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紅樓夢》中賈政的人物形象最具有封建代表性,他可謂是曹公塑造的封建時代的樣板人物,在歷來紅樓分析文中,賈政一直被看作是「迂腐、糊塗、無能」的代名詞,就連他的名字賈政二字,也被冠以諧音意「假正經」,似乎賈政是個徹徹底底的反面人物,包括清人塗瀛在《紅樓夢論贊》之賈政贊中,對賈政更是極盡貶低之意:
賈政迂疏膚闊,直逼宋襄,是殆中書毒者。然題園偶興,搜索枯腸,須幾斷矣,曾無一字之遺,何其幹也。倘亦食古不化者與?孔子曰:「孟公綽為趙、魏老則優,不可以為媵薛大夫。」政之流亞也。
歷來對賈政的批判由來已久,但眾多論者忽略了賈政身上的優點,若是站在現代視角,批判賈政之無能,固然可信手拈來,但對賈政而言,卻極為不公,縱覽通本《紅樓夢》,賈赦荒淫無度、賈珍、賈蓉、賈璉雖有些許才能,但到底落入皮膚濫淫之境界。唯獨賈政,持身中正,為人謙恭厚道,深悟儒家處世為人之真諦,不妨暫且摒棄「假正經」之主觀看法,且從儒家思想精髓,探看賈政為人處世之「正經」,或可對賈政能有一個全新的認知視野。
賈政以「仁」作為處事原則
儒家一向主張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修身乃是「內治」,須要做到格物、致知、誠意、正身,經歷此四境,方可完成「修身」之旅,齊家、治國、平天下則是「外治」,簡單來說,由「內治」到「外治」的過程,就是從獨善其身,轉向兼濟天下的過程,而貫穿這些境界始終的原則就是一個字——仁!
賈政作為儒家思想的繼承者,他的為人處世準則自然也是以「仁」為標準,最為直觀的體現就是賈政對家中奴僕、丫環們的態度,他並不像王熙鳳、賈珍等人那般,對奴才們動輒打罵,反而對奴僕們有著可憐體恤的人文關懷,且看第三十三回《手足耽耽小動唇舌,不肖種種大承笞撻》中,賈政對投井自盡的金釧就表現出莫大的關心,並由此事為契機,對賈寶玉大動刑罰,且看書中記:
賈政聽了驚疑,問道:「好端端的,誰去跳井?我家從無這樣事情,自祖宗以來,皆是寬柔以待下人。大約我近年於家務疏懶,自然執事人操克奪之權,致使生出這等暴殄輕生的禍患,若外人知道,祖宗顏面何在!」
且看王熙鳳動輒一丈青懲罰丫環,王夫人為一己猜測,攆出晴雯致其病死,賈政對下人的關懷與前兩者形成鮮明對比。獨木難成林,筆者不妨再舉一例,高鶚續寫後四十回中,薛蟠繼打死馮淵之後,再次犯了殺人罪,薛姨媽再三懇求賈政能助薛蟠脫困,賈政苦於面子,只能含糊答應,但並沒有實實在在去幫忙,他「僅僅託人與知縣說明,不提金銀財帛等事」,可見他打心底裡,並不想徇私枉法,薛蟠是人,被打死之人也是一條人命,賈政此舉正是出於對儒家「仁」的貫徹,所以才有這般作為。
賈政「以敬為孝」,貫徹儒家孝道觀
儒家有「八德」的說法,即「孝、悌、忠、信、禮、義、廉、恥」,孝排在首位,可見儒家對孝道的重視,更有「百善孝為先」的說法,孝道的觀念在《紅樓夢》中得到了進一步的強化,元妃省親的概念也就是從「孝」上延伸出來的,這一點書中有明確記載:
當今體貼萬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來父母兒女之性,皆是一理,不是貴賤上分別的。當今自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盡孝意,因見宮裡嬪妃、才人等皆是入宮多年,以致拋離父母音容,豈有不思想之理......故啟奏上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準其椒房眷屬入宮請候看視。
所以,孝道是《紅樓夢》中異常重要的思想烙印,而這一點在賈政身上則體現得淋漓盡致,賈政對母親賈母孝順有加,其孝順方式主要是「以敬為孝」,如第三十三回,賈寶玉因琪官、金釧等事,惹得賈政大怒,不明分說將寶玉按在板子上就是一頓棒打,險些將寶玉打死,王夫人等人求情皆不中用,而賈母一出場,賈政立刻得陪著笑臉在一旁解釋:
正沒開交處,忽聽丫環來說:「老太太來了!」一句話未了,只聽窗外顫巍巍的聲氣說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豈不乾淨了!」賈政上前躬身陪笑道:「大暑熱天,母親有何生氣,親自走來?有話只該叫了兒子進去吩咐。」
賈政對賈母的敬畏之心,溢於言表,可見他心中對儒家傳統孝道的認同和貫徹,此類情節在書中不勝枚舉,譬如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制燈謎賈政悲讖語》,賈政出謎語給賈母猜,賈母一時之間猜不出,賈政便偷偷將謎底告知寶玉,再讓寶玉將答案傳達給賈母,此番孝心實在難得;再有高鶚續後四十回中,賈母去世留下遺言,想要回南方安葬,賈政不厭其煩地在「丁憂」期間護送賈母、黛玉的棺木回南方安葬,其孝心孝意足可見得。
賈政忠心侍君,具有古賢者情懷
賈政作為封建時代的士人形象,身居朝廷官職,就不得不提到他身上的忠君思想。儒家經典《論語·八佾篇》有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意為君主使用臣子,應當遵循「禮」的原則,而臣子侍奉君王,則要遵循「忠」的準則。
