被到處抱給別人看,被舉得高高的,有好幾個月,有好幾年也許被誇為「可愛」,人們為他想出異想天開的前途,尤其是在藝術方面他被寄予厚望:畫家、雕塑家、建築師(寫作只是後來才被列入家庭的設想範圍-筆者注)。不論他幹什麼,都要誇大幾分他的功勞。由於他當然也是一個「可愛的祭壇侍者」(他的名字不言而喻地說明了屬於哪個教派),他的伯母嬸娘、表姐妹因此等都把他看成是「畫家修道士」,也許甚至是「會畫畫的修道院院長」。有據可查(證人是呂塞米希客店老闆科默爾的現年六十二歲的妻子和她的婆婆——現年八十一歲的科默爾老奶奶,全村都稱讚後者的記憶力好。在呂塞米希阿洛伊斯充當祭壇侍者期間,即1926年至1933年那幾年,上教堂的人數不斷增加。「您信嗎?在平日和星期日我們有時也去吉利克(所謂吉利克究竟是什麼宗教活動,至今仍未弄清-筆者注),能見到這個可愛的孩子,真是太美啦」(科默爾老奶奶語)。對普法伊弗先生和他妻子瑪麗安妮(娘家姓託爾策姆)進行了多次採訪。只要說普氏夫婦的家境比他們的兒子海因裡希「高一檔」就夠了:一幢略為寬敞的行列式住房,也已具備小汽車。現老普法伊弗已退休,腿仍然瘸著走路。夫婦倆很樂意提供情況,因此毫不費勁地從他們那裡了解到阿洛伊斯的一些情況。阿洛伊斯的作品全都如同聖人遺物在一個玻璃櫃裡保存著:現存的十四幅畫中,大約有兩三幅真不賴,都是呂塞米希村周圍地區的著色鉛筆畫。這個地區地勢平坦,甚至在平原上也難免有高低不平的差別,由於溪流而造成的凹地,已難得見到水平差為六至八米的,由於這裡天地總是連成一片、沃野千裡,看來曾再三促使阿洛伊斯提筆作畫。阿洛伊斯曾——當然無法斷定是有意還是無意,探索荷蘭繪畫藝術表現明暗對比的訣竅,有兩三幅畫把這種手法掌握得惟妙惟肖:他獨出心裁,用託爾策姆一家糖廠作為光源,把它移至呂塞米希附近,並把太陽隱藏在糖廠冒出的白色煙霧裡。普法伊弗聲稱,這樣的畫有好幾百幅。無法核實這一點,只好存疑。有幾個阿洛伊斯製作的小手工藝品:一隻仙人掌的底座、一隻首飾盒、一個為他父親做的菸斗架和一盞特大的燈(浮雕細工),說得委婉一些,給人留下了一種難受的感覺。此外,還有大約六張引人注目的體育獎狀:田徑、遊泳,還有一張呂塞米希足球俱樂部的獎狀。在韋爾彭阿洛伊斯曾學過泥瓦工手藝,六個星期後就中斷了,普法伊弗太太稱之為「實習」,「沒有成功,這次實習,是因為師傅不理解他的創造性,態度粗魯,令人不堪忍受」。簡而言之,顯而易見,他是一個「天將降大任」於他的人,人們和阿洛伊斯自己都認為。幾十首阿洛伊斯寫的詩普家玻璃櫃裡還陳列著,筆者寧可略而不提。其中沒有一首、沒有一行能勉強趕上已知的艾哈德施威格特的詩的表現力。中斷實習後,「阿洛伊斯勁頭十足地投身」(老普法伊弗語)一種很可能給他那本來就脆弱的性格造成災難的職業:他想當演員。在業餘舞臺上他的幾次成功的演出(他在《佛蘭德的獅子》中扮演主角)的三張剪報,在普家玻璃櫃裡留下了,他在這幾篇評論中「備受讚賞。」不過至今普氏夫婦還不曾發覺,給三家地方報紙寫文章、署名不同的評論家實際上是同一個人,評論的內容相同——只有一些細微的差別(一次用「完美的」代替「十足的」,另一次用「無可爭議的」)。三個筆名是B.H.B.、B.B.H.和H.B.B。演戲不用說,也許由於周圍的人們不理解他的「直覺」,也許同時由於人們嫉妒他的「漂亮」(普法伊弗太太語)而失敗了。
幾本鉛印散文集是普家最引以為榮的遺物,所鑲金邊已有點褪色,被陳列在玻璃櫃最上面的一格。普法伊弗太太把它們指給筆者看時說:「您瞧,是鉛印的,真正的才能這是的,這能掙大錢啊。」(這種最崇高的理想主義同露骨的實利主義的混合是普氏夫婦所特有的-筆者注)附(第三輯)諾貝爾文學
《女士及眾生相》全文
2泰戈爾《飢餓的石頭》全文
1索忍尼辛《癌症樓》全文
【燁座文化原創專欄】
《泰戈爾文集》彙刊
善良靈魂的價值大於整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