賈政作為工部員外郎,身為朝廷官員,自然要以儒家「臣事君以忠」的標準來要求自己,事實上,他不止對君主,對成為妃子的女兒元春,他也採用相同的標準來對待。元春雖是自己女兒,但一朝嫁入皇家,便只剩下了君臣關係,賈政很清楚這一點,所以第十八回元妃省親之時,賈政的表現就格外讓人心酸,且看書中所記:
又有賈政至簾外問安,賈妃垂簾行參等事,又隔簾含淚謂其父曰:「田舍之家,雖齏鹽布帛,終能聚天倫之樂;今雖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賈政亦含淚啟道:「臣草莽寒門,鳩群鴉屬之中,豈意得徵鳳鸞之端......且今上啟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曠恩,雖肝腦塗地,臣子豈能報於萬一!」
在賈政眼中,元妃已然不是自己女兒,而是自己的上級,故有此父女之交談。而忠君思想的核心則是完成君主交給自己的職責,賈政無疑做到了這一點。前八十回中,只是簡單提及賈政的職位是工部員外郎,並未明確說到賈政的工作內容以及工作態度,而在高鶚續寫後四十回中,則提到了賈政對待工作的態度,他公正廉潔,不徇私枉法,稱得上清官二字,在黑暗的官場中他可謂是「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後四十回記「河南一帶決堤,淹沒了幾府州縣」,賈政為此常住衙門,乃至不歸家,此忠心侍君之姿態,可稱得上賢臣了。
再看第九十九回《守官箴惡奴同破例,閱邸報老舅自擔驚》,賈政放了外任之後,奉命盤查各屬州縣糧米倉庫,同階層官員皆盤剝百姓,以擴充自己私囊,只有賈政公正處世,不受賄賂,鬧得底下想貪汙之人也個個怨聲載道,可見官場氣象之渾濁,賈政之高風亮節:
外省州縣折收糧米勒索鄉愚這些弊端,賈政雖也聽見別人講究,卻未嘗身親其事,只有一心做好官,便與幕賓商議出示嚴禁,並諭以一經查出,必定詳參揭報。初到之時,果然胥吏畏懼,便百計鑽營,偏遇賈政這般固執。
由此觀之,賈政不論是為官,還是為臣,都做到了公正不阿,忠心侍君,他不同於賈雨村、孫紹祖之流,為了個人利益不惜殘害當初恩人,尤其是賈雨村,當年得以起復做官,多虧林如海、賈政相幫,可最終賈府被抄家,卻是賈雨村在背後「狠狠踢了一腳」,而官場之中大多都是此類腌臢齷齪之徒,賈政這般人品的官員,卻是鳳毛麟角。
賈政順應天命,不做妄悖之事
《論語》有言: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其中提到「五十知天命」,此處的「天命」乃是儒家的重要思想,指天之所生,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人對天命應當心存敬畏之心,因為天命自有其規律和章法。
而在《紅樓夢》中,賈政的很多言行都在貫徹對「天命」的認同與敬畏,比如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叔嫂逢五鬼,通靈玉蒙敝遇雙真》,趙姨娘買通馬道婆,偷偷給王熙鳳、賈寶玉下蠱,結果叔嫂兩人登時變得瘋瘋癲癲,險些死去,請了諸多名醫,皆不見效,賈政由此認為阿鳳、寶玉之死,乃是天命所致,故在一旁規勸,書中這般記:
賈赦還是各處去尋僧覓道,賈政見都不靈效,著實懊惱,因阻賈赦道:「兒女之數,皆由天命,非人力可強者。他二人之病,出於不意,百般醫治不效,想天意該當如此,也只好由他們去罷。」
此情節歷來論述者不少,大部分人皆認為賈政無情,對親生兒子尚且不肯全力相救,但其實並非如此,賈政的天命觀是對不可改變的事物臣服,彼時王熙鳳、賈寶玉病情甚重,頗有「不中用」的嫌疑,賈政由此認為無可救治,因此選擇順從天意,而且實際上,若不是跛足道人、賴頭和尚及時趕到,阿鳳、寶玉,確實無可救之法,並不能因此就說賈政無情。
佐證賈政天命觀的情節還有一處,那就是第九十四回《宴海棠賈母賞花妖,失寶玉通靈知奇禍》,正值十一月,未到開花季節,怡紅院的海棠花卻突然盛開,眾人紛紛前來觀看,有的說此兆吉祥,有的說不是好兆,賈赦主張將海棠樹砍去,賈政卻認為海棠花開乃天意所為,不應以人力幹涉,且看書中所記:
賈赦便說:「據我的主意,把它砍去,必是花妖作亂。」賈政道:「見怪不怪,其怪自敗,隨他去就是了。」
天意在儒家思想系統中具有重要意義,按其分類又可以分為自然之天、命運之天、神聖之天等,《紅樓夢》此處的十一月海棠花開正映射著自然之天,儒家提倡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賈政正是出於對天命的敬畏,才提出任憑海棠花生長,不去幹涉的做法。
結語:賈政作為《紅樓夢》中典型的儒家形象,他以仁行事、敬孝父母、忠心侍君、順應天命,此番種種作為都符合儒家對士人的要求,而且賈政已然在自己能力範圍內做到了極致,他堪稱是儒家式的君子形象,儘管他在教子、管家方面存在諸多問題,但瑕不掩瑜,並不能因此將賈政一棒子打死,而應該用綜合、全面的視角來看待賈政的為人,若能如此分析賈政,便會發現,賈政可不是什麼「假正經」,而是整本《紅樓夢》中少有的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